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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十八 如此山河(1 / 1)

就连千夜都看出来这根本是战略性的错误,但林帅的作战方案本身并没问题,宋子宁前期也曾根据战况变化多次推衍,亦未发现什么漏洞。

是了!战况变化!战场瞬息万变,任何作战方案,就算写了十套备选方案,最后也是要挑一套来执行,并根据战场实际情况不断调整的。

那么谁负责情报和统筹?千夜想着,神色凝重。

卫国公这边的消息比东路军那些将军的更多更详细,千夜和宋子宁大致了解到,在最关键时刻林帅到来重整战略,同时永夜外空主力机动舰队和公爵级强者突然消失,这才导致浮陆战役被彻底翻盘。

听到这里宋子宁看了千夜一眼,而千夜则在垂目沉思。

此刻千夜并不若面上镇定,坚持的心有一丝丝抽紧,林帅的强大统军能力自不必说,可是这次的事情听着就有些玄乎,永夜对几个局部战场的战力投放比已经到了一个夸张的地步,林帅再强大,也不可能把绝对力量的差距转手颠倒。

这次浮陆之战把帝国所有机动力量抽调一空,聚集的军力已不可谓不强。然而永夜那边居然投放了远超常规的部队,还针对性地组织对帝国一方主力将领的围杀,应该是受到他们内战停止的影响,才能腾出多余兵力。

说到底,为何要在这个大局势明显不利的情况下打这场浮陆战争?

卫国公当然知道的比说的多,比如右相被林熙棠所杀。阵前斩将可不是好事,卫国公自己都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也不会在两个小辈面前多舌。

接下来,卫国公就有些语焉不详,似是不想深谈了。

宋子宁便问起卫国公接下来的打算。此刻中路与东路援军均是打穿了浮陆,在白城汇合,卫国公身份地位最高,自然而然地接管了指挥权。他计划留下一部在白城驻防和清理战场,主力则要继续北上,把最后的浮空艇基地及周边地区全都控制起来。

目前永夜在浮陆上残余的部队已是断了退路,突入浮陆的运输舰队少部分逃走,大部分被击毁于逃跑途中。失去空中机动能力的所有残兵被歼已是命中注定。

在卫国公看来,浮陆之役打到这个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送走卫国公后,千夜一直在沉思,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些什么,却又不甚明了。忽然想到战前得知的消息,朝堂对林熙棠攻击,以至于右相协调让他拿出了这套作战方案。

林帅一开始没有参战,却在战局最危时突然出现。千夜心中把已知的事情一件一件数过去,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刚刚星坠如雨的异象,脸色忽然就变了。

他转头对宋子宁问道:“你刚刚的推衍,要如何才能证实?”

宋子宁欲言又止,最后叹道:“林帅既然来了浮陆,现在我们大军之间的通讯也已恢复正常,不管好消息坏消息,都会知道。”

千夜霍然站起,“我去看看。”

宋子宁一把拽住他,“你去哪里看?你身上的血气怎么样了?”

千夜借黑之书之助,血气连破两阶,已是副公爵之境,而且是古老血族的副公爵。如此躁进哪会没有代价?他这次大位阶突破丝毫没有感应到鲜血长河,只有铺天盖地的黑暗原力涌入,带来强大无比的力量,同时也带来浓厚犹如实质的黑暗。体内黑暗黎明平衡岌岌可危。

幸好千夜晋阶之后白城意外平静,没有危险需要他全力出手,勉强还能控制那些暴烈的黑暗原力。然而谁都无法预测,玄曜平衡破了之后会发生什么。

宋子宁见千夜眉宇间一片坚持,不由手上用力,死死拉住他,“所有的消息里,林帅都没在哪个战场正式参战,你要去什么地方找他?你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快想办法好好控制,是想在林帅面前原力暴走吗?”

千夜不由一僵,他现在公爵级别的黑暗原力一旦暴走,爆炸的原力波能把一座要塞夷平。若在林帅面前原力暴走,无论自己最后结果如何,都会重伤他的吧?

宋子宁叹了口气,道:“就等一晚上。明天天亮后,浮陆战局就应大抵平息了,我们通过军用联络管道给他发信,林帅如果方便自会回消息。”

千夜知道宋子宁所言皆在理,可仍是难以按下心中如火的焦虑。仿佛那么多年的压抑和想念,在此刻一起燎原,烧得他坐立难安。

第二日清晨,千夜在营帐中醒来时,还有些不太习惯没有枪炮声的夜晚。他走出营帐,天色才刚刚放亮,但军营内已经开始忙碌。卫国公留下的战士正在清理白城战场。一座不大的小城,却堆积了超过十五万尸体。清理废墟时,往往是挖出一层尸体,下面还有一层尸体。

幸存的战士们木然地看着一座座逐渐抬高的尸堆。那里有不少是他们原本的同袍兄弟,现在却只能和黑暗种族一样,集中等候处理,无法带回本土。哪怕东路和中路军合归一处,也没有多余兵力一一处理这么多尸体。

千夜信步走出军营,登上一处临时搭建的哨塔,再次看着一片废墟的白城。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会是如此惨烈。

千夜年纪虽然不大,却是实实在在的身经百战,生死之役也不止一次。只不过他参加的大多数是强者战,即使在大战场上,也是处身于其中一个部分,广袤荒野上,十万人级的战役也就没有如此惊心动魄了。这次却是在一座小城铺下十几万尸体,仅白骨就几乎都能够复建这座城市了。

在废墟中间,帝国战士们正在挖掘,不断从里面抬出一具具尸体,辨认种族,清理遗物之后,然后运到城外空地堆放。帝国战士的尸体有专门区域安放,黑暗种族就是胡乱扔入提前挖好的大坑中。

千夜目光忽然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信步走着,横穿了整个白城,向着千夜走来。

千夜是在他已经走到城市中央的时候,才突然注意到他。而他是何时出现,何时进入白城,千夜完全是一片茫然。就是现在,千夜也明白,只是这个人想要自己看到他,才能够注意到他的存在。

哪怕此刻实力跃升了一个大位阶,千夜也像回到了初见之时,感觉自己完全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甚至连还手之力都欠奉。放眼天下,有这等实力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千夜跃落地面,在原地恭敬等候。

那人也不耽误,一步就到了千夜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淡道:“实力又有进步,只是怎么弄得这么黑气滚滚?你我目前没有隶属,不必多礼。”

千夜道:“我的恭敬,一是敬殿下为人族所立功勋,二是因为林帅缘故,您也算是我的长辈。”

来者正是青阳王张伯谦。听千夜这样说,他略点了点头,道:“果然不错,难怪熙棠这么看重你。我此次过来只是想看看你,不会久留,帝国本土那边战事还未完全结束,我若是离开得久了,说不定会出事。”

“帝国本土也有战事?”千夜吃了一惊。

张伯谦哼了一声,哂道:“不过是区区血腥葬礼,还能有什么新花样?或许是我过去打得他们不够狠,还要来试探。”

千夜听到血腥葬礼,不由得一怔,“这,难道是长生王陨落?”从几位帝国天王的现状来看,若无意外,陨落的就应该是他了,不想他费尽心力收了那么多延寿之物,还是没能撑多久。

大秦子民可能一生都不会亲历血腥葬礼,但都会牢牢记得,那是帝国天王交替时永夜必会发起的试探进攻,如果应对不好,随时都会变成一场关乎存亡的真正大战。只是千夜没有想到,永夜在浮陆投入如此兵力已是惊人,居然还会对大秦本土双线开战。

听到长生王名号,张伯谦眼中寒光一闪,缓道:“自然是他。若不是他死得快,恐怕我还得亲手送他上路!”

这是绝对的秘闻,天王相争要到性命相搏地步,千夜吃惊更甚,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发问。

张伯谦向他看了一眼,道:“若不是他,浮陆怎么可能弄成这个样子?君度不会受这么重的伤,熙棠也不会……”

千夜心中一颤,连声音都有些尖锐,“义父怎么了?!”

“熙棠以一已之力重新布局浮陆,内扫庭院,外拒强敌。所以你们活了下来。但这样做的代价,就是他自己。”

噩耗证实。

千夜只觉一道极冰冷的寒气,从头到脚刺过全身,竟一时分辨不出何处在隐隐生痛。大悲无泪,大悟无言,他此刻甚至都感觉不到悲伤或是愤怒,只有一阵接一阵的痛,绵绵不绝,最终落入心上缺失的那块空白。

他抬头望着眼前身量伟岸的男子,这位正当盛年的天王与以往不同,不复时时锋锐得几欲伤人的凌厉气势,却有返璞归真之意,就像一柄封匣中的上古神兵,光芒尽敛也不失威能。

张伯谦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着一丝落寞。林熙棠与他齐名多年,帝国双璧从军队到朝堂,针锋相对三十多年。直到张伯谦成就天王,林熙棠的名声似乎也没被落下多少。

然而千夜在与张伯谦的几次有限接触中,已隐约觉察这两人实应是似敌似友。他蒙青阳王关照的背后,无不有林熙棠的影子。如今曾经辉耀一时的帝国双璧不复存在,谁也不知,张伯谦此刻心中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千夜那麻木苍白的世界中才有了疼痛以外的东西,哀伤犹如潮水席卷而过,只留下一颗心,如极冰一样冰冷宁定,冰上又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默默品味着张伯谦的话,发现其中大有深意,于是问:“您说的内扫庭院,所指何事?”

张伯谦道:“此事也不算什么大秘密。熙棠返回浮陆,第一件事就是出手诛了右相。”

“右相,长生王……”

千夜听张伯谦说完,才知道这一系主谋此刻均已伏诛,羽翼也正被一一清洗,余下一些蚁附之辈,本就如墙头草般,斩之不尽,杀之不绝。

他胸膛里的那团烈火陡然一冷,就像在万丈悬崖上一脚踏空,空落落全无着力之处。竟是连为那个人亲手报仇都做不到吗?千夜心中憋闷得极为难受,一团恶气竟不知该发向何方。

然则此亦为千年帝国屹立至今之道,这个庞然大物负重前行之路注定曲折、坎坷、跌撞,当先祖在黑暗中起步时,谁也不知道正确的路究竟在何方,况且人心即使向背一同,仍有千差万别。惟如这般自错自纠,自省自正,坚守初心,才能凝聚亿万人族,开辟和守护一方黎明之土。

千夜长长吐出一口气,“义父临行之时,有什么话要交待给我吗?”

张伯谦沉默了一会儿,道:“他走时是在魔裔皇帝领域中,就连在场的永夜舰队上都没有人看到经过。”

这一晚,张伯谦直追到上层大陆边缘,拦截到一支参与围捕林熙棠的永夜舰队,但是最后一战时魔皇领域覆盖虚空,就连那些永夜贵族也全都陷入无光无声的黑暗中,谁也说不出发生过什么。

魔裔皇帝!竟是黑暗圣山亲自出手?!千夜震惊之余,深吸一口气,双瞳中血色跳跃。

张伯谦摇了摇头,道:“熙棠为人,大爱无情。他一生要做的事情太多,或许只遗憾时间不够,心里就是再记挂着谁,也不会说出来。所以他走之后,我就过来看看你。”

此时此刻,千夜已经说不出话来,努力仰起头望向天空,朦胧中仿佛看到昨夜天之异象,有星坠如雨。

自黄泉之后,千夜就再也没有当面见过林熙棠,每次似乎都有不能见的理由。

千夜也曾忐忑辗转,是否义父早已放弃了自己,毕竟他不是林熙棠救助的第一个孩子,也不是最后一个。他如此平凡普通,有什么地方能让那个风华绝世的人另眼相看?

从旁人口中对林熙棠的了解日渐增多后,千夜发现这个人比他所能想象的更豁达大气,林熙棠以大成之大衍天机术,识人无数,却并不把人拢于麾下,提拔人才,亦不问对方为谁人效力。

然而林熙棠虽子嗣不旺,可得他送了林姓,称为义子的,仅千夜一人。千夜也不傻,即使不得相见,仍有涓滴让他感受到来自那个人的温柔。

现在张伯谦在局势如此吃紧的时候还亲自来探望,千夜才真正明白自己在林熙棠心中的份量。

奈何太迟。

片刻沉默,张伯谦道:“今后何去何从,你想过没有?”

千夜心中一片空白,呆了一会儿,茫然道:“既然祸首已经伏诛,帝国这边似乎没有我什么事了。”

张伯谦打断道:“右相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长生王或许也是如此,怎叫没你什么事?”

千夜一怔。

张伯谦声音稍缓,道:“无论熙棠,还是我,以及一些你见过或是没见过的人,都认为你从未堕落黑暗。”

顿了一顿,张伯谦又道:“然则为人族尽力,无须身在帝国。我也不希望你象熙棠那样,事事想着大局,全然忘了自己。熙棠这样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这话说得已经够明显了,只是最后一句滋味太复杂,千夜一时似明非明,还难以完全体会。

话说到这里,张伯谦忽然间有些萧瑟,缓道:“我也该走了。不过这之前,我还得替他尽尽心。”

说罢,张伯谦抬手一拳,轻轻巧巧地击在千夜心口!

这一击不快,可是千夜却怎么都无法闪避,只能眼看着青阳王一拳轰在自己血核处!

青阳王哪怕是随手一拍,也有开山劈石的威力。千夜的血核竟被这一拳轰得支离破碎,再度化为无数晶粒,被周边血肉牵扯着,勉强保持了一枚血核的模样。

一击之下,千夜即便重伤。血核受损,岂是小事?他血气一降再降,转眼间从副公爵位阶跌落,堪堪在荣耀侯爵的边缘停住,没有跌进实力侯爵去。

千夜连退数步,一口鲜血喷出。但他不怒反喜,道:“多谢青阳王!”

张伯谦这一拳妙到极处,轰碎千夜血核,却是伤而不残,只要休息些时日,以千夜血族体质的恢复力,血核就能完全恢复,不会留下后患。但是千夜的血气境界却是被生生打落,免去了宋氏古卷的玄曜失衡之忧。或许也只有青阳王这等当世英杰,方会有此逆天手段。

张伯谦又取出数张手稿,递给千夜,道:“这是我的一点心得,或许对你有用。你无事之时,可以看看。”

千夜接过,入眼第一页就是五个大字:太玄兵伐诀!

“这……”

“这篇功诀本是武祖所留,不过未竟全功。我早年也曾修炼过兵伐诀,后来转修了其它功法。最近闲来无事,又把它捡了起来,有些新的心得,在武祖基础上增加了些东西。”

张伯谦说的轻描淡写,不过千夜却知,这份经他补全过的太玄兵伐诀有多珍贵。

仅以史料所载,曾把兵伐诀修炼到五十轮之后的不过寥寥数人。张阀自有通天之路,张伯谦实际上早就不再需要兵伐诀。此时此刻重拾这篇东西,当是完全为千夜所作。

寥寥数页手稿,却是沉重如山。

千夜将手稿珍而重之的收起,张伯谦又道:“你是熙棠的孩子,以后不必称我封号。愿意的话,叫我一声世伯即可。”

说罢,张伯谦环顾四周,再是一声叹息,道了声“如此山河”,就踏空而起,倏忽远扬。

如此山河,可值得为之碧血洒长空?若是不值,为何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

千夜凝立原地,想着种种往事,一时痴了。

人族在这永夜世界的无尽黑暗之中踽踽而行万年,直到一千两百年前才看见一缕微光。先行者披荆斩棘,承继者薪火相传,筚路蓝缕至今,星星之火即将燎原。

从来没有不需要牺牲的权利,也没有不需要流血的尊严。逝去的英烈被载入丰碑,亲人或余悲戚,生者惟长歌当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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