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1 / 1)

沈家被官兵围住时候,沈郁就安静站在廊下看着。

在上午长皇子被御林军带进宫里时候,沈郁就猜到可能是出事了。

这两日京城闹最凶便是恩科舞弊,矛头直指甄家以及甄家背后六皇女。

长皇子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被带走,因为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结果正如所料那般,前后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有官兵将沈府包围,没有旨意任何人不允许外出。

沈家下人惶惶不安,全朝廊下沈郁涌过来。

“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啊?”

“少爷,沈府为何会被围住?我们该怎么办啊?”

长皇子还在宫里,沈媛在贡院中,这两个地方都不是寻常人能去地方,所以下人们一时间心中无主,全都下意识看向沈郁。

沈郁站在台阶上回望她们,神色空洞茫然。

下人们无助之时,还有能依靠人,他呢?

他又能依靠谁?

沈郁突然感觉沈府之大,大到他小如一粒尘埃,又觉沈府太小,小到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自处其中。

沈郁开口安抚众人,示意她们稍安勿躁配合官兵行事就是,若是跟事件没有牵扯,定会无碍。

过了差不多半盏茶时间,小侍快步过来,神情说不上是喜是忧,轻声说,“少爷,君后来了。”

君后是来接他进宫。

君后亲自过来接他,本是无上恩宠跟厚待,但沈郁只觉得身心麻木,心里无惊无喜没有半点情绪。

他木木谢礼,木木跟着坐上马车,安静看着车帘随着车轮滚动轻微摆动幅度。

沈郁心里清楚,父亲跟母亲应该是犯了极大错。

今天之前,沈郁应该是天底下极尊贵小公子。

他有容貌有才情,尤其是双亲身份尊贵。

父亲长皇子萧长宁,是当今皇上亲弟弟,光凭借这一条,就已经确保了沈郁此生荣华富贵。

母亲沈媛,是她那届探花,因为长相跟性格被长皇子相中成了驸马,往后官位一路高升,成为礼部尚书。

长皇子身为男子不问朝政,礼部尚书算是半游离于朝堂争斗之外,这样弟弟跟弟妹,最该是让皇上放心。

拥有这样双亲,这样姑母,出身便有郡王身份,很多人做梦都能笑醒。

沈郁觉得自己可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从未因自己身份觉得开心过。

长皇子身体因当年在宫中受损,只生下沈郁一个儿子。

沈媛是驸马且长皇子强势,是不可能纳侍。

这就导致两人对儿子性别并不是很满意,且后悔为何生不是个女儿。

若是女儿,沈家有后。若是女儿,可入朝堂。若是女儿,便能让双亲觉得荣耀。

沈郁从小就自卑,因为自己不是个女孩。

长皇子之子,郡王封号,天下第一公子,这些头衔像是华丽衣服,撑起了沈郁,满足了母亲那份虚荣,堪堪弥补没有女儿遗憾。

然而华丽跟虚荣之下,沈郁想要什么,喜欢什么,不重要。

母亲告诉他,要知礼懂礼,声音虽温和,眉眼间却依旧觉得可惜。

沈郁卖力读书,结果在对上母亲视线时,满腔期望化成寒冰,低低把头垂下去。

父亲性子淡,对沈郁也没有慈父该有柔情,反而像是遥不可及人物。

他就坐在那儿,几步之外,沈郁都不能爬到他腿上坐着撒娇。

因为父亲说,身份尊贵之人,不能有这些矫揉做作小姿态,要时刻记住自己身份。

沈郁还记得自己小一点时候,想跟寻常男孩一样,玩玩巷子里跳格子丢沙包捉蜻蜓。

但每次都是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往外匆匆瞥一眼,从未能下去过。

沈郁不是没哭过没闹过,三岁小孩子,满心想都是撒娇要抱抱,想要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在双亲心里很重要。

奈何他双亲跟别人不同。

长皇子掌控欲强,沈媛跟他一样,都是身居高位属于不容忤逆人。

两人说不能,沈郁就是把嗓子哭哑,那也是不能。

最后是下人把他抱下去,因为长皇子单手撑着额角眉头微皱,眼底露出不耐烦神色。

若是再闹,怕是要关屋里不让他吃饭。

沈郁抽抽噎噎缩在下人怀里,泪眼婆娑看向父亲,朝他试探性伸出一只手,软软喊,“爹爹。”

父亲却是倦怠直接将眼睛闭上,没给出半点回应。

沈郁怔怔缩回胳膊自己抱在怀里,脸埋在下人肩上,咬唇哭无声。

下人低声哄他,“小公子,要叫‘父亲’。”

从小到大,父亲将他往有才情方面养,但府里琐事跟见不得人事情,半点不让他看见。

众人只当父亲疼他,沈郁却觉得心里古怪。

直到有一天,沈郁忽然收到一支巴宝阁送来羊脂玉簪。

这簪子无论是从材质还是款式,都是他心底喜欢模样。

莲。

他像是开在沈府中莲,看似纯洁无瑕,然而脚下却扎根在污泥之中。

干净表象是有人刻意营造,做出来给别人看。

若是伸手摘莲,必要踏足污泥之中。

沈郁晃神了一瞬,以为对方懂他,便把簪子留了下来。

也是这支簪子,后面才惹出无数事情。

先是父亲听闻此事,直接去送簪子时家,趁人家办宴庆祝之时当众退婚。

后是巴宝阁来人,说簪子送错了,簪子主人时清根本没打算将簪子送给他。

簪子退还,婚事取消。

沈郁以为他跟时家交集到这儿也就结束了,没成想原来只是个开始。

春日宴闹剧,害得他最好小侍菱角清白受损。

时清大婚,有心之人利用菱角将他引出去,险些迷晕。

沈郁不过是跟往常一样生活出行,不知为何平白无故遭受了两次劫难。

他不能怪菱角,因为儿时第一个偷偷将蜻蜓藏在掌心里给他看人,就是菱角。

他说,“少爷,纸上画出来再真,也是假。我给你捉了只真,你看看。”

菱角不是个好小侍,但对他来说却是好伙伴,是他为数不多朋友。

沈郁也不能怪时清,因为时清跟她刚过门夫郎救了他两次。

沈郁不知道怪谁,最后只能怪自己。

运气不好,流年不利。

沈郁为此甚至还偷偷上香,祈求不要卷进他不知道争斗中,希望不要遇见时清不要连累时清,也不要再连累他身边为数不多朋友了。

奈何后来,孙黎黎还是被殃及。

春猎,同样套路上演了第二波。

沈郁以为他已经足够防备了。

没有自己出去,没有随便答应别人请求,甚至硬着头皮想过让父亲帮忙。

可命运兜兜转转好像就没打算放过他。

沈郁躲来躲去都没躲过去中迷·香,在那一刻,身体最疲惫倦怠时,他意识却格外清晰。

沈郁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不配拥有自己思想,因为躲不过去,该轮到他,总归还是会轮到。

他身上像是绑着无形丝线,注定从出生起,就不能活自我。

沈郁不知道待会儿进来会是谁,总归结局已经注定。

就在沈郁绝望之时,有个身着浅橙色春衫女人进来。

她撩开帐篷厚布帘子站在门口,像是阴沉天气中裂开一条缝,透进来一抹金色光亮。

喜欢这般俗气颜色,沈郁只知道一个。

钱家二小姐,钱灿灿。

京中有名纨绔,不务正业,被钱母批为废物庶女。

沈郁勉强撑着一丝清明,抿唇看她。

“原来饵是你啊。”

钱灿灿笑了下,“我该想到,对付时清,肯定要用最贵最好饵。”

沈郁头脑木木,听不懂。

他只看见钱灿灿朝他走过来。

这个人,明知道可能是陷阱,还是走进来!

沈郁咬唇睁着眼睛,视线随着钱灿灿移动。

他看她嗅了嗅茶叶,看她往周围找了一圈,最后站在他面前。

钱灿灿朝他伸手,沈郁眼泪就这么落下来。

钱灿灿动作一顿,“你哭什么?我又没打算欺负你。”

她手拐了个方向,是拎起他袖筒闻了闻,“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被迷·倒。”

沈郁很少离女人这么近,更是第一次被女人捻着两根手指拎起袖子,虽然眼泪还在流,但脸却慢慢红了。

钱灿灿看着他,慢慢笑了,“你也是有趣。”

一边阴雨一边晴。

她撩起衣摆,半蹲下来仰头看他,是一个没有危害让他放心姿势,“你是想睡在地上,还是想睡在床上?自己选,我帮你。”

沈郁犹豫了一瞬,觉得钱灿灿不像是对他做坏事样子,更何况她就是要做什么,自己也阻止不了。

最后只能颓然放弃,吃力挤出气音,“床……”

“娇气小公子。”钱灿灿啧了一声,“这时候还想着睡床。”

“……”

这不是你要我选吗!

沈郁想瞪她,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作罢。

沈郁也是后来才知道钱灿灿为何这般说。

因为她当时怕是猜到了自己睡床会引起麻烦殃及到她,但钱灿灿还是规规矩矩把他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在床板上。

沈郁昏睡之前,还想着钱灿灿跟坊间传闻并不一样,她才不是不学无术四处厮混纨绔废物。

她分明,很好。

沈郁睡后,钱灿灿听着外面脚步声,认命叹息。

麻烦就麻烦了点,让天下第一公子睡地上被众人看,总归不太好。

男子家要脸面,她又不要。

沈郁也是一觉睡醒,才知道有人污蔑钱灿灿意图奸·污他。

一边是手帕交母亲跟手帕交全家性命,一边是被污了清白钱灿灿。

沈郁茫然挣扎,再次感觉自己像是被卷在旋涡里无能无力那个人。

时清站在营帐外面说很对。

他想面面兼顾,他想当好人,他怕选择错误失去最好朋友……

但他却为了个害他人,把一个救了他钱灿灿,推到了刀尖上。

他好像什么都想做好,但最后什么都做不好。

沈郁突然知道这一切该怪谁了。

怪他自己。

因为他,时清屡次被连累,却选择救他。

因为他,钱灿灿被钱母当场打了一巴掌,最后也没说他一句不好。

因为他,菱角跟孙黎黎都被卷进无形争斗中,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沈郁掐着掌心,说出实话。

心却像是被压在重石之下,没有喘·息换气能力。

因为春猎一事,朋友没了,恩人没了,父亲那点本就稀薄爱更是没了。

沈郁从那起便不再出门,怕自己连累到别人。

忽然有一日,钱灿灿半夜用石子敲他窗户。

等沈郁推窗出来,她站在庭院内月色下,保持着一定距离,笑着问,“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她不是很好意思。

“看在我上次救了你份上,你帮我一回呗。”

沈郁站在窗内,声音茫然,“我能做什么?”

其实在看见钱灿灿突然出现在沈府时,沈郁却没大声呼叫,就表明他在心底就已经选择相信她帮她。

只是,他能做似乎很少。

钱灿灿凑过来,“帮忙拒绝我送你礼物,告诉你爹你不喜欢我。”

她想用长皇子势力,修剪钱家大树。

这事钱灿灿本可以不告诉沈郁,只需要利用他就可以,但不知道为何,她还是深夜来了一趟。

沈郁抿唇看她。

钱灿灿对着月色,这才发现短短几日不见,他好像清瘦了很多。

沈郁明显已经躺下了,屋里小侍睡正熟,他起来开窗时候,身上只批了件大氅,里面是雪白中衣。

清冷白,在月色下,衬得他越发像个不食人间烟火谪仙。

清清瘦瘦,安安静静。

只这么看着她,像是在看一抹跟他不同光。

钱灿灿心头微涩,酸酸。

她曾经,也这般自我怀疑看过别人。

钱灿灿低头往袖筒里摸索,最后掏出来一只镯子递给他,“报酬。”

看似是随手摸出来,其实却是来之前刻意带上。

沈郁收下了,只是事后跟父亲说时,没说自己讨厌钱灿灿,只是说她送礼物过于贵重,不好收下还是退还回去吧。

沈郁将镯子戴在手腕上,感受羊脂玉温润材质,感受那抹带着他体温热意。

今日沈家被围,进宫路上,沈郁右手习惯性搭在左手腕子上,拇指轻轻摩挲玉镯。

沈家没了,长皇子被软禁,沈郁从第一公子成为第一笑话。

众人背地里笑他退婚,笑他眼高于顶,笑他想攀高枝。

沈郁住在宫里,对于所有蜚语全盘接受不去反驳解释。

他心像是已经死了,没有波动,没有情绪。

沈媛判刑被发配边疆那日,沈郁去送她。

本是想见最后一面,见见母亲。

谁知她跟拒绝自己上门父亲一样,瞧见他下马车,头都不回往前走。

沈郁站在原地,通体冰凉。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不该活在这个没人对他有期望世间。

可能是见他没有生气,像是随着季节慢慢枯死藤。

皇上跟君后打算给他说门亲。

终究是连皇宫都容不下他了。

年底,皇上说已经敲定了人选,今日带来给他看看。

沈郁像是只剩最后一口气藤蔓,目光空洞朝前看,却瞧见钱灿灿站在皇上旁边,朝他笑了一下。

她说,“我娶你吧。”

“你这么娇气,以后床都给你睡。”

“我不入仕,不能让你当大官夫郎,但我经商,能保你一世衣食无忧。”

“我之前不确定,是怕委屈了你。但我觉得,你嫁给旁人会更委屈,还不如跟我。”

“以后,我是你依靠。”

沈郁怔在原地,眼泪掉下来。

钱灿灿顿了顿,随即手忙脚乱扯着袖筒给他擦,“就、就说你娇气,爱哭。”

沈郁看着她,特别想反驳。

他其实不爱哭,但对着她总是忍不住。

被泪水洗过眼睛,慢慢露出光亮,里面盛着钱灿灿。

寒冬过去,第二年春天,藤又泛起生机,翠绿鲜活。

因为,他可以依靠在钱灿灿身上。

此生,随她生,随她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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