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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座图腾塔被轰碎之时,远处的蒙哥在草丘上望着,两手一沉,合掌攥得指骨格格作响。
填实了药的火炮,竟能轰得如此远
盛朝人,到底给他们的匠人许了什么高官厚禄,火炮射程竟一年赛一年的远。
可惜,真神把这样厉害的火器给了这样窝囊的民族,盛朝白养了八千万平民,这百年间竟没在塞北扩过一分地土。
“蒙哥,你看那个穿红袍的”
旁边有小将吱哇乱叫,打断了他的思路。
“那红袍大个儿是他们的皇子汉人皇帝就生了四个儿子,俘了他,大战即刻休止叫他们割地送钱,叫他们跪着去咱们大都换人去”
那小将说到兴起,忘了分寸,竟握着蒙哥肩头摇了一摇,连声催着“蒙哥快出兵啊”
蒙哥掀起眼皮朝他盯来,瘦削的颧骨上阴沉沉架着一双眼。
那年轻的小将一缩脖,被他这一眼盯出一脖子汗,忙屈膝行礼,改换敬称“大将你说呢给我莫日根点兵,莫日根愿做大将的探马赤前锋”
“追不上的。”
蒙哥收回目光,照旧盯着南面望。
身后几排小将战意如火般灼着头顶,却也不得不按捺住,眼睁睁看着那红袍的皇子反身回营,远得看不着了。
一群磨好了刀的小将气得鼻息呼呼,却没人敢顶撞蒙哥一句了。
昨日里,蒙哥打了一场极漂亮的仗。
元大军分三路,左路张家口、中路大同、右路托克托,这三路的统军大将都是各部族的英杰。
如今的大汗登基时乱了自古幼子继位的序统,各部嘴上高呼着“汗王千秋万岁”,心里却难免有点浮动。
天所立汗王成吉思汗的孙子们要争这一辈的黄金冠,无意争斗的,都远走斡罗斯避祸了,留下的都是想靠军功挣出个头脸的。
自战起以来,蒙哥一直裹足不前,派出几千探子在草原上游荡,把周围地形摸了个底儿透,却没正儿八经打过两仗,像个畏畏缩缩的孬种。
谁也没料到,昨儿蒙哥竟当机立断点兵去围剿,斩敌一万五,绞杀盛朝两员名将。
他带的是一支毫不起眼的渐丁队,分明是一群没见过血的小兵,各个竟像穿上了真神赐下的刀甲,悍不畏死地往前冲。
那是哪个将军也不愿意带的渐丁队啊是还没成丁的、十二三岁的娃娃兵,各部筛捡出来的预备军。
过早的军旅生活叫这群娃娃兵长出了结实的腱子肉,爬得上马,也提得起刀,但也就那样了,娃娃兵臂短个矮,在马上作战是致命伤。
这群渐丁年纪小,性子顽劣,从来不服管教,视军令为儿戏,成日撩猫逗狗,祸害军营,活脱脱一群小混蛋,谁见了都要骂一声“谁家老子教出来的兔崽”。
可那是天所立汗王生前的诏命想要踏平四宇,得培育足够的渐丁,每逢大战必须带上足够的娃娃兵随军,给这些少年人施以小小的磨砺,深沉的教诲。
一场战争动辄年,等战争爆热之时,渐丁入役补兵,恰恰是最勇武的年纪。
蒙哥陪那群娃娃兵扑打了两个月,不教他们练大刀,反倒给他们配了套软鞭刀,鞭梢上栓把短刀,不需要多大力气,练的是个准头。
一群傻小子闹着玩儿似的,惹来军营一片笑声。
谁也没看出来,他们这寡言的主将是个天生的帅才,短短两月,竟真的把这群娃娃兵训出来了昨日带他们上战场深入敌人后方,竟绞杀上马关精锐千余人
那些娃娃兵像是怕死,刚开始骑着马绕大圈,来回闪躲挪腾,像条盘曲的长蛇,伤亡极少。等蛇形头尾相连,才开始冲杀,一条条软鞭刀收放自如,几百娃娃兵配合得天衣无缝,杀敌如砍瓜切菜,全是干脆利落的斩头。
一群将军瞪直了眼睛,看了又看,总算有见多识广的看出了名堂。
他们用的,竟是汉人的兵阵,好像叫什么一字长蛇阵。
蒙哥上个月学了汉字,这个月,竟开始学汉人兵法布阵了
周围的小将军无声地退了半步,离蒙哥又远了点,恭敬地围了个众星拱月的圈。
他们脚下踩的这片地,是方圆十里最高的草丘。
望着盛朝那火器营只剩个尾巴了,蒙哥端正了神情,回身时,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挤出一点哀色来。
在他背后,大巫的丧仪已经快至尾声了。
白毡青缘绣满金线的纳失失覆了棺,也盖住了隐隐的尸臭。十户献祭的主勒勤眼里带着哀色,双手抖抖索索叠在了胸前,头抵着地面,蜷成侍奉真神的姿势,等着头顶的黄土盖下来。
却也有奴隶不认命,踩着土坑要逃,被近卫一脚踹回坑里,重新摆成头抵地面的献祭姿势。
黄土覆顶前,那奴隶疯了似的挣扎起来,凄厉叫了几声。
“大巫,大巫您睁眼看看”
“您生前说过活祭是罪行,是造冤孽大巫放了我们吧查干愿世世代代给您守棺”
某一瞬间,这奴隶的嚎叫声搅进风里,好像与风声共了鸣,风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哑的叹息。
怒号了一夜的风陡然起了异象,裹挟着干漠的黄土成了一股黄沙龙卷,狂风卷走了殉葬坑里的土,坑里几十个奴仆似得了什么昭示,连滚带爬地从葬坑里逃出来,跪地噗通噗通磕头。
“是大巫不忍带走我们大巫记着我们的苦劳求大将放了我们”
“大将饶我们一命吧。”
蒙哥冷冷看着那黄沙卷,目光来回挪,把在场每一个巫士盯得两股战战,分辨出里头确实没巫士摆弄戏法。
半晌,蒙哥右手贴胸,俯头做了个恭敬的姿势,一抬手,示意近卫放人。
黄沙龙卷很快散了,风也不怒号了,四下复归于平静,只有一股细风贴着棺材来回滚,卷起细小的黄尘。
石棺不封顶,不入土,要敞在风里,普通萨满教众的陈尸会任由食腐的鹰雀啄食真神使者的尸身却不能腐得太快,附近会撒上驱虫驱兽的药。
因为大巫得病暴毙,没留下遗言,死前没选定下一任萨满,他膝下也没收徒。
等这丧讯传回大都,能叫整个大都抖三抖。
可要是赶在大都来人前,先把萨满选出来
北元大萨满的传承常为两种方式,其一是神验,讲究师承神授,真神才是大萨满的老师,真神教导了他,派他下界做自己的口传使,同时降下神谕,引导教众找到口传使。
但神谕罕见,多数时候用的是第二种法子便是萨满族选。
曾出过大萨满的世家都有在培养年幼的灵童,一代大萨满去世之后,如果没留下遗言,也没接着神谕的,就要从这些灵童中遴选新的大巫。
请神曲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大巫生前的神帽、神衣、鬼牙面具,全整齐地叠放在灵台上。
“请灵童过来。”蒙哥挥挥手。
他的近卫抱着八个孩子,将他们轻轻地放在地上,围着立棺坐了一圈。
这些灵童大的七八岁,小的才三四岁模样,养尊处优,自打娘胎出来就没落地走过几步路。
五官也不算好看,神情呆滞得甚至有些诡,各个生了双黝黑的、古井无波的眼。
尽管在场每个小将军都看出来了,这八个灵童中,亲近蒙哥的部族送来的四个娃都坐在南面,而今日刮的是北风却无人敢多嘴说一个字。
等请神曲唱到一半,巫士解开立棺顶上的黑纱罗,扬手一送,那轻飘飘的软纱打了个旋儿,晃晃悠悠就要朝着南面落下了。
这几乎是没有一丝悬念的事儿。
可大风骤起
消停了半晌的黄沙飞卷上天,刮得人眼都睁不开,那软纱没朝东,没往西,也没落向南北,在落地前被狂风一带,送出了几丈远。
身后近卫追着跑,那条黑纱罗被风卷得忽高忽低,往更远的西南方向飘去了。
蒙哥脸色陡然一变。
地上围坐一圈的八个孩子,谁也没被选上。
“这是神谕”伺候大巫多年的侍者喃喃低语,双眼发亮“真神传话了大巫的转世去了西南,快快带巫旗来”
一群巫士喜极而泣,举着旗匆匆上马,追着那条黑纱跑下草丘,跑进大漠去了。
蒙哥神情一变再变,嘴角紧绷成狠厉的弧度。
料想这真神不姓孛儿只斤,不然,怎么总是悖他心意
蒙哥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把酒坛掷碎在地上的葬坑里。
这老东西,在不该来的时候被阿爸嘎指派来,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不该他死的时候暴毙,扯出一堆烂摊子。
又在这不该通灵的时候通了灵,冒出了一个神谕
酒坛“锵”一声碎响。
跳着送神舞的巫女惊得乱了步子,腰间的神鼓和银铃哆嗦几声,又很快跟进乐律里。
绕着立棺的龙卷风散了,走前顽劣地滚过每一面请神幡,刮得幡旌猎猎作响,似黄沙天地间悠然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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