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件喜事一块办?良缘佳话?
她怎的不干脆开间红线铺子,跟天上的月老抢买卖,大红招牌往脖子上一挂,鬼神都要跟她求姻缘,那多威风?保不齐,还能给她的宝贝儿子牵出个盘丝洞来!
沈黛无声冷嗤,心反而定了下来。
头先,她不知道元韶容来这儿的目的,还处于被动之势,不好将人家怎样,再戳她眼窝也只能忍着。现在好了,人家提前把底牌亮出来了,反倒给了她周旋的余地。
寿宴要等到晚间才开始,这会子正好空闲,索性就陪她玩会儿,打发一下闲暇,也算是给太后解闷儿了。
喂完最后一勺汤药,沈黛也拿定了主意,捏了帕子,不疾不徐地帮太后揩嘴角,揭开珐琅盒子,取了颗梅子喂进她嘴里。
太后喜欢亮堂,寿康宫所有帘子都被齐整地收拢,窗边的竹帘子也卷得老高。阳光从菱花窗外斜照进来,恰好打在沈黛身上。水色一圈圈摇曳开,悠悠的,她周身那点素白突然间便有了灵气,将她整个人烘托得亭亭净植,似一株芙蕖,温婉又不失娇媚。
不禁让人想起那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元韶容眼里闪过一丝不屑,见她迟迟不说话,只当她是不乐意,不敢反驳,就只能以沉默来对抗。
呵,到底还是个没经历过风雨的小家雀儿,毛还没长齐,徒有一张脸,根本就扛不住事儿。
如何斗得过她?
元韶容唇角牵起一抹讥诮,瞥见不远处的落地铜镜里,发髻上的一支鎏金珠钗偏斜了,她忙侧头扶了扶,左右微微扭动脖子,细细端详,嘴上也没闲着:
“昭昭若是不喜欢、不愿意,那便罢了。左右你还不是皇家的人,这事如何也轮不到你做主。未出阁的闺秀,还是该有未出阁闺秀的模样,在家里头绣绣花、喂喂鱼就挺好,那些不该你参合的事情啊,就......唔。”
元韶容絮絮说得正兴起,嘴里冷不丁被人塞进来一颗酸梅。
压药味的梅子不好做得太甜,恐影响药性,但若是太酸,又怕涩着贵人。御膳房的人有自己的巧思,特特腌制的梅子,刚吃过药的人尝着不会觉得如何,可寻常人吃了,那就是灭顶之灾。
甫一入口,那酸味便在味蕾里蔓延,平白生出无数倒刺。
元韶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牙一崴,咬到舌尖。
血腥味泛滥开,混着梅子的酸,直剌剌往伤口深处钻,疼得她涕泗横流,掩着嘴巴咳嗽不已,双眼很快红了一圈,险些没把肺管子咳出来。
“你!你......咳......咳咳咳......”
沈黛不去瞧她,自顾自捏着帕子,仔细擦拭指尖的梅渍,“淑妃娘娘能把东西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安排这些个琐事,自然不在话下,昭昭哪里敢置喙?”
擦完手,她又指着宫人手里的珐琅盒子道:“说了这许多话,娘娘应当也口渴了。倘若一个酸梅子不够,便多吃几颗吧。这玩意儿最是生津,正好洗洗舌苔上不干不净的邪祟,把那些不必要的口舌工夫节省下来,正好能拿来弥补头脑上的不足不是?”
一番话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乍听是在关心她,细细思量,却分明是在讥讽她蠢钝多舌,说多错多,还不知收敛,四处拈酸挑事儿。
“你放肆!”元韶容顿时气如山涌,指着沈黛鼻子要骂。
沈黛也不躲,兀自翘着唇角,仰起脑袋无辜地望住她,娇俏地眨眨眼,“我这可都是为了娘娘着想?难不成娘娘当真头脑不足,又要生口舌事端?”
融融日光里,她眉眼弯弯,面容姣好如画,嘴角靥着两颗清浅的梨涡,像金箔打成的浮萍。让人想生气,也没地方生去,可不发泄出来,又如火上浇油般,直要把人从里到外都烧个尽透。
暖阁里安静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唯有竹帘的篾条轻轻叩着抱柱,发出连绵的碎响。声音被此间的幽静勾勒得越发清晰,游丝般就悬浮在半空中,触手可及。
寿康宫里的宫人内侍都是太后带出来,一向最守规矩,任何场合都不会失仪,这会子却有些绷不住了。太后起头冒出第一声笑,他们才终于不用忍,低着头,从齿间溢出几声低笑。
这位淑妃娘娘的尖酸傲慢,在宫里是出了名的。
他们平日没少受她的气,奈何身份摆在那,他们再不满,也不敢指责她的不是。这会子好了,有人给撑腰,他们索性把过去积攒的恩怨,都借这笑声宣泄出来。一声接着一声,虽不响亮,但持久。冷清的寿康宫难得这般热闹,像是在过年。嚛魰尛說蛧
元韶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开了染坊。
好赖她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妃子,竟被一个小辈堵了嘴。且这人还是她儿子求而不得、却还死缠烂打放不下的心尖人儿
想起昨儿,那没出息的东西还跪在自己面前,跪了大半日,还哭,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就为了给这丫头求情。
这口气就更加咽不下去了。
长辈的威严端出来,元韶容翘起下巴睥睨道:“沈姑娘,本宫……”
她话还没说完,太后就先抢了白:“这梅子味道正清甜,哀家吃着不错,御膳房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传哀家的话,统统有赏。”曲指亲昵地点了下沈黛挺俏的鼻尖,“尤其要赏昭昭,大赏!”
元韶容:“......”
赏?
还大赏?
沈黛拿梅子讥讽她,太后不仅不罚,还、还要赏她,甚至还要赏全御膳房的人?她不是一向推崇节俭的么,现在搞得这么大张旗鼓,就差满宫里鸣锣张贴告示了,要打谁的脸呢?!
这死老太太,屁股未免也太歪了!
沈黛亦吃了一惊。
太后一向维护她,但其实,她老人家也是个古板的作派,终规矩,最不喜的就是那些以下犯上的人。所以就算元韶容生养了皇子,功劳大如天,也入不了她老人家的法眼。
方才自己这般对元韶容,着实也犯了她老人家的忌讳。太后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就已觉万幸,万万没想到,她竟还要赏自己。
今儿吹的是什么风?
沈黛心底涌起一片茫然,忐忑地抬起眼,正撞见太后望过来的视线。
太后本就不是威严的长相,上了年纪后,她脸架子比年轻时更加柔和,慈祥藏在眼角眉梢里,仔细分辨,里头还匿着几分揶揄的笑。
凭祖孙俩多年的默契,沈黛一下读懂她这笑里的深意。
怕是戚展白先她之前,就已经来寻过太后,同她说过他们两人的事了吧!没准还提到了赐婚。
那、那那适才那声“皇祖母”,岂不真是
沈黛登时心跳如雷,霎着眼睫慌慌垂了眼。
哎呀,这个混蛋!这么大的事,怎都不提前跟她商量一下!害她就这么过来了,还应了那声“皇祖母”,真是......热意从耳根一路直烧到脖颈子,她抬起两手,低声哼唧着,捂住了自己的脸。
却又情不自禁在那片心慌意乱里,偷偷翘起了嘴角。
这个呆子
太后垂着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点一点把自己烧成了虾米,脸上挂上了温和的笑意。
这丫头表面看着厉害,但心实得很,善良又柔软,跟那孩子一样。
那日下午,戚展白特特到她宫里来,破天荒陪她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还留下用了晚膳。
堂堂七尺高的男儿,谈及家事国事时不慌不忙,才一提自己的终身大事,脸就立马红了。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走路也莫名其妙顺了拐儿,无措的样子,就跟这丫头现在如出一辙。
可真是难为他们了,在这事情上都能凑一块儿去!
太后无奈地摇摇头,脸上不禁泛起仰月般的笑纹,手里的菩提珠子数得快了些。
视线转向窗外,定住,也不知在看什么。精明的眼眸里浮现出些许怅然的味道,数珠的手指停下,人也一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良久,才发出一声绵长的叹。
“我想娶昭昭为妻。”
那日,他憋了大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
眼里的光,和身上那股子认真执拗的劲儿,是她这个姑祖母从没见过的。就好像她不答应,他就要上人姑娘家里头抢人似的。
其实也难怪。
这孩子,打小脾气就硬,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头自己扛。这些年,他无论在外头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罪,都从没在她跟前抱怨过一句,更别说提什么要求。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这一回,他放下所有骄傲,求了她。
为了这个小丫头。
原先,她还不怎么放心,倒不是不愿让昭昭进戚家的门,只是不确定她到底肯不肯。可现在,她心里是真真有数了,又如何能忍心不去成全?
阂眸定了定心神,太后转而望向元韶容,眼底的温和悉数隐匿不见,那算不上笑的笑容里,有耐人寻味的深意。
“淑妃方才有句话,说到哀家心坎上去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该做什么样的事,不该掣肘的事,就把手老老实实收回自己口袋,莫要宵想那些有的没的,得不到,还徒增烦恼。”
“这盒梅子,就算是哀家送给淑妃,还有你领来的那些姑娘的见面礼,拿回去好生消受吧。”
宫人得了她眼色,颔首捧上那珐琅盒子。
绛紫色酸梅挤挤挨挨窝在里头,满满当当一整盒,光看着牙就已经酸倒一大片。
元韶容下意识咽了咽唾沫,腔子里宛如有一百只爪子在同时抓挠着。
沈黛拿大赏,她就只得一盒酸梅子,还得跟别人分。这么多人,最后能给她剩一个核,就算不错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太后说梅子甜,谁敢说不甜?太后要赏梅子,谁敢不收?
暗恨半天,元韶容勉强扯起个算是笑的弧度,接下一盒酸梅,嫌恶地垂瞪了一眼,屈膝囫囵行了个礼,“臣妾......谢、谢太后赏赐。”
一句话几乎是咬着槽牙,从腹喉深处搓磨出来的。
太后明白这里头裹藏着的不甘,漠然一哂,抚着引枕上的百鸟朝凤纹,幽幽道:“淑妃协理六宫,就是这么立的规矩?从哀家这里得了赏,随便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就谢完了?”
这是要让她跪下谢恩?
元韶容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倘若换做平日倒也没什么,她一个妃子给太后磕头,天经地义。可现在不一样,沈黛还在云头榻上坐着呢!
这要是跪了,岂不是也给沈黛磕头谢恩了?这、这这......如何使得?
元韶容大气快续不上来,撇开眼,不咸不淡地道了句:“臣妾惶恐。”就抿紧唇,妄图蒙混过去。
原本红润丰盈的一双唇瓣,被她抿到发了白,许是因为不甘,还隐隐有些发抖,像是漏风的窗户纸,随时都会摧枯拉朽般崩坏。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松口。
可太后是什么人?
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识过?什么样的人没收拾过?
当初先帝幼年践阼,手上的权力一直被内阁里的几位辅政大臣瓜分着,到成年都未能尽数收回来。若不是她登上后位,以雷霆手段打破僵局,大邺现在还不知要跟谁姓。就算而今她老了,身子也败了,那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妃子,戳在她眼窝里膈应她!
当下,太后也不多废话,端起茶盏,轻轻吹着茶面上的浮沫,眼神轻飘飘往边上一睇。
旁边的内侍等这命令早等得不耐烦,当下便哈了个腰,迫不及待上前,照着元韶容的膝盖窝就是一脚。力道之大,依稀能听见骨头摩擦着骨头,发出的细微“咯吱”声。
正应和上太后扣上茶盖、精瓷磕碰出的脆生生的响动。
当真是一点都没跟她客气。
“娘娘是主子,要体面,奴才也不想为难娘娘,撕破脸,大家都不好看,也请娘娘体谅一下奴才的难处。”
元韶容不服气,扭着身子要起来,膝盖才和地面分开些,又被内侍摁住后颈压回地上,“砰”地一声,骨头几乎磕碎。元韶容咬着牙,险些疼晕过去,几次挣扎下来,双腿都快不是她的,这才认了怂,不情不愿地说了句:“臣、臣妾谢恩......”
声音细如蚊呐,太后抚着手上的金累丝甲套,没听见。
元韶容一咬牙,扩开嗓门,“臣妾谢恩。”
太后吊了下眉,听见了,没搭理。
“臣妾谢恩。”
统共四个字,元韶容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嗓子都快冒烟,气息袅若游丝。
偌大的暖阁,十多双眼,她堂堂一个淑妃,就这么狼狈地蜷缩在地上,跟只过街老鼠一样。
满头珠翠宝钏都因刚才那一摔,“噼里啪啦”散落在了地上。青丝凌乱地半松半泄下来,光洁的前额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夏天里,那寒意能扎进人心底深处去。
方才是不愿意跪,现在倒是不愿意起来了,恨不得缩成球,当场刨个坑,把自己给埋了了事。
想她凭借儿子都风光了小半辈子,皇后见了她,都不能把她怎么样,现如今却在一个小丫头片子身上栽了跟头,连太后宫里的一个小小内侍都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了
她以后还如何在后宫立威!
元韶容贝齿紧咬,狠狠剜了沈黛一眼,就算自己暂时落魄了,也要给她一个威慑。
可沈黛压根没工夫搭理她。
云头榻上,她被众人围簇着,坐在一片光澜里。宫人帮她打扇子,扇底香风缓送。她刘海轻薄而柔软地覆在额上,时而随风撩起几缕,露出两道弯弯的柳叶细眉。
太后递给她一盏新砌好的茶,并一碟御膳房新制的茶点。临安新进贡来的上等明前绿,全是最嫩的茶叶尖儿。沸水一煮,隔老远就能闻见里头怡人的清香。
沈黛馨馨地笑起来,甜甜道了声:“谢谢皇祖母。”尝了颗菓子,接过茶盏,托在纤白的掌心里细细品着,时不时转头,同太后交换吃茶的心得。
剪影映在窗格纸上,衬着案头的白玉兰,端端是一幅上等的仕女画,国手丹青难描之姿。
一拳打在棉花上,元韶容简直要气吐血。
十根尖尖指甲扣进地砖缝里,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发白,手背随之迸起几道青筋,宛如皮下蜿蜒游走的细小毒蛇,不仅没死心,还因着仇恨的滋养,“嘶嘶”吐出了毒信。
苦尽甘来的人,最害怕的就是从蜜罐子里,重新跌回到原先挣扎过的苦潭中。她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尤其是从苦日子里熬出头之后,患得患失,眼里就更是容不得半点沙子。
今日之事已经闹到这步田地,若是就这么草草收场,不仅自己以后在沈黛面前、在六宫嫔妃面前都抬不起头,连带着苏元良也要跟着遭殃。
更何况
她脑海里兀地浮现出一抹朦胧的身影
素白的一身衣裳,不染纤尘,宛如瑶池仙境吹落的一片雪。脸上盈盈笑着,美皙如玉,顾盼烨然,满城的花都开了,可出口的话却是:
“不成功,便成仁。”
俊容笼在飘渺的月光下,有种遥远而阴狠的味道。语调森寒,如从天外而来,却又似割喉的纤细弦丝,顺着她周身每个毛孔钻进去,让她在大夏天里硬生生惊冻出一身细密的鸡皮疙瘩。
窗外蝉鸣如浪,一阵紧似一阵,也仿佛有了催命之兆。
这事,她从来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元韶容用力闭上双眼,齿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勉强将那人的身影从自己脑海里打散出去。急急喘息了几口大气,她终于克制住周身细微的颤抖。
后背却早已冷汗涔涔,单薄的夏衫湿了大片。
沈黛瞧见了,眉心微微拧起一个小疙瘩,放下茶盏试探问:“淑妃娘娘可是哪里不适?”
元韶容淡然一笑,“能有什么不适?多半是到岁数了,身子吃不消。”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膝头的灰,掖着手道,“太后教训得是,臣妾仔细想过了,自己刚刚说的话确实不妥。明明是臣妾拜托沈姑娘帮忙掌眼,怎能扭过头又去埋怨人家?打嘴打嘴!”
她一行说着,一行还真佯装着,往自己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
算是把刚才的尴尬揭过去了。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元韶容就着角落的一面落地铜镜,梳理头顶散乱的发。
“给湘东王赐婚这事,圣心早已有了决断。虽说臣妾方才出言有失,惹沈姑娘不快。可沈姑娘不愿再帮这个忙,这事都已成定局,不是沈姑娘一颗酸梅子,就能随意搪塞过去的。”
“旁的人,太后不喜欢,可以不见。但有一个,是陛下亲自相看过的,无论相貌还是家世,都与湘东王极登对。陛下已经首肯,您老人家如何也得过过目,不然.......”她枯着眉头咬着唇,眼里装着楚楚的神情,“不然,陛下面前交待不过去,倒霉的,可就不止臣妾一个人......”
说完,她便意味深长地望向沈黛。
暖阁里再次安静下来。
案头新煮好了一杯茶,白雾在杯口袅袅升腾缠绕,碰上旁边落地银鹤蜡扦的喙嘴,雾气荡漾开,绘出丝丝缕缕的云纹,逐渐消散不见。
隔着那片水雾,沈黛直直望进元韶容的眼里,眉梢几不可见地抬了下。
她虽同元韶容无甚交集,但对她的事也有所耳闻。无背景,无才貌,却能从后宫一众佳丽中脱颖而出,岂会是个等闲之辈?傲慢是傲慢了些,但也知这其中的“度”。
眼下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太后,可委实不大合乎她的作派。
只怕还藏了后手。
与其一味提防这不知会从何处伸过来的暗箭,不如暂且先顺了她的意,看她究竟在打算什么,再一举击溃,永绝后患。
沈黛托着茶盏,轻轻吹了吹上头漂浮的茶叶,抿了口,侧头看向太后。
太后回了她一个同样的眼神,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太后欣慰地抚了抚她脑袋,道:“既如此,就把人请上来,大家一块相看吧。”
宫人领命,退出去迎人,屏风后头很快便出现了一个袅娜的身影。虽看不清楚模样,但大致瞧着是个美人。
元韶容亲自过去迎,“这位姑娘,可是臣妾从帝京一众未出阁的闺秀里头,千挑万选出来的。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更有缘的是,她家里曾经,就有意跟湘东王府结亲。”
沈黛原本并没兴趣抬头,听到这里,她腔膛里忽地一蹦,隐约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仰头看去。
那人刚好从屏风后头转过来,织锦绣云霞纹的裙摆从栽绒毯上拖曳而过,鹅蛋脸印着一双杏眼,乌发蓬松地绾成朝云髻,金簪仿佛不胜发重,微微斜垂,满头青丝如玉山堆在玉颈侧,犹似舒云淡扫蛾眉。
袅袅地,还散着幽异的香。
“说起来,她还是沈姑娘的旧相识。”元韶容招呼人过来行礼,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沈黛身上扫,笑里含着幸灾乐祸的兴奋。
沈黛一哂,是啊,还真是旧相识,她可真是太相识了!
“臣女参见太后,参见......”华琼毕恭毕敬向太后纳了个万福,转身朝向沈黛,妆容浓艳的眉眼结满霜寒,下巴微扬,红艳的唇角随之勾起一抹挑衅,“姐姐。”
脖子一低一仰间,阳光倾泻她发顶,金簪折射出十字光芒,迷人眼。
正是当年,沈黛赠给她、义结金兰的那支。
暖阁再次沉寂下来,风都跟着静止了。竹帘不再闹腾,乖乖贴合着抱柱搭落。云翳飘过来了,厚重灰暗的一大片,像块洗不干净的抹布,将日头全掩在了后头。
天光尽失,窅冥沉闷的压迫感堵在心头,仿佛塞了团棉花,大家都不自觉矮下了脖子。
还是太后率先打破沉默,“华琼?可是勇毅侯府的那个华?”
“正是。”
太后点了点头,“勇毅侯府和湘东王府的亲事,哀家也有所耳闻。既然当初,是华姑娘拒绝了王爷,执意不肯嫁,那为何现在又肯嫁了呢?”
太后就是太后,总能一针见血直击要害。
可这问题并不难猜到。
来之前,华琼早已编排好理由,这会子也不慌张,深吸口气,正待开口。
太后眼刀忽地直直杀到,带着种要把人心肝挖出来的狠劲,华琼惊出一身冷汗,“臣女......呃......臣女......”到嘴的话,全从舌尖惊跑了。
元韶容在后头扯着帕子干着急,帮腔道:“其实那就是个误会......”
“是不是误会,淑妃娘娘又是怎么知道的?”沈黛打断她,反问,“难不成那日华姑娘和王爷在春宴上游湖的时候,淑妃娘娘也在画舫上头?”忽而捂住嘴,“哎呀,我忘了,宫妃要想出宫参加春宴,怎么也得是贵妃之位,淑妃娘娘......”
话音刻意拖长,拖出了引人遐想的味道,等大家都了然得差不多了,沈黛才歉然垂了眼梢,可怜巴巴地望向元韶容,语气含着愧疚,“我不该提及娘娘的伤心事的......”
那为什么还提?还提得这么清楚?就差把“不够格”三个字写她脸上了!
四周隐隐响起窃笑,元韶容眉梢蹦得像抽筋,攥着拳,靠指甲掐着掌心的疼痛感,才勉强将这团火气压下来。
“本宫去不了,可有人能去,略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春宴那日,湘东王和华姑娘在画舫上闹了点小误会。夫妻俩小打小闹,常有的事,伤不了他们的情谊。倒是沈姑娘......”她哼笑,“明明自己都有婚约在身,却还缠着湘东王不放,是不是有些欠妥当?”
大剌剌一通指责,算是她今日对上沈黛,发挥得最好的一次。不仅圆了场,还反将了沈黛一军。
爽!前所未有的爽利,通体舒畅!
元韶容长长吐出胸中一口浊气,闲闲撩起眼皮,等着欣赏沈黛受千夫所指的惨淡模样,却见她仍是一份恬淡闲适的模样,薰风拂过,莹润的眸子微扬,清媚中勾起几分得逞的狡黠。
华琼焦急地拽她袖子,附耳小声道:“错了!错了!”
“什么错了?”元韶容一头雾水。
“还是让我来告诉娘娘,哪里错了吧。”沈黛捋来下被风吹到面颊上的发丝,起身从榻上施施然步下,“华姑娘被我姑母没收了春宴的帖子,这事,娘娘难道不知道?”
元韶容一怔,抓住华琼的手,咬牙切齿地瞪去,“你不是说游湖的时候吗?”
华琼被她捏得双手吃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厚重的妆容承受不住,渐渐糊了粉,“是游湖没错,但不是春宴上游湖!”
“你!”元韶容恨了声,狰狞着脸盯着她,重重甩开她的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华琼不乐意了,“明明是娘娘自己上她的套,与我何干?”
“明明是你......”
狗咬狗,一嘴毛,沈黛没这闲工夫听她们争辩,“看来娘娘也不知,索性趁着今日,大家一起问问。华姑娘,你当初为何要拒绝王爷?”
她一步步走向华琼,每近一步,下巴便扬起一分。幼鹿般的眸子微微眯起,浓睫密密交织出一种烟水涳濛的距离感,看人时像笼了层迷离的纱,让人琢磨不透。
相识多年,华琼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黛。
外表瞧着明明没什么变化,却无端有种从红尘尽头归来、高高在上的隔世感,不为别的,就为了寻她报仇。那种皮肉上的美,也因此绽出了一种别样的惊艳。
寒意从骨子里冒出来了,华琼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下意识后退,跌跌撞撞靠在了屏风上,想躲,却被周围的宫人内侍拦住,想编句好听的话搪塞过去,却听太后道:
“华姑娘还是实话实说的好,哀家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她指尖发力,砰,手里的菩提珠串顿时四分五裂,噼里啪啦四散滚落在地。
突然的声响吓碎了众人的胆,寿康宫自内到外“呼啦”跪倒一片。
华琼腿肚子一软,险些瘫坐在地,唇瓣细细颤抖着,褪成了惨白,连口脂都遮盖不住。
身上那股子香,倒是越来越浓郁了。
“我、我我......”
她根本答不上来,也根本不想嫁给戚展白。
这世上除了沈黛和向榆,还有谁会那么傻,愿意嫁给一个独眼龙?
她今日之所以会来这,不过是因为元韶容同她许诺,说只要她今日换上他们准备的衣裳饰物,来寿康宫走这一遭,她就让苏元良娶她为正妃。日后太子妃、皇后的位子,也都是她的。
而这些,本来就该是她的,只是被沈黛这贱人抢走了。
华琼正惶惶发着呆,不知何时,沈黛已站到了她面前,轻巧地一抬手,取走了她固发用的金钗,“这簪子,你不配。”
说完,便转身离开,身姿楚楚的,行动间,柳腰无意识地款摆,摇摇曳曳,让人想起三月春风里的蒲柳,婀娜而柔软。
一次也没回过头。
华琼怔在原地,呆呆望着。
青丝一重重从头顶垂落,像是石头落入镜湖,噗通,打碎了她所有琉璃绮梦。
不配?凭什么不配?她华琼也是名门之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相貌品行更是在她之上,凭什么就不配?
簪子的金光还在她眼底闪烁,华琼心头似有火在烧,染了丹蔻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点子红,似乎更加浓艳了。忽而一个暴起,她发了疯似地要抢那簪子。
“这是我的!我的!贱人,还给我!快还给我!”
内侍宫人们忙上前要拦,可华琼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从桎梏中挣脱出来,朝沈黛飞扑而去,屋里顿时乱作一锅粥,尖叫声此起彼伏。
太后亦疾呼着,从榻上下来。
沈黛全然没意料到这局面,“啊”地惊呼一声,被绊倒在地,伸手去挡华琼,却根本挡不住。
手腕即将被抓住的一瞬,旁边忽然横出一只手,死死捏住华琼的手腕,用力往外一翻,几欲捏碎她腕骨。
“啊”
华琼疼得倒吸冷气,还没瞧清楚来人,就被狠狠甩到了旁边的缂丝屏风上。同抱头龟缩在那的元韶容撞成一团,滚在地上“嗷嗷”哀嚎。
沈黛惊魂甫定,双手撑在地上大口喘息。
冰冷的面颊上覆来一只大手,掌心温热,刚好裹住她的小脸,带着粗粝的薄茧,触感却极是温柔,似冬日里的太阳,瞬间掸去所有灰霾和严寒。
她今日进宫,虽有太后护着,可这一连串的刁难着实叫她精疲力尽。神经始终绷着,这时才敢松开,长出一口气,不等他开口,也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一下拥入他怀中,转着小脑袋,胡乱磨蹭他颈窝。
清冷的气质没有了,高高在上的距离感也消失了,俨然变成一只气咻咻的小奶猫,噘着嘴抱怨:“你怎么才来啊!”
声音娇滴滴的,竟听不出丝毫的后怕,跟上回完全不同,似乎是很肯定他会来,所以一点也不害怕。
戚展白见到方才那幕,腹内原本燃了滔天怒火,这一下顿时平复了不少,打从心底还生出了一丝甜意。
轻笑一声,他合眸啄了下她露在发丛外的小耳垂,抬手不紧不慢地帮她挑开面颊上的碎发,“嗯,我错了,以后只要你出门,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把你揣身上,上哪儿都带着。”又点了下她鼻尖,宠溺地调侃道,“不过你也是,怎的到哪儿都有人想迫害你?”
沈黛眼睛一亮,仰头,“因为我漂......”
“亮”字还没出口,她便愣住了。
眼前的脸,还是她熟悉的那张脸,只是少了那张银色面具。阳光在他身上圈出金边,他在那片辉煌中垂下眼睫,俊秀的五官都再无遮挡,于潋滟阳光中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
尤其是那双眼,深秀而蔚然,黑白分明得纯粹,阳光下泛起一种釉质的透明赭色,像是沉淀了千年的琥珀,纯然而尊贵。又似藏了一片深宏的海,平时无波无澜,一撞见她,便泛起了粼粼波光。
他应是从未懈怠过对左眼的训练,即使不能视物,眼珠依旧能如常转动,同右眼无异。若不是知晓其密辛,单从外表看,没人能发现他左眼的异样。
所以,那晚她建议他摘下面具,他就真的摘了?
戴了十多年,就为她一句话,就这么简单地摘了?
沈黛愕着眼睛,腔子里有股温热在微微涌动,沐浴在他柔软的目光下,有种微醺的错觉。
久久听不见下文,戚展白凑近些,“什么?”
面容放大,迟重的声线如银砂滑过丝绸,沈黛心头一颤,有些目眩,一时间竟有些分辨不出,到底是他在阳光下,还是,他就是那发光的太阳。
“就是......呃......”
漂亮。
是他,很漂亮。
怎么好像比她还漂亮啊!
不能再看了,再看,心就该蹦出来了
沈黛慌忙收回视线,抿着唇,捂着胸口,像抚平里头慌乱不已的躁动,却根本压不住,脸上逐渐飞起霓霞。
那厢,华琼难得同她想到了一块去,也忽然理解,向榆为何见过一次戚展白真容,就无可救药地非要嫁给他。
换做是她,其实也是愿意的
沈黛一直半坐在地上,戚展白也配合她,一手揽着她,一手撑在地上,手背已起了青筋,分明是吃力了,他却没说,也没露出任何不耐,还笑着同沈黛说话,笑得那么好看。
原来冷血冷性的湘东王,竟也有那么温柔的一面?
华琼心头一大颤,突然涌起一股涩意,酸酸的。
其实荣华富贵又如何?人生起起伏伏,失意和得意都不过瞬息之间。再高的大厦也有倾倒的一日,真不如这些细腻的温暖来得实在。
比起嫁入皇家,做太子妃、皇后,她似乎更渴望这些寻常温柔。
而这一切,本来也都是她的
妒火烧起心头最后一丝不甘,华琼抓了旁边的金簪,横在自己颈边,“王、王爷,琼儿知错了,那日不该负气,不去赴那游湖之约,害您被姐姐羞辱一顿。眼下又害王爷,为咱们两家的婚事跑这一趟。琼儿发誓,以后就在家里安心待嫁,再也不会给王爷惹事。若做不到......”
她抬起头,方才还凶恶的一双眼,转眼便蒙上了一层水雾,微红的两圈,像只被逼上绝路的白兔,我见犹怜,最是男人难以拒绝的模样。
“若做不到,琼儿便以死明志!”
洪亮的嗓音,带着细弱的哭腔,回荡在暖阁内,精准地戳中每一个人反胃的神经。连元韶容都被她怔住,撇开眼,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沈黛腹内一阵翻江倒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这个华琼,才几日不见,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若非自己就是当事人,恐怕也要被这家伙的眼泪给诓骗了去。不去南曲班子,委实屈才了!
沈黛气不过,起身要跟她一辩到底,才刚扭了两下,就被戚展白打横抱了起来。
“华姑娘不嫁本王,便要死?”他攒眉望着华琼,神情有些苦恼。
悠然的一寸眼波,没有刻意修饰,依旧荡漾进了华琼心底。她抿着红唇,微微垂下脑袋,双颊升起一丝红晕,似一株半拢的含羞草。
语气却是比刚才还坚决:“琼儿此生若不能嫁给王爷,便求一死!”
“好!”戚展白应得十分爽快。
华琼眼睛大亮,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要奔过去,却见戚展白抱着沈黛,大马金刀地往榻上一坐,朝她一扬下巴,“死吧。”
说得一点也不犹豫。
华琼像是被焦雷击中,瞬间怔成了泥塑木雕。周围应声传来哄笑,她尴尬地杵在风暴中心,适才拼死抢回来的金簪,这会子倒突然烫起手来。
丢脸!真丢脸!离间不成,竟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种羞愤欲死的心情,直要让她整个人烧起来。抿了抿头发,华琼笑得讪讪,“王、王爷,琼儿是在同您开玩笑呢。”
戚展白却没想跟她开玩笑,曲指敲了敲榻沿,眼风如矢,不耐地催道:“快些。”
目光转向沈黛,一瞬温柔,像是冰雪忽然融化了,宠溺地点了下她鼻尖,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本王和王妃,还有正经事要做。”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哦!万字哦!
其实我还是没有写完qwq眼皮支不起来了,先睡一觉,醒了会再补,这章应该也会修一下,爱你们,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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