年关难过,(身shēn)为一家之主的唐生智这会子愁什么,偏就要来什么。
顾问团急电,新任总顾问法肯豪森食言而肥,提前销了二少爷的假,着他火速到塞克特住处待命;刚从唐生智手里赚了个儿子的魏将军也似乎猴急了,魏公馆的电话也直催着唐劭明立刻起(身shēn),去塞将军宅邸。而此刻门厅外还候着从上海专程前来的杜维藩与杜月笙少言寡语的心腹万墨林。
管家老程递上几张条子,弓着腰问唐生智的意思。
唐生智不(欲yù)当着下九流戏子的面难堪,把这桩捅马蜂窝的差使推给芸芝。“芸芝,你去喊他。”
唐劭平强压火气坐了半晌,簌地起(身shēn),抓起军帽便走。“军中还有事,我先去了!”
芸芝似是一愕,望着唐劭平夺门而去,方才回过神来。
唐劭明睡得警醒,芸芝甫一近(身shēn),他便睁开眼睛。
芸芝瞧见那覆了一层薄灰的大皮箱,温声道:“你要找东西,怎么不叫下人。家里的东西放在哪,你都不知道。”
唐劭明笑了笑,拉起芸芝的手道:“我就是想找几本书,顺便拿点衣裳。芸姐,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魏公馆罢。“
芸芝脸上一红,甩开手。“怎么……洋人那里也要拜年吗?”
“当然,洋人还发压岁钱哪。顾问团的事越来越忙,我们搬过去,往后就不回来住了。”唐劭明见芸芝羞涩,坏笑着眯起眼,慢腾腾把芸芝堵到墙角。“我也好天天陪着你……”说罢,照着电影里的(肉ròu)麻桥段,一手撑着墙,一手摸上芸芝侧脸,低头去吻她的嘴。
唐劭明(身shēn)材高大,芸芝小巧灵活,但见她竭尽全力推着唐劭明(胸xiōng)膛,猛地一蹲,缩成蘑菇似的一团。
唐劭明干伸着嘴,万没料到这个结果,于是往墙上使劲吹了口气,故作淡定道:“墙上有个蜘蛛,嗯,跑了。“
芸芝又惊又窘望着他,跟一匹猹一样,将(身shēn)子灵活一扭,从唐劭明胳膊底下从容逃走。“我不去。”
唐劭明刻意隐瞒实(情qíng),换个法子劝道:“家里天天吃素,你都瘦成一小把了。跟我过去,大肘子烤香肠,天天吃(肉ròu),给你好好补补。”话刚说完,他就想抽自己,这都说了些什么东西。
“我在这(挺tǐng)好,不缺吃的。你去做你的事,不用总记挂着家里。”芸芝不动声色与他保持一段距离,提防他再黏糊上来。
唐劭明靠着职业习惯,虽然在老(奸jiān)巨猾的男人堆里蹦跶地游刃有余,却真个不晓得如何讨女人欢心。他挖空心思酝酿了半晌,憋出一句:“那里(热rè)闹,都是大猴子似的男人,比小梅还有趣。”
芸芝脸色白了白,仍是勉强微笑着,幽幽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梅先生是客人,你不要那样想。”
“小梅这家伙是很有趣啊,你不是也跟他玩得(挺tǐng)好么。”唐劭明费解地看着芸芝,发现她的脸色越发青白。“芸芝,你着凉了?脸色这么差。”说着,伸手摸她额头。
“没什么。”芸芝垂下眼帘,不出意外地躲了开去。“外边好些人找你,快去罢。”
唐劭明神经再大条,也隐约觉得出芸芝心(情qíng)欠佳不想与他亲近,只得从她手里接过条子,换了军装匆匆下楼。
唐太太见他这(身shēn)打扮,心中越发酸楚,也不管当下有什么客人、戏子,径直过去把他紧紧抱着,“老二,你去哪?姆妈不让你走!我们两个回湖南去。”
唐劭明顺着他母亲的背,安抚道:“去到哪里,您都是我姆妈。过年,莫哭。我出去见几个客人,晚上吃盆菜……额,饺子之前一定回来。”他一不留神,说成了香港的年夜饭,仓促改口。
然而湖南人过年吃的并不是饺子,南京也没这风俗。唐生智与唐生明脸上都现出讶异,这小子从没在广东过过年,怎会想到吃盆菜?只有唐太太心疼儿子没发现异样。“好,好,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姆妈给你包饺子,做一大盆菜!”
唐劭明瞄着梅副官笑道:“嗯,用大盆,我小媳妇最喜欢用大盆喝酒吃菜。是不,小梅?”梅副官极(欲yù)辩白,然越描越黑,唐太太终于笑了,摸摸梅副官毛茸茸的后脖子,不准唐劭明再打趣客人。梅副官只觉得唐太太与他早年病死的母亲一样亲切,乖顺地笑着并不拒绝。
唐劭明不是从前的死鬼唐二少,与唐生智既无父子亲(情qíng),对唐生智的愤懑也极有限,此时他已全然冷静下来。唐生智与这个家族利用他保全自己,唐劭明自然也可以利用这个显赫的家族做些事(情qíng)。于是,他没再向唐生智发难,而是一边安抚着他母亲,一边有意让唐生智看到他那故作坚强的表(情qíng)。
这一回唐劭明没有失算。儿子不哭不闹,也不再埋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哄着母亲,教唐生智这个打了半辈子仗铁血冷面的老军阀真的难受了,越发心生亏欠。
唐劭明要的就是这效果。
他没再停留,往门厅外去了。
对于杜维藩与万墨林的造访,唐劭明并不意外。但法肯豪森和魏将军的紧急召见,却让他生出不好的预感。塞将军位高权重,除了数月前为着一号战车的事在参谋本部见过一面,唐劭明一个小小的上尉与这位大人物再无交集。
唐劭明不能多作耽搁,他先在廊外的小花厅与耳朵冻得发红的杜维藩见了一面。杜维藩还是学生,头一次为杜月笙做这些生意上的事,尽管有万墨林在一旁压阵,仍不免紧张。
“杜兄?万先生?”唐劭明故作惊讶,“大过年的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他看了一眼万墨林,“莫非那方子有问题?”
杜维藩摇头,“不,不是。”他一向不喜欢杜月笙做鸦片白粉生意,而且又知道唐劭明是与他父亲一同赚黑心钱的,不免心中拧巴。杜维藩没得办法,他是杜月笙大房太太过继的长子,虽然最受杜月笙喜(爱ài),但这喜(爱ài)是与赏识绑缚在一起的,全无血缘维系,他不能悖杜月笙的心思。杜维藩理了理思绪,将杜月笙的意思转达给他,万墨林也将五百银元的银行支票恭恭敬敬送了上来。能从美沙·酮和阿司匹林赚得的红利里头分三成,比唐劭明先前的预测高了一倍有余。
这红利要是坚决推辞不受,反倒要让杜月笙起疑。于是唐劭明接过支票,痛快地将这事板上钉了钉。但他也留意到杜维藩初见面时(欲yù)言又止的古怪神(情qíng)。唐劭明跟官场商场上的老狐狸打过几个月交道,嗅得出杜维藩一(身shēn)嫩雏似的学生气,于是又跟他随意聊了几句学校里的事(情qíng)熟络一番,让杜维藩放松了心(情qíng),才用跟同窗说话似的语气诚恳道:“杜兄,你还有什么想问我,或者想同我说的,尽可以讲,无须顾忌。”
杜维藩盯着他真诚地如假包换的眼神,心一横,终于说道:“为甚么……连军人都要卖白粉?”
这话从毒品大佬的儿子嘴里说出来,唐劭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
“大少爷,我们回去罢。”万墨林连忙阻拦,但杜维藩定要说完。“你难道不怕你们的兵都要吸着白粉才能打仗么?我怕!我怕再来一回一二八(注:1),我们除了白粉,便什么都不剩了!”
唐劭明沉默地看着他,良久,道:“我也怕。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有这一天。杜老板做生意,我信得过。”
老江湖万墨林听出了唐劭明的弦外之音,一把按住杜维藩手腕,不露声色问道:“唐先生此话何意?”
“好罢,万先生,我有一言,您可以带给杜老板——一定不能把美沙·酮和白粉卖给军队。”唐劭明叹道,“要是出了岔子,我只好把另一张方子递到委员长那里,那方子可以让所有人在半个月里戒断这些东西。但这样做对我们的生意没有好处,搞不好我全家上下也要挨枪子。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用。”
这回轮到杜维藩和万墨林惊诧了。唐劭明哪里是商量,分明就是通牒!万墨林早就觉得这小子裤裆里藏着条狐狸尾巴,果然不假!
“那张方子我亲自试过。快则七天,慢则半月,不光是白粉,美沙·酮也戒得断。”唐劭明镇定自若地说着,但他也知道这话托大了。从前他吃美沙·酮治头痛,然而并不是天天吃,所以谈不上成瘾。至于美沙·酮怎么停药,他只是听当医生的外婆说过而已,戒毒所里断不了美沙·酮的瘾君子比比皆是。“万先生若是不信,我现在也可以把方子告诉你。”
唐劭明拿不准万墨林和他背后的大佬杜月笙究竟信不信这番话,但万墨林毫不犹豫地拒绝打听这戒断的方子。
万墨林够精明。倘若他知晓了戒断的方子,杜月笙就有足够的理由要他的命。万墨林暗暗心惊,杜维藩心里却像放下了一块大石,握住了面前这个有良心的“毒·贩”的手,道:“唐先生,你不能骗我。”
“不用担心。我是军人,(日rì)本人打过来,我们要跟他们拼命的!骗了你,我第一个活不成。”唐劭明转过头,又与万墨林交代,“那个方子我不想告诉杜老板,并非信不过他。整个上海滩,我只信得过杜老板一人,所以根本不需要拿那个东西出来。”
万墨林不负嘱托,唐劭明的一举一动,他回去尽数说与杜月笙知道。杜月笙听着,不置可否。他专注地捏着那柄削梨小刀,手一晃,一块铜钱大的疤癞梨皮已被他削落下来。杜月笙把削好的脆梨递给一旁忐忑侍立的杜维藩,道:“今后你跟那个小宁多多走动。”杜维藩不敢多问,捧着那梨,点头应了。
为了应付老(奸jiān)巨猾的万墨林和一根筋的杜维藩,唐劭明费了半天口舌。待得将他二人送上车,唐劭明抬腕一看手表,那表盘上已经浮现出魏将军愤怒的老脸。“快,快备车,去颐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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