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一见了她的穿金戴银的,估出来是个商户小姐,要不然就是哪家有钱人养的外室,拢了拢袖袍,眼珠子朝天看。
陆温明白着呢,往前一蹦跶,袖袍一遮,私底下就递了一锭沉甸甸的金子过去,没叫人看见。
也是从燕王府那个老色驴的侍妾房中顺的。
算不得偷,这叫打家劫舍,劫富济贫。
谁料他收了金子,张了张嘴,抢了她的墨笔,用舌尖舔了舔,又扔给她了。
“再试试。”
陆温气笑了,捏了捏拳头,没发作。
法子虽然糙了点,但有用,她忍着恶心写完了,迅速把卷交了。
说实话,四署的入学门槛不高,因为那时候的女子,无非只读《女诫》《女则》《内训》一类。
有些世族大族,若不将女儿看得比男儿低,也要同男子一同早起入学堂,也会读四书五经,古贤大作。
只是获取知识的门道还是太有限了。
相对来说她没什么限制,阿兄毕竟是个状元,又是从小将她带大的,他学了什么就教她什么,几乎全科都涉猎了。
阿兄样样通样样精,她是样样粗通。
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被状元教大的,她要是入了南朝的科举,保守估计,得中个探花。
总不能比他谢昭雪低吧?
那成什么样子!
她交了卷就想走,结果被人扣住了不放。
也是,怕她出去瞎说,漏了卷面的内容,后十日的姑娘们,提前找人抄了答案怎么办?
也就意味着,她要在染布坊里,住上十日了。
也不知道妩霜的信,送到了没有。
谢昭雪这厮,可别跟疯了似的。
燕王府门外戒备森严,兵丁围了一圈又一圈,谢行湛勒停了马,翻身而下,素白衣袂翩飞,就撂倒了数道黑影。
他闯进门时,薛雅之还摁着那姑娘撒欢。
前头是中了毒,后头,就是单纯为了满足自己的兽欲了。
他瞥了一眼谢行湛,伸手掐住女婢的脖子,见她的面色逐渐苍白,身体也变得僵硬一片,被一介弱女算计的愤恨,才略略平复了些。
什么叫他再敢去找玉容坊姑娘们的麻烦,她就把这事儿闹得天下皆知?
很好,她拿捏住了自己的命脉。
好在,他动不了玉容坊,动得了全府八百口人,再多杀一个女婢,多添一笔孽债,也压不死他。
但这女子还是太没用了,他下手不重,女子身弱,没两下就咽了气。
谢行湛面无表情的朝他跪下,行礼叩拜:“主人。”
薛雅之揉了揉自个儿僵硬的手腕,浮起一丝冷笑:
“怎么,给你的多了,就忘了这些东西,都是谁给你的了?”
谢行湛眼睫微颤:“雪……不敢违逆主人。”
薛雅之眸底掠过一丝阴狠,面上却笑了笑:“不敢违逆我,怎么为了杀燕王,大动干戈,连蛇群都出动了呢?”
他只能埋下头,平静道:“主人应当知道,是陛下有令,雪不得不从。”
薛雅之却突然暴起,眼神冰冽如霜刃,死死扼住他的喉骨:
“你倒是很听那小子的话,他给你灌了迷魂汤?”
真是奇了怪了,他要联北,怎么他还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了?
谢行湛恍若未闻,也不反抗,眼神有些疑惑。
燕王府今日很奇怪,奴仆竟一个也没有,负责戍守的,看起来也只是从军中调过来的亲卫。
他往日那么奢靡,连逛一逛府里的院子也要人八抬大轿,小风儿扇着,小果子吃着,这是怎么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没法转动了,忘了反抗,也不想反抗,只是抬起头,露出那张苍白无暇的面庞,眼尾薄红一片。
“求主人……放了我的夫人,她……很怕疼。”
他可以反抗薛雅之吗?
答案是,不能。
他一定要对薛雅之卑躬屈膝吗?
答案是,是的。
谁叫这十年来,他才是主子,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是一言定他生死的主子。
谁叫这十年来,他习惯了那人当主子,而他做奴才。
薛雅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挥了挥,令人抬了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上来:
“哦,你找她啊?”
谢行湛怔怔看着白布也掩不住的那具血淋淋的尸身,有些无措。
同心蛊,没有反应。
她受刑的时候,铁蒺藜刺入皮肉,又勾连出皮肉的每一次痛,他都感同身受。
可他的蛊,仍然在她的胸膛里转动,他依旧能感受到她的心跳。
他一脸茫然,呆呆的去揭那层白布。
面容模糊,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具“尸体”了,而是一滩“肉泥。”
他还怔着,已经不能正常思考了,也没有任何动作。
薛雅之眸光一转,吩咐下人:“将这妓子的尸体,扔进萧清屿的蛇窟。”
侍卫应声而动,谢行湛疯了似的扑过去,双眼血红,双手在那摊烂肉里不停搅动。
终于,从血泥里翻找出来一根缥青发带。
漓江之水,澄碧千里,缥云悠悠,清绝独立。
她的饰物一应从简,若无要事,不佩叮叮泠脆的珠钗环佩,只有这只发带,随身携带,片刻也不离身。
还是从他头上抢走的。
他心口抽痛,却依旧懵怔着,愣愣抬起眼:“她在哪儿?”
她怎么可能死呢。
他还感受得到她的心跳。
薛雅之唇畔浮笑,漫不经心的拂了拂褶皱的衣角:
“哦,大约是你给她下过什么药吧,她受了刑,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一共四十杖,第三十八杖时,没受住,断气了。”
“可惜了,想睡上一觉,再弄死她的。”
死于刑杖,因为他给她喂了内力尽失的药,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她是那么娇气的一个人。
要是累了,连一步也不肯多走,撒娇要他抱的小女孩儿。
他百依百顺,视若珍宝的小女孩儿。
他对疼痛的忍耐力已经极好了,连他都觉得痛。
她是那么一个不沾凡俗,阳春白雪的小女孩儿,那样灭顶的疼痛,她该多疼呀。
他不敢信那具尸身是她,可又随着侍从的视线,跌跌撞撞的跟上前。
马车在前头跑,他浑身无力,脑子也浆糊了,只能凭借本能,踉踉跄跄的跟在马车后头追。
一如幼时。
侍卫很快入了斗兽场,萧清屿有了新的身份,是万蛇窟里驭蛇人,一月二钱银子,足够他养活颜夕娘子的孩儿。
他想要的很单纯,颜夕的孩子,就是颜夕生命的延续,他有多喜欢颜夕,就要多喜欢颜夕的孩子。
在哪儿活,都是活,为谁活,都是活。
所以主子从谢行湛换到了薛雅之,他并不觉得这叫背叛,觉得这是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侍卫很快将那具尸体丢进了万蛇窟里,里头盘旋着数只碗口粗大的黑蛇,也有花色缤纷的毒蛇,吐着腥红的信子,朝着高台上的人张望。
尸体一下了窟,蛇群蜂拥而上。
他眼前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脑海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她没死,他要找到她。
可她在哪儿呢?
他的脑子开始浆糊了。
对了,万蛇窟。
她最怕蛇,最怕蛇了,他要救她出来,救她出来。
他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
蛇群纠缠上来,开始撕咬着他。
他知道他疯了,他的确疯了。
不是今日才疯的,好久以前,自认识了她以后,就疯了。
他对蛇群噬咬的那些疼痛毫不在意,好在他浑身被蛇咬的破破烂烂,淌出的毒血将来不及避让的蛇迅速溶解。
其余蛇都是聪明蛇,不敢再靠近他,他见有效,又划破了自己的手掌,挤压着血滴,为他驱逐蛇群。
蛇窟很大,他一寸寸找了过去,终于找到了一架与白骨已然分离的血肉。
他歪了歪头,没哭,只是开始沉思。
如果她死了,为什么他没有死呢?
同心蛊,是性命相连的啊。
他脑中还是一片混沌,于是伸出手,握着匕首,悬在半空,怔了好一会儿。
自己这具妖魔的躯体,为什么,连求死都那么难呢?
他低着头,垂着睫,一直思考着这个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
他将匕首插入自己的心脏。
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好奇怪。
他以为云儿死了,他会歇斯底里的报复,会近乎疯魔,会荡平所有人。
可偏偏,他无知无觉,心里空空荡荡的,连仇恨都忘了,什么也不想做。
他已经流了很多血,可他为什么还有没有死?
他想了想,又划破了双手手腕,双脚脚腕,包括脖颈的血管。
口子并不大,血液会慢慢的流出来,加之心脏的伤口,生命会一点点流逝的。
他爬上前,将白骨抱在怀中,虔诚的吻了吻这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而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等死。
他和阿云死在一起了。
生同衾,死同穴。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