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吃了中饭,赵殿元便跟老徐一起去客户办过户,先坐二号线到北新泾下车,再扫两辆共享单车骑到剑河路上的长宁区房产交易中心,一路上老徐感慨,以往去办业务都是打车,现在却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今天这单是赵殿元促成的,但在具体的合同和过户流程上他一点都不熟,必须让经验丰富的老徐带着,老徐是个好人,一点没藏私,手把手的教,赵殿元对现代技术叹为观止,以往白蚂蚁们交换信息,过户房产,需要去专门的茶楼,叫一壶茶,一盘点心,慢慢的细聊,白纸黑字,三老四少,签字画押按手印,现在可好,一切都在手机上完成,点啊点啊就好了。
过户等候间隙,赵殿元站在交易中心楼上陪老徐抽烟,上海有屋檐的地方就禁烟,只能偷偷摸摸的抽,忽然天边一架飞机飞过,从这里向西不远就是虹桥机场,飞机起落再正常不过,但赵殿元却看得入神,他不是没见过飞机,打仗的时候漫天都是小小的双翼飞机,而这架飞机庞大绝伦,线条优美,甚至连螺旋桨都没有,赵殿元看的心惊肉跳,生怕飞机一头栽到地上。
“别看了,得空带你坐飞机开洋荤。”老徐拍拍他的肩膀,“下去干活。”
这单交易顺利完成,光佣金就收了十万,这其中有赵殿元的一份,老徐和店长孙姐也都有抽成,可谓皆大欢喜,本来孙姐说要请客吃海底捞,但赵殿元已经有约了不能前往。
“是和姓潘的小姑娘么?”孙姐酸溜溜地问,孙姐叫孙嘉,八四年生,不过没嫁人依然可以叫做小姑娘。
“是和姓钱的老教授。”赵殿元说。
……
赵殿元已经适应了新时代的生活,他会坐地铁,会打车,顺利来到华师大附近的餐厅,钱教授并不是古板的老学究,他经常参加社会活动,阅人无数,搭眼一看就知道对方什么来头。
“这是一个工人。”钱清源对赵殿元的第一印象如此,握手的时候能够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手掌粗粝有力,没干过十年以上粗活不会有这样的手,这双眼睛更是纯良忠厚,一看就是吃过苦受过罪,甚至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
安静的小包间里,就他们三个人,钱教授看似不经意的问长问短,说东道西,聊的都是三四十年代的旧闻,赵殿元对答如流,张口就来,根本无需思考,钱教授不由得暗想,如果让自己从历史系的学生中训练一个这样的人,不是不行,但工作量太过庞大,需要制造一个一比一的旧上海,再找几千个群众演员,成年累月的侵入式训练,才能得出这样的活化石,就像楚门的世界,不是做不到,是成本太高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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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直觉上说,他有些相信这个年轻人是穿越来的了,但从理智上还无法接受,不管怎么说,这小伙子都是一个宝贝疙瘩,干房产中介未免可惜,于是钱清源提议,让赵殿元来跟自己做助理。
“钱教授就是韩美玲的儿子,是自己人。”潘家宁极力怂恿赵殿元答应。
“那确实是自己人。”赵殿元说,“说起来,我还是美玲的干爹哩。”
钱教授大笑,之所以选在餐厅见面而不是家里,只因他对这个人的身份尚有存疑,现在可以带回家,让老母亲鉴别一下真伪了。
母亲年龄大了,心脑血管总归不如年轻人强壮,受不得刺激,所以钱教授先打了一个电话回去,嘱咐妻子给母亲打个心理上的预防针。
潘家宁悄声问他:“钱伯伯,这回您真相信了?”
钱教授摇摇头:“信与不信,并不重要,人类的科学发展到今天,未知的领域还很多,对科学,对大自然,要存有敬畏之心,再说这些离奇的元素其实距离我们不远,什么穿越,外星人,鬼魂,文艺作品上很多嘛,接触多了就免疫了,形成不了刺激,恐惧来源于陌生,比如三体人这种外星人,那就很恐怖了。”
潘家宁吐吐舌头:“钱伯伯您真是涉猎广泛,知识渊博。”
钱教授爽朗一笑:“我和大刘早就是朋友。”
来到钱家,老太太已经正襟危坐,等候在客厅里了,八十多年风风雨雨什么没见过,居然能在迟暮之年见到儿时的亲人,倒也不枉此生了。
人的记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步稀释的,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三年初中生涯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岁月,但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已经没什么人和事能泛起波澜了。
或许赵殿元是个例外,韩美玲在六岁时认他做了干爹,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救命之恩是铭记于心的,没有赵殿元的帮忙,韩家早就家破人亡了,韩美玲的生命轨迹也会发生巨大的改变。
所以韩美玲一眼就确认了赵殿元的身份,人老了,童心还在,谁不愿意相信一个美丽的神话呢。
赵殿元也进一步证明了自己的身份,他甚至可以背诵韩美玲的来信,六岁儿童写的信很短,看多了自然就会背了,从他的叙述中,韩美玲一步步找回了记忆,两人相谈甚欢,钱教授夫妇和潘家宁沦为旁听,话都插不上,茶水果盘也没人动。
毕竟韩美玲当时还小,而且迁居苏北,对于上海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等她回到上海已经是解放后,所以很遗憾,从她这里得不到杨蔻蔻的下落。
钱清源终于找到机会插言:“这么大的事,如果申报上没有后续报道,那就很难查了,我看不如从源头查起,我们去一趟慈溪,去杨丽君的家乡,也许那里能找到答案。”说着看向潘家宁。
潘家宁连忙摆手:“虽然那是曾祖母的故乡,可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也从没去过。”
钱清源说:“没关系,我那边有朋友,有学生,他们会接待的,眼下的问题是怎么安排我这位干祖父大人。”
赵殿元说:“您已经给了我一份工作,足矣。”
给大学教授做助理,自然比做房产中介强一些,至少时间上是自由的,重要的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查不到杨蔻蔻的下落,赵殿元不会安心,他向孙姐请辞,孙姐虽然惋惜但也只得接受,说你的提成会打给你,如果想回来,随时可以。
……
慈溪之旅即将开始,钱教授选择高铁出行,先打车到虹桥枢纽,乘坐下午的d3141列车到余姚北站,再打车前往目的地。
赵殿元比谁都兴奋,他已经领略过陆家嘴的繁华,还没见识过高架桥的壮观,去往虹桥枢纽的路上,高架桥纵横交错,车流穿梭,更有一家降落的客机简直就在眼皮底下飞过,对于潘家宁来说这是日常,对于赵殿元来说,每一个点滴都是惊喜。
“美国也不过如此吧。”赵殿元说,他在电影上看过三十年代的纽约,知道帝国大厦,第五大道,中国都发展成这样了,那美国还不漫天都是私人飞机。
钱教授笑道:“那倒未必,美国的基础建设停滞发展几十年了,疫情之前,我去美国出差,洛杉矶机场的设施比浦东机场落后了三十年,他们那里还在使用现金和信用卡,在中国已经没人出门带钞票了,现在是第五次工业革命,是我们赶超欧美的机会。”
“你是说,我们可以超过美国、英国、日本?”赵殿元瞠目结舌。
“还有差距,但在gdp上我们已经做的很好了,中国现在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超过日本和英国,再有十年,也会超越美国,对此我很乐观。”钱教授说道,“你多走走,会有更深的感触,城市农村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这几十年,是中国几千年来变化最大的几十年,用翻天覆地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这话一点不假,当赵殿元身处虹桥火车站时,他彻底震撼了,就像是来到北京紫禁城前的番邦国主,被天朝上国的威仪所征服,他无法想象一个屋檐下竟然能容纳这么大空间,他是坐过火车的,从上海到南京的特快时速高达八十五公里,但是听潘家宁说,现在的高铁时速是三百公里!
赵殿元用刘放歌的身份证买的票,刷证件就可以检票上车,最神奇的是车上居然没人站着吗,全都有坐票,对此赵殿元很不理解,这过道不都空着,明明可以再上几十个人,为什么不卖站票了。
钱教授说:“我年轻的时候,铁路运输和你那时候相比,区别不大,速度慢,人多,很多都是站票,但社会是在进步的嘛,家宁他们这一代人就赶上了。”
赵殿元感慨:“生在现在,真是幸福。”
钱教授说:“不光要生在现在,还要生对地方,生到伊拉克阿富汗叙利亚这种地方就不太妙,生在印度的话,连站票都没有,要买挂票。”
火车缓缓从虹桥火车站驶出,赵殿元不再言语,转向窗外浏览大好河山,列车经过一片区域,只见几十条铁轨上并列停着流线型的白色列车,整装待发,气势恢宏,赵殿元激动地站了起来,等他想起拿手机拍照已经过去了。
“这是上局的车辆段,停放保养列车的地方。”钱教授解释道。
赵殿元告诫自己要淡定,不能再大惊小怪,值得惊讶的事情太多,他还有漫长的余生来体验。
车到浙江的余姚北站,出站后当地有人来接,钱教授桃李满天下,他的一个学生在宁波市委工作,因为钱教授和当地有个文化上的合作项目,所以名正言顺的派了公车来接,一辆丰田考斯特带他们前往杨丽君的家乡慈溪市。
慈溪是宁波下面的县级市,地处东海之滨,经济文化双发达,慈溪杨家是当地世家,家谱宗祠保存完好,甚至连当年的老房子都有留存,只是破败不堪,亟待修缮。
钱教授是文化名人,当地文宣旅游部门都派员陪同,杨家更是派出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接待,这些都是该做足的排场和礼貌,但不是此行的工作重点,应付完这些面上的事情,钱教授迅速进入实地调研流程。
恰好有一位杨氏嫡系族人是本地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有他协助事半功倍。
据杨家族谱记载,杨丽君的父亲名为杨世炎,是杨氏宗族的支脉之一,排行第二,上有兄长早逝,下有一女名为丽君,杨世炎没活到四十岁就去世了,甚至没来得及过继一个儿子,他妻子也很快离世,杨丽君依照约定,嫁给上海潘家做媳妇,离开慈溪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潘家宁提出想祭拜一下祖先,这位族叔摇头道:“找不到坟地。”
封建礼法森严,进祖坟是一种待遇,按照规矩,无后的男性,无子的媳妇,出嫁的女儿,横死暴亡的人,光棍、太监、罪犯,妾室都是不能进祖坟的,杨世炎一家三口都符合这些条件,所以葬在外面,近百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别说这些孤坟了,就是祖坟也平了。
“杨丽君有没有姐妹?”潘家宁又问道,“比如失散的双胞胎,长得酷似的表姐妹,堂姐妹什么的?”
族叔翻了一下族谱,还是摇头:“没有,这一支人丁单薄,命运也多舛,杨世炎的大哥死的就早,没有留下后代,只有一个寡妇没多久也上吊了,杨世炎夫妇去世后,女儿被族中长辈带到上海嫁人,家里的房产土地就被其他亲戚占了,这在旧社会叫吃绝户。”
“好惨……”潘家宁叹了口气,生在旧社会,身为女孩本身就是罪过,那是何等黑暗的年代啊。
族叔又说:“这个大嫂还是个望门寡,没嫁过来丈夫就没了,但还是遵从礼教嫁到了杨家,独守空房,她自杀的时间很尴尬,是在妯娌分娩之后没几天。”
“为什么自杀?”潘家宁追问。
族叔两手一摊:“没有丈夫,没有儿女,也没有事情可做,时间久了,谁能受得了,人生的意义何在,难道就是为了一个贞节牌坊么,思考的深入了,就会抑郁,抑郁了就会寻短见,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潘家宁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阴暗潮湿的深宅大院,秋雨绵绵无尽头,深闺怨妇独守空枕,寂寞难当,一双缠足却迈不出二门,连外面的世界都看不到,或许有一天,一个丰神俊朗的书生敲开她的房门,压抑的情和欲就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终于有一天纸包不住火,珠胎暗结,事情败露,唯有一死了之。
这只是潘家宁的想象,真实的历史是何种模样,已经无人知晓了。
晚饭时间,当地文化部门做东,公务招待不可以饮酒,所以宴后又有私人招待,赵殿元和潘家宁没有出席,只有钱教授一人,族叔才说出当年的一桩丑闻。
“那个寡妇大嫂,是因为生了私孩子才自杀的,生的是个女孩,当即就处理掉了,不然也就留下了。”族叔说道,“这些没有记录在案,但也是确实存在的。”
钱教授当然不会傻到去问如何处理,在那个年代,处理女婴的手法一般是溺死,或者丢到野外任由野狗撕咬。
“这女孩能活下来也未可知。”钱教授举起酒杯。
“只有天晓得了。”大家都举起酒杯,结束了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