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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这么多人,唐荼荼把哥哥当哥哥,把珠珠当妹妹,就连不是她亲娘的唐夫人,她一声“母亲”都叫得真心实意。
只有叫这声“爹”的时候,唐荼荼有点不情不愿的。每回“爹”字含在舌尖,囫囵一下就过去了。
她最恨两种人,一是浪费财物的人,二是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
唐老爷升官后依旧节俭,没穿褪色儿的衣服绝不扔,街上瞧上了什么古玩字画,他也从不买,只多跑两趟腿儿,过过眼瘾;每每闭衙后,同僚们都爱聚在一块儿攒局喝酒,攒回,唐老爷也不定去一回。
第一点他沾不着。
可第二点,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占得扎扎实实。
迂腐,无知,迟钝,胆小。对下,不了解民生世情;对上,又毫无政治敏感度,上峰说一步,他做一步,踢一脚,他走一下。上峰还没交待的事儿,他就闭起眼睛耳朵,不听也不看。
这样的人,五品应该就到头了,再升官就是全家的灾难。
能教出哥哥这样一个脑子清醒的儿子,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唐荼荼坐在一旁喝着那碗绿豆银耳粥,冷静直观地省视着她爹,心说得想个法子,让哥哥多往娘那边走动,开阔眼界。本来死读书就不是什么好事,家里再有这么一位父亲天天耳濡目染,对哥哥前途无益。
可她想完这一遭,另有一点思路朝着别的方向冒了头。唐荼荼出声问“爹,朝会时,太子在么”
唐老爷一愣“那自然是在的。皇上叫这事儿搅得头疼,朝会没完就散了,传了太医来瞧了瞧,好像是过了暑气。太子殿下亲自给皇上涂了清凉散,宽慰了好一会儿,才搀着皇上上了銮驾,往御书房去了。”
唐老爷是值官,皇上没离殿,就没准还会有事儿要问,值官是不能提前走的,他一直留在门边候着,把殿里殿内的事儿看得挺全。
唐荼荼点点头,再不开口了。
学校贡举是礼部的事儿,礼部尚书在书房挨训,下属个个两眼抓瞎;储君忙着安抚父亲,承欢膝下做大孝子。
这位太子素有仁德美名,坊间与他有关的故事也颇
多,什么太子礼贤下士、门客过千,每年哪儿遭灾哪儿遭难,太子都带头捐银捐物,贤名攒了一篓子。
几乎把忠孝仁义礼智信七样占了个全,说是古圣贤再世也不为过。
而二殿下的名声,唐荼荼却没怎么听过,上回娘过府的时候,倒是提过一句“二殿下名声不错”。
可照今日的事儿瞧,当街斩人,唐荼荼觉得二殿下就算有名声,怕也是凶名恶名的名,百姓最多夸他一句执法公正。
头回在后院见他,大晚上的,他带着人大张旗鼓地缉盗;这回见他,又是在查办官员。分明不是自己的差事,皇上手一指,他就得去解决麻烦。
像一把指哪儿打哪儿的刀。
她这头走着神,唐老爷和夫人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话,又猛地想起最要紧的,转向儿子,苦口婆心道。
“义山啊,以后可万万不敢再做揭发官员这样的事儿了,你还是个孩子,又没什么大冤大难,何苦走这条路子还有跟人斗嘴也不对,白捱了这一顿打,那群浑小子下手没个轻重,万一伤着了脑袋,碰着了眼睛,你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你是要读书、考科举、上官场的人,要时刻记得保全自己,以后遇上岳家小儿那样的浑货,咱们不跟他吵,要跟他讲道理,他要是不听,咱们就不说了。”
“像他那样只知道投机取巧的人,路走不远,迟早得栽跟头。你学问好,天赋也不差,将来走得一定比他远,跟他计较什么”
自那日父子俩不欢而散之后,唐老爷这几日一直跟儿子僵持着,倒不是他跟儿子置气,而是唐厚孜一根筋,绷住了就不理他,每天饭点喊一声“父亲”,便再无话了。
唐老爷自己想了想,也知道他这年纪的少年人想的是什么,反省自己那日的话也觉说得不妥,今天这话就要和缓多了。
唐厚孜嘴上称着“是”,心里却觉得,爹说的道理既对,又不对。
爹是个绵软性子,母亲脾气也不厉害,在老宅时总是要被别房的叔婶占些便宜。分家时也是退了又退,几房叔婶嬉皮笑脸步步紧逼,到最后别说分家了,连自家院里的东西都没能全带走。
一直忍,一直退,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
谁能伸手帮自己呢
唐厚孜这么想着,不由地往妹妹的方向看了一眼。
妹妹拿行动告诉他,有些事“徐徐图之”是图不下结果的,得当机立断了结了,不要慢招,要巧招,有底牌捏在手里,用与不用,就都由自己做主了。
“义山义山”
唐厚孜忙欠身道“爹,我在听的。”
“既然事已了了,什么都别想了,你快好好温习功课吧,初八就要下场,没几天了。”
今日紧跟在圣旨后边,礼部也贴出了告示,定下了乡试开考的日子。比往年往前挪两月,别的时间一如旧时安排,初八开始入贡院,总共考三场,各三天,九天七夜,中间换两次场。
一家人说完话,还不到午时,府里的厨房刚起灶,前院的家丁便欢天喜地地进来传话。
“老爷,夫人外边来了好多人,说是二皇子有赏,叫你们出去接赏呢。”
“为何要赏赏什么”唐老爷和夫人愕然对望了一眼,忙去外院迎。
来送赏的是个公公,领着八个侍卫。那公公是二皇子府里的管事内监,姓徐,是个人精,瞧见唐老爷杵在那儿,不知该怎么接这赏,忙三两步走到唐老爷跟前,笑道。
“怎劳大人出来这是殿下的私赏,不必拘泥礼数。二姑娘,快上前来。”
唐荼荼还没迷瞪过来,被母亲推了上前。
徐公公便展开笺纸,抑扬顿挫地念。
“赏白银五十两,文房四宝一套,太平御览半套,金银鸭子一只,鸡丝翅子一碗、太湖三宝叠烩一盆、喜鹊衔花一道、玉兔白菜一道、莲香银卷一道”
唐荼荼“”
前半段正儿八经,后半段全跑了,一样样的都是菜名,足足念了有十多道菜才停下。
侍卫们抬着一大箱子书、提着好几个沉甸甸的食盒,一样一样地交给唐府下人。
唐老爷纳闷得厉害,回头瞧了瞧荼荼,以眼神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女儿却没领会他眼色。
唐老爷只好拱手问徐公公“这些菜是二殿下府里做的”
徐公公含笑瞧着唐荼荼“倒不是殿下府里做的,是在香满楼订的一桌席。二殿下特特交待奴才去香满楼点上一桌席,荤菜
多点,楼里几样招牌菜也别落下,给唐二姑娘送过去。”
徐公公一字不漏地传完主子话,眉开眼笑地又补了一句“连这点小事儿,殿下都亲自交待。奴才还从没见过殿下对哪位姑娘这样着紧呢,姑娘好福气。”
唐老爷更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徐公公自以为嘴甜地说了句俏皮话,他瞧二姑娘虽然胖,但毕竟二殿下又非常人
徐公公心里七拐八拐地绕了一圈,认定这位迟早是要过府的,权当结了个善缘,与唐老爷拱手作了别,带着人走了。
什么“好福气”一副轻贱语气。
唐厚孜听得脸都青了,趁着爹娘都在看那箱子书,拉着荼荼一路走到影壁后,气得面红耳赤的,又不敢大声,咬牙切齿问“那二皇子上午欺负你了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欺负我什么”唐荼荼愣了愣,头都大了一圈“没有,哥,你想什么呢。”
“真的没有”唐厚孜紧逼着问“那他为何专门挑你问话还要关着门,男女大防都不避讳,与你说了那么久的悄悄话,不定心里怎么想的。”
唐荼荼想大概是因为上回在他面前饿到晕倒吧叫二皇子以为自己吃不饱
可那晚上的事,唐荼荼没法跟哥哥说,只好编了个不着调的瞎话“上午我进了雅间听殿下训话,桌上放着两盘点心,我早上没吃饭,饿得厉害,就把点心全吃了,殿下笑我胃口大,说送我一桌菜,行了吧”
噢
这倒应该是真的。
这话放她身上特别合情合理。唐厚孜冷静下来,回想起二殿下的英姿,再瞧了瞧妹妹的姿容,硬生生错开了眼睛。
“爹,母亲,既然殿下都赏了席面,咱们快用膳吧。”
家里的饭桌不大,十二道菜,一桌只能勉勉强强摆下,连放碗的地儿都没了。因为是殿下赏赐,唐老爷和唐夫人也不敢轻慢,叫仆人拿出了家里过年才会用的一套白玉盘。
唐荼荼看着他们提筷前都要对着北边拱拱手的恭敬样,心里滋味复杂。
她心想,二皇子这是惦记着她那天晚上饿晕的事还是想表扬她上午那一棒挡得好还是懊恼他自己交浅言深犯了大忌,叫她听了一耳
朵皇家秘闻,便拿点好吃的堵她嘴
没想出个头绪来。
“姐,这个鱼叫什么,好好吃”唐珠珠好吃得眼睛都亮了。
“这个鸭子也好好吃,二殿下在哪儿买的你快尝尝,多好吃”
珠珠个子矮,家里椅子高,没给她专门打椅子,珠珠两条腿悬着,一激动就两腿划拉,唐荼荼裤脚被她脚尖蹭了一下,这傻妞又“哎呀”一声,忙弯腰拿手绢给她拍了拍。
唐夫人皱起眉,想唠叨珠珠吃饭不能这么没规矩,一张嘴,又被这傻孩子逗笑了。
香满楼是京城最贵的酒楼,百余年来有多位老食饕推崇备至,一桌菜,动辄十几两银子起。唐夫人以前是舍不得的,这会儿寻思着老爷俸禄高了,还是得带孩子们去尝尝稀罕,不然以后出门,让人看了笑话。
唐珠珠还在叫“怎么连个豆腐都能拌得这么好吃”
唐荼荼被她闹得笑出了声,闷了一上午的情绪,全让珠珠给叫唤没了。
有二殿下赏赐在前,这回没人敢限制她饭量了,唐荼荼一口气吃了个饱,总算不用像往常一样,下了桌再自己去厨房添补了。
午饭用罢,唐荼荼在院子里遛了两个圈消食,回房时关上了门。
她端端正正坐到桌前,磨墨润笔,翻开日记本一页新纸,在纸上提笔写下。
二皇子
五月十九,夜,后院。
廿二,夜,库房。
廿五,清晨,学台。
她不确定二殿下还有没有派人盯着她,唐荼荼怕他的人查着这日记,不敢写得太细致,只寥寥几句记下了时间点。
她空出了大半张纸,在日记最末尾写道。
评级a等。
这是末世中期以后,城市基地里建立起的一套公民评级法,半隐形的,就是不公之于众的,所有人都猜到有这样的一套评级体系,却只有公职人员能看到一个人的级别。
末世,国家机器崩溃后又飞快重建,要摆脱秩序混乱和资源匮乏的局面,便按公民能力和个人劳动价值等等标准,对公民做了区分。
a等,是政教军法科研各领域的杰出贡献者;
b等,是服从集体意志、热爱劳动的大部分工薪群体;
c等公民好逸恶劳,贪图享乐,蚕食全民劳动成果,不利于城市秩序重建;
d等,是曾在末世前期有过犯罪经历、及存在反叛风险的高危人物,要长期监控。
唐荼荼顺着她和二殿下打交道的三个时间点回想了一遍,又在“评级a等”的后边,加了个向右上方倾斜的箭头。
这位二殿下,年十七,人生才刚开了个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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