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第四章(3)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夜,知识青年进入娘娘沟的第十天。村东村西男女知青的两个宿舍同时遭到歹徒的袭击,损失极惨。三个男生凄凄惨惨地哭了一夜,而女生那边,连哭都没敢哭出声来。
晚9时,男青年小范从屋里出夹倒洗脚水。他的身子刚刚离开屋门,一根粗重的木棒就狠砸在他的后脑上,他只轻轻地哼了一声,就连人带水盆摔出去好远。
组长钟伟光听到外面的响动,立刻冲了出来。他太慌张了,光着脚,也没拿他那支长筒子火药枪。
歹徒就隐在屋门外的暗影里,像张网捕鱼般沉稳而老辣。木棒由下而上兜击在钟伟光的下巴上。他那高高壮壮的身子一下子飞了起来,仰面横躺在冰冻的大地上。
一个歹徒走到他的身前,抬脚踩住他的裆部,用力一碾。
仲伟光凄厉地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韩杰端着火枪冲出来救助同伴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行凶的歹徒。他们一共是两个,身量矮瘦,夜行装束,只在蒙面黑布的上方,露出一双冰冷的、金黄色的眼睛。
见到韩杰,他们慢慢地退着走了。
韩杰追出去几步。那支长筒枪里,没装火药和铁砂。
小范的伤不重,后脑正中肿起一个大包,头晕沉沉的,只想呕吐。钟伟光却伤得很重。下颌和上膛都被击裂了,浓稠的血浆喷溅在胸前和脸上,整个脸都疼得变了形。
褪下棉裤,他的裆下隆起一个黑紫的肿球。很明显,歹徒是冲着他来的。他们要灭了他的根。
这场祸事早晚都会发生。因为有了那个女人,那个三十出头的女人。
钟伟光后来对陈成说:“当时,我真不应该死盯着那个女人看。我无法管住自己,鬼使神差,身不由己,眼睛硬是被她死死地吸住了。看她的脸,也看她的手,那双青白色的、灵巧而温柔的手。
陈成冷冷地说,没有什么不应该的。女人好看,就是把她睡了,也是应该的。
钟伟光没有睡过那个女人,至少是以后很久,他没有睡过她。虽然这女人几乎就是他理想中的未来的妻子,但她更像他刚死去不久的母亲。他喜欢母亲那样的女人,憔悴中不失妩媚,成熟、热烈、大胆而又逆来顺受。
从出生一直到20岁,伟光一直和母亲睡在一起。
钟伟光不是玩主,除了偶尔与人厮拼、打架以外,别无劣迹。他为人忠厚而仗义。自小和陈成住在一条街上,两上人就成了过心的朋友。在陈成被严缉捉拿的那段日子里,陈成曾一连数日匿居在钟家,而钟伟光却扛着长筒火枪住进了陈家,有个风吹草动,迎头照脸就是一枪,唬得想抄陈成家的学校保卫组最终也没敢有所动作。
伟光是在县城时被宣红红“任命”为娘娘沟知青组组长的。那时有一个戴眼镜的高中男生一连给红红递了好几张纸条,称其知道红红和申金梅过去的若干恶行,如果红红同意与其“交朋友”,可守口如瓶,否则,将广为散布,云云。
红红把纸条交给了伟光,伟光问应该怎么办,红红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揍他。
于是伟光就揍了。在县城的十字街口,他以宣红红男朋友的身份,揪住了眼镜的脖领子,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连给他使了好几个极漂亮的背胯摔,几乎把那小子摔得散了架。
最后,他夺过那付瓶底似的近视镜,高高地扔向天空,又看着它在地面上摔得粉碎,以表示对对方有眼无珠的蔑视和警告。
宣红红认为钟伟光的表现尚属满意,说,以后组长由你当,主意由我定。申金梅说,你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钟伟光翻着大白眼珠子,无奈地认下了这份傀儡差事。
大队最初派给知青做饭的不是这个女人,而是个名叫艾七旦的老汉,人长得慈眉善目,说话绵声细语,极和善。七旦老汉原来是大队饲养员,现在喂牲口的同时又兼着喂知识青年,于是他就两样活路一个做法,拌着牲口料不误熬人的饭食。从知青进村的第一顿饭起,顿顿都是一锅稠面糊糊。
更要命的是这老汉偷粮食,知青组半个月的口粮才过去三天就快见了底。钟伟光那天捧着空面袋直发愣,差点哭出来。七旦老汉没事人似的劝导他:“沟里的粮食性硬哩,吃多了闹心,你们都是年纪轻轻的,可不敢坐下病!”
红红对钟伟光说:“你是组长,真没粮食吃了,我们就吃了你!”不过,说归说,红红还是决定由自己解决这个问题。那天她没有出工,留在家里监视着七旦老汉做饭。
她站在离他极近的地方,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不看老汉的脸只盯着他的手。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是公开宣布在盯贼。
老汉极有板眼,心不慌手不乱,一边笑模笑模地和红红扯着家常废话,一边麻利地添水熬面糊。一切都做停当了,他捶了捶腰背,然后半侧身对着宣红红,解开裤腰带挂在脖子上,掏出家伙哗哗地向泔水锅里尿了一泡。
这泡尿极长,一边尿着一边还和红红说着话。他说的是牲口经,母骡子不下驹,可是也犯性,向叫驴撅屁股哩。
红红镇定如常,眼皮都没眨一下,死盯着老汉的手,也盯着他用双手捧着的家伙。
开饭时,七旦老汉抓着一把筷子,在泔水锅里狠涮了两下,用手甩了甩,地摆放在饭桌上。然后,他斜眼看着宣红红。
宣红红仍然不动声色。
七旦有点儿急了眼,又拿起锅铲,猛地伸进泔水里胡搅乱涮了几下,接着就连汤带水地把铲子杵进面糊糊里。
红红的胃部一阵痉挛,干呕了几下,强忍着终于没有吐出来。
当天晚上,钟伟光拿着一双半新的皮鞋去找大队支书南奎元,委婉但明确地提出了撤换炊事员的要求,奎元当时就把皮鞋穿在了脚上,郑重地在地上来回踩了两圈,说:“这鞋好,硬得赛铁,能踢死人哩。”说着,他抬脚狠狠地踢在俯卧在炕前的黑狗上,黑狗惨叫一声,跳着高逃了出去。奎元用一双黄眼珠死盯着伟光的脸,冷冷地说:“七旦老汉做饭的手艺也好,阎锡山当省主席时,专用轿子抬老汉去做面糊哩。吃不惯沟里的饭食,你们,走!”
第二天仍是七旦来做饭,仍是满脸挂笑,又慈祥又和善。红红仍然留在家里,笑模笑样、不即不离地死盯着他。
这天七旦老汉对红红讲述的是自己的革命历史。他说,当年他给阎老西做饭是打人敌人的内部,地下党指派他专往阎老西的饭食里擤鼻涕。说着,他用两指掐着鼻孔,用力擤出两管又粘又浓的黄鼻涕。接着,他展示般地把鼻涕拉长,颤悠悠地举在半空中,用眼睛瞄着宣红红。
红红也用眼睛回望着他。
老汉皱了皱眉,手指轻轻一弹,秽物有力而又极准确地飞落到红红的脚上。两管秽物,一只鞋上一管,精确,恰到好处,只污了鞋,没有污了皮肉。
红红低下头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鞋,又抬头看看老汉,挺开心地笑了。笑得老汉心里直发毛。
中午吃饭时,红红当着七旦老汉的面把那双沾着黄鼻涕的鞋摆放在饭桌的中央,眼泪汪汪地对钟伟光说:“官凭印、虎凭山,女孩凭仗的是男子汉。钟伟光,你要是条汉子的话,就让他给我舔干净这双鞋!”
钟伟光气得红头涨脸,双目圆睁,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但他最终只说了一句话。他对七旦说,你明天不要再来了,饭我们自己做。
七旦说,明天,我还来哩。语气轻松、镇定,满脸的慈蔼、善良。
申金梅说,明天,他不来了。语气同样轻松,充满自信。她用一张软纸把鞋上的污物揩下来,又用一张厚纸把它仔细包好,然后对七旦说:“大爷,这是您的东西,是您收好还是我替您收着?”
七旦悠悠地说:“姑娘收着吧!找机会,我老汉再送你一管底下的东西,给姑娘留着压箱底。”
他仍在笑,但笑得僵硬、恶毒;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隐隐地生出一丝对这群北京娃儿的恐惧,怕什么人,这在他的一生中还是第一次。
老汉真的就没再给知青组做饭。实际上,那天他是来了,但很快又自己走了。
那天留在家里盯他的是申金梅。申金梅指着一个小布口袋对老汉说,面不多了,今天改吃这个吧。
老汉打开口袋,脸立刻变得煞白。口袋里,全是喂牲口的黑豆。
“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