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谢翡握着手机,哑了很久都没发出声音。顾方晏没再说话,也没催促谢翡回答。
一切都是安静的,城市的夜晚灯光太亮,抬起视线,看不见半颗星星,只有一弯半藏在云里的月亮。顾方晏在电话那头,静得仿佛不存在般,而谢翡关着窗,隔绝了夜晚的风声、小区里行人往来的声音,能听见的唯有游戏背景音。
在某个瞬间,他有将所有起始原原本本告知顾方晏的冲动,但下个瞬间,又生生止住。
谢翡开不了口,他从没见过顾方晏用这样的语气和人说话,顾方晏把脆弱和低落都推到他面前,他轻易就能把那一颗心摔碎了去。
做不到,也不想。
他不想让顾方晏更伤心难受。
谢翡盘起腿,垂着眼拨弄挂在脖子上的指环,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轻声一叹,说:“没有。”
“真的没有?”顾方晏不太确信。
“说没有就是没有!”谢翡加强了语气,凶巴巴说道。
顾方晏似乎走动了一下,发出细碎的声音,说话时的情绪也好了许多,温沉低柔:“是我唐突,以后不会这样了。”
还有以后?谢翡回想起顾方晏掐着他的腰不准他离开的情形,脸颊蹭的一声烧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干巴巴怼了句:“……闭嘴!”
却引得顾方晏低低笑了声。
他的音色质地清冷,像是撞在一起的寒玉,又像轻晃酒杯时,冰块碰上杯壁发出的响,还富有磁性,顺着手机听筒爬进谢翡耳中,挠得谢翡耳尖发痒发烫。
这可恶的alpha,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来撩拨他!谢翡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顾方晏:“没什么。”
说完这话,电话那头又静了,谢翡没主动挑起话题,垂着脑袋,手指把夏凉被勾过来,捏住边角,不住揉搓。
过了大概半分钟,顾方晏低沉的音色再度响起。
他问:“明天什么时候去学校?”
谢翡心中生出警惕,把被角攥紧,反问他:“你想干什么?”
顾方晏:“和你一起去。”
“没必要吧?”谢翡脱口而出,紧接着发现这话不太妥,赶紧补救:“我的意思是……我起床之后要磨蹭一阵,估计不了具体时间,而且你们班和我们班早自习时间也不同,所以没必要一起走。”
“我送你去,早自习没关系。”顾方晏改口,“这附近有家很好吃的豆腐脑,只在早上开,明早带你去吃。”
听见这话,谢翡准备好的一叠声“不”被咽下去,小小声说了个“好”字。
顾方晏又笑了声:“有些晚了,你还不去睡觉?”
谢翡看了眼时间:“过会儿就去。”
“晚安。”顾方晏低声道。
谢翡也说了声晚安。他没主动挂电话,顾方晏也没有,过了几秒,他忍不住说:“对不起。”
“该道歉的是我。”顾方晏说,然后催促:“去洗漱睡觉。”
谢翡挂了电话,丢开手机,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很久,才起身去浴室。
这套房虽然是个一居室,但卫生间很大,有个单人浴缸。谢翡放满水坐进去,再渐渐的,将自己沉到底。
世界彻彻底底安静,唯有温热的水包裹着他,连光线都变得破碎曲折,直到难以忍受,肺部仿佛炸裂,才从水中坐起,他大口大口呼吸,水珠从脸上滚落,像极了落泪。
他不希望顾方晏继续喜欢他,就如他拒绝掉所有人的告白一样。他展现出的那个谢翡是很好,可唯有自己清楚,如今光鲜亮丽的表皮之下,真实面目有多丑陋不堪。
没有人会喜欢真正的那个他,那是拖累,是累赘,所有人都会想着把他抛开,包括那个……曾经和他相依为命的母亲。
顾方晏不会喜欢那个谢翡的,更何况,他也配不上。
这一晚,谢翡失眠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慢睡过去,起床因此变得格外困难,闹钟从七点响到七点二十,他才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来。
阳台落地窗前遮着一层深色遮光窗帘,阳光透不进寸缕,室内宛如黑夜。谢翡坐起身后,恍惚了好几分钟,才下床洗漱。
他动作慢吞吞,弄了好久,才把自己收拾好,出来时手机上收到几条微信,都是顾方晏发的,问他起床没有,什么时候出门。
谢翡又有点儿恍惚,直接结果就是他在内心回复了,却忘了动手,一直到换完衣服走出了门,等电梯时掏出手机打发时间,才意识到这点。
“刚才没看手机,现在在下楼。”谢翡向顾方晏解释。
顾句号回得很快,说:“小区门口等我。”
谢翡打了个“嗯”。
早上七点四十分,天光明媚。小区里满是早起健身的老太太老大爷,遛狗遛娃的家庭主妇,唯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和谢翡并行往外,高中生很少,早就走光了。
顾方晏让谢翡在门口等,到得却比他早,见到穿白衬衫校服的男生以近乎于爬行的速度挪到他身旁,整个人看上去蔫了吧唧的,没什么精神,抬手揉了揉他脑袋:
“没睡好?”
“不太习惯这里的床。”谢翡掩面打了个呵欠,随口扯了个借口。
“换一张?”顾方晏问。
谢翡立刻露出嫌弃的神情:“好麻烦。”
顾方晏:“把我客卧那床换给你。”
本来就是借口,谢翡不假思索拒绝:“那退房的时候不还得换回来?”
“又不要你动手。”顾方晏道。
谢翡半垂着眼,话虽然有气无力,但很坚持:“我多睡几晚就习惯了。”
听他这样讲,顾方晏不再强求。
出了小区门,顾方晏走在前面带路,谢翡眼睛半睁半闭,跟宠似的跟在他身后。
去吃豆腐脑,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顾方晏在红绿灯前停下,冷不防被谢翡撞上。
“你怎么忽然停下来了!”撞人的那个“嘶”了声,反倒抢先抱怨。
顾方晏发现在这一点上,谢翡跟他的猫很像,懒得看路,跟在他后面就完事了,结果每回都一不小心撞上。撞就撞吧,分明是自己先动的手,但嚎得比谁都块。
“等红绿灯。”顾方晏在谢翡额头上拍了一下,示意他看前面。
谢翡捂着脑门:“哦。”
豆腐脑店生意兴隆,不仅店里坐满了,店外支的几张桌也没有空位,顾方晏不得不要了两碗打包,谢翡那碗多加香菜。
两个人并肩等在门口,谢翡刷了会儿微博,头一抬,发现顾方晏在看他。
“我脸上有东西?”谢翡疑惑地问。
顾方晏“嗯”了声,伸手在谢翡脸颊揪了一把。
谢翡:“……”
他算是明白了,这人调戏他呢。
谢翡瞪了顾方晏一眼,往旁挪了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害羞。”顾方晏笑了声。
谢翡:“……”
这怎么就是害羞了?
谢翡深呼吸一口气,又挪了一步,指着路旁说:“看见那个下水道井盖了吗?”
“看见了。”顾方晏点头。
“你要是再说一个字,我就撬了井盖,把你塞进去。”谢翡瞪着眼威胁。
顾方晏果然不再说话了,豆腐脑打包完毕,他闭着嘴付账,闭着嘴把两份提溜起,朝着学校走。
谢翡这回没当跟宠,他把自己那份拿过来,边走边吃边看路。
“你作文写了吗?”
进了教学楼,谢翡猛然想起被抛在脑后的三篇作文。
“写了。”顾方晏偏头看谢翡的表情,这人瞪着眼,一副后知后觉豁然醒悟的模样,被逗得笑了声:“你没写?”
“罢,不提此事。”谢翡摆摆手,神情转为大彻大悟、超脱出尘。
顾方晏:“我可以帮你。”
“字迹一眼就能看出来。”谢翡拒绝。
“仿你的字不就行了。”顾方晏说得不以为然。
谢翡连连摇头:“不不不,爱卿不必如此。”
上了三楼,两个人分开走。谢翡从后门摸进教室,觉得这样下去不行,顾方晏太纵容他了,他不能再让顾方晏误会,或者给顾方晏别的错觉。
如此,问题又回到原点,怎么样才能不动声色地让顾方晏不喜欢他呢?
拉远距离?可昨天才否认了顾方晏问的是不是不喜欢他了的问题,今天就这样搞,显得不地道。
那家伙平日里看上去冷冰冰的,委屈起来跟被抛弃的大型犬似的,可怜巴巴、惨兮兮,弄得他特别不忍心。
谢翡为此纠结了整整两节课,第三节课上课之前,办公室传来一个好消息,班主任让谢翡中午放学后去找他一趟。
天赐良机。
他赶紧在约饭群里冒泡,说中午被老师找,不一起吃饭,很快,被顾句号私戳:“想吃什么,给你带。”
“我是能思考出这种哲学问题的人吗?”谢翡回答。
顾句号给他发了某家餐馆的菜单。
都是炒菜,什么小炒肉、红烧茄子、水煮肉片,谢翡看完之后,说:“火锅。”
顾句号。:“然后拉一天肚子是吧?”
虽然隔着屏幕,但谢翡还是感受到他语气凉幽幽的。谢翡一向倔强,尤其在火锅上,否则不会屡败屡战,面对此言,他直接和这个小老弟说了再见。
上课铃声响起,谢翡把手机塞进课桌,开始尝试集中注意力听课。
语文课,讲散文,谢翡听着听着,眼一闭,续上了和周公的约会。睁眼时分,竟然到了最后一节课的尾巴,他清醒过后听老师讲了两道题,中午的放学铃就响了。
谢翡记起陈敏跟他说的事,起身跟着人流出教室,转向去了办公室。
陈敏坐在办公桌后备课,看见他过来,放下手里的笔,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微笑。
“坐。”陈敏指了指身旁那张凳子,语气温柔。
“谢谢陈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谢翡问。
陈敏:“下午会公布月考成绩,这次你考了年级11名,其中物理成绩,在年级排名第二,和年级第一就差了2分。”
这样的名次在谢翡意料之中,他原本的水平就是这样,一直在年级前20里来回浮动。不过之前信誓旦旦说要努力成为年级第一,却捞回两个1,组成11,让他还是有点儿失落。
“年级第一是顾方晏?”谢翡问。
“没错。”陈敏点头。
谢翡“哦”了声。
陈敏说起正事:“你物理很好,老师叫你来,是想问问,愿不愿意参加物理竞赛?”
“从这周开始,学校将会开展专门的竞赛班,周末上课,一直上到寒假参加市冬令营,冬令营过后正式开始比赛。”
紧跟着,陈敏说了一通竞赛拿奖的好处,谢翡坐在一旁,不时点下头。
“这不仅是参加高考、申请国外大学的加分项,更是一种光荣和荣誉,是你优秀和成功的证明,过程肯定是艰苦的,但对你今后都能起到激励作用。老师希望你选择参加,你们物理何老师也很看好你,连竞赛书都给拿过来了。”
陈敏又道,笑着把桌上一套崭新未拆的竞赛题递给谢翡。
这套题也沉甸甸的,捧在手里,不啻于捧了两块砖,谢翡想起之前顾方晏给他的那套,抿了下唇,说:“我能考虑一下吗?”
“当然,回去和家里人一起商量,这毕竟是大事。”陈敏说。
谢翡冲她道了声谢,离开办公室,回去班上。
他把新拿到手的这套题和顾方晏给的那套放在一起,从课桌里拿出手机一看,顾方晏跟他说可以帮他带番茄锅。
番茄锅?
这怕不是对火锅的侮辱。
谢翡冷笑:“不吃。”
然后岔开话题,说:“我在办公室听说了你这次月考的名次。”
“年级第二了吗?”顾方晏问。
谢翡:“……”
他怀疑顾方晏在嘲讽他,但找不到证据。
谢翡面无表情打字:“贴在你们教室最后,属于你的那张成绩折线图依然安详得宛如去世后的心电图,稳如狗,你赢了。”
顾句号。:“。”
顾句号。:“出来吃饭。”
这个人眼里为什么只有吃?谢翡不太饿,没什么吃饭的欲望,但他觉得如果直接说不吃,顾方晏肯定会担忧,于是找了个借口:
“有事出学校一趟,不过去找你们了。”
也不算是借口,他昨晚失眠,虽然之前睡了两节课,但不踏实,到现在精神都不太好,人也不舒服,胸口堵得慌,想出去走走。
便真的出了学校,在路旁拦下一辆出租,去了大学城。裴星原今天在学校,不在镜月湖,谢翡打算过去找他说说话。
顾句号问他有什么事。
谢翡想了想,说和家里人有关。
过了九月,临江市的阳光不再炙热,天空辽阔澄澈,道旁银杏泛起黄,显出那么几分秋高气爽的味道。
但堵车并不随着季节和天气而转移,车开上内环高速,才总算畅通。
一个小时后,出租车司机把谢翡送到音乐学院门口。谢翡来过这里好几次,付了车费,熟门熟路走进去。
裴星原告诉谢翡他在二田,谢翡搭了校内通勤车过去,在篮球场捕捉到了这个长发扎成高马尾的人。
虽然搞的是艺术,但身为一个alpha,裴星原体育并不差,长得又好,每回进球,都能引发一串尖叫。
谢翡去田径场旁的饮料店买了两杯西瓜汁,然后回到篮球场边,找了个地方坐下,给裴星原发微信,夸奖他的红色护腕骚包。
十来分钟后,裴星原来到谢翡身旁坐下,不客气地拿起那杯没动过的西瓜汁,一口气喝了半杯,然后问:“你逃课了?”
这里阳光很好,谢翡被晒出了困意,半垂着眼,慢条斯理说:“下午是英语课和体育课,还插了节文科的政治。”
“雅思考了8分很得瑟是吧?”裴星原哼笑一声。
“我下次冲刺一下分。”谢翡说,语速仍是慢吞吞的。
裴星原:“……”
他又喝了口西瓜汁,两只手撑在身后,伸直双腿,道:“说吧,为什么逃课?”
“今天班主任跟我说了件事。”谢翡说,“问我要不要参加物理竞赛。”
“物理?”裴星原挑了下眉。
谢翡笑着转过头来,“嗐,我知道,你对物理的概念还停留在g=mg上。”
却见裴星原一脸茫然:“……那是什么?”
谢翡眼角抽了抽:“……是我高估你了。”
裴星原懒得理会谢翡的挖苦,直接切入主题:“竞赛肯定要培训,怎么安排的?”
“周末补课,寒假集中营,哦不,冬令营培训,结束后开始比赛。”谢翡说。
“还挺费时间。”裴星原“啧”了声。
“上完课,肯定要布置作业,竞赛题又不简单,基本可以说占去了所有的课余时间。”
“那不就练习不了别的了。”
谢翡垂下眼,声音放轻了些:“我也没什么别的要练习的。”
听见这话,裴星原沉默了几秒。他转头过去,看向谢翡的手,低声问:“真的放弃了?”
“哥。”
谢翡伸出右手,张开五指,遮住天边的太阳,他皮肤白皙,被清亮的日光一照,仿佛透明。他的声音很轻,似带了点儿笑,但听上去格外苦涩。
“从那之后,这只手就握不住弓了,它会抖,一直抖。”
“就算我想,我也没办法拉琴了。”
裴星原咬住下唇,片刻后起身,就着谢翡举起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问:“要吃东西吗?”
“不饿。”谢翡摇头。
但裴星原还是把谢翡带去了小吃一条街。他们沿着塑胶跑道走出田径场,再走过一片林荫道,半空中响起一次不知是上课还是下课的铃声,接着路过一栋教学楼和一个宿舍区,就到了。
“你不可能就为了一个物理竞赛,特地跑过来找我。”裴星原买了两份章鱼小丸子,将其中一份递给谢翡的时候,低声说:“是不是还发生了别的事?”
谢翡当即否认:“没有。”
裴星原瞬也不瞬看着他:“你以为骗得过我?”
“真没有。”谢翡面不改色,说完用竹签戳起一个丸子吃掉。
“谢锋明找你麻烦了?”裴星原一直偏头看着他的神色。
谢翡耸耸肩:“他敢来惹我,我就敢把他当年做的那些事捅出去。”
裴星原又猜了些别的,被谢翡一一否认。一盒章鱼小丸子吃完,他走去垃圾桶丢掉,回来时,对谢翡道:“那就想说的时候再说。”
继而又说:“你还是参加竞赛吧,以前不是有个竞赛梦吗?反正你也不参加国内高考,这个既能打发时间,拿回来奖还能乐呵乐呵。”
“也没那么好拿奖。”谢翡黑着脸道。
过了阵,他似叹似感慨地说:“是的,还是参加吧,显得不那么一无是处。”
谢翡也把吃完的空盒丢掉,转身时却被裴星原敲了下脑袋,想在斥责他刚才的话,正要怼几句,手机响了。
顾方晏打来的。
谢翡下意识要离远裴星原几步,但又觉得那样太过明显,于是就地接起,刚“喂”了声,听见顾方晏问:“在哪里?”
“外面。”谢翡言简意赅。
“还没忙完?”顾方晏语气温沉。
谢翡:“过会儿就回学校。”
顾方晏:“我来接你?”
谢翡拒绝:“不用。”
谁知顾方晏却说:“已经出来了。”
谢翡无语了半秒,说:“你也逃课了?”
顾方晏反问:“所以你是逃课出去的?”
……大意了!
不过逃课是绝大多数学生的必修课,谢翡没什么好瞒,直接承认,然后问:“你在哪?”
顾方晏报了个地名,离学校不仅,隔大学城倒是不远。谢翡让顾方晏在那等他,挂了电话,一抬头,看见裴星原眼底带着戏谑的笑。
“阿翡——”裴星原拖长语调喊了谢翡一声,“我怎么闻出了点儿不一样的味道?男朋友查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