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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神初十一年(1 / 1)

算起来李延意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身上这伤那伤的一堆没空管,之前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如何从这贫瘠的国家里榨出更多的钱用于战事以拒冲晋大军,与此同时还不能放松警惕,以免在殊死战斗中被从身后捅上来的刀剑刺伤。大战刚刚结束,想的又是如何恢复国力整顿朝纲,建立集团核心剪除余党……诸多重担压在李延意身上,虽然身边有尚书令卫纶和司空长孙曜,但新帝刚刚登基,她并不放心将重要之事交托他人,所有事项都要经过她的批阅或首肯方可执行。

上一次能睡到自然苏醒是什么时候李延意不记得,她一直马不停蹄地往前冲,她并不觉得自己不能承受这些劳累,只是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倦无法奈何她,唯一能够让她不知所措的,或许只有阿歆了。

李延意睁开眼的时候看着轻柔的帷帐垂在四周,屋内有花香,新鲜的花香。

她抬起手往床边抚摸,阿歆被她触碰之时立即醒了。

“你可还好?”阿歆轻声问道。

李延意没回答,只是用指尖将她的头发挑起来。

“……你没事我便出去了。”阿歆说着就要站起来,腰间和后背的伤同时发作,让她冷汗直冒,晃了晃好不容易要站起来了,却被李延意拉住。

“你要去哪里。”李延意撅起嘴,可怜巴巴道,“我都晕倒了你还要走,不怕我又犯病,磕着了摔着了想你想到吃不下饭了,该如何是好?”

阿歆本想说“我已没有活下去的意愿,又怎么会有心思管你吃不吃饭”,这话在脑中转了一圈,竟不舍得说出口。而且李延意明显在犯浑撒泼,和她理论没有任何意义,便只是不语,坐了回来。

“李延意,你我该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阿歆正色道,“不说笑。”

李延意翻了个身子爬下床,分开腿爬到阿歆身上,抱着她亲她。

阿歆:“……你根本没想好好谈。”

“对。”李延意含住她的耳垂,一吸,“我没想。”

阿歆无奈地要将她推开,可那夜的大战让她耗尽了最后的体力,推拒李延意有些困难,支撑两人纠缠的动作更困难。在李延意的娇笑声中两个人一块儿倒在柔软的毯子上。李延意控制着力道且扶着阿歆的腰,没让自己任性的举动有加重阿歆伤的可能性,阿歆也扶着她牢牢地控制着平衡。

“咱们还是这么有默契。”李延意的吻在阿歆的脖子蹭着,阿歆想缩起身子:

“你别这样。你知道,我若是真如你所说,将会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你是寡人的皇后,谁敢对你横加褒贬。”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能堵住别人的嘴一时,可能堵住一世?”

李延意贴着阿歆的胸口笑道:“你一直都太在意别人目光,你是谁做了什么,和他人又有什么关系?这世道早也不是圣人知行完备、至善至真的年代了。号称鸿儒之人未必能做到‘志安公,行安修,知通统类’,能够称之为‘圣贤’之人已经不存在。更何况我并不相信世间真有从未做过一件坏事的人,有可能是无意为之亦有可能是被迫所为,人这一生都在犯错,是一个个错误成就今日你我。即便是天生将才的你也是经历了无数败战后才积累下了今日经验,才能战无不胜。退一万步,就算是故意又如何?你我都知道,有些人可以成为史书的主角,而有些人注定连名字都不可能留下。”

“即便礼乐崩坏恶徒横行,我亦有我的从事准则。不因他人争强斗狠便与他们一样,否则又有什么脸皮指责?枉读圣贤书。”阿歆道,“我并没有名留青史的打算,我唯一的心愿只愿在我有生之年见鸾飞凤舞天下太平。李延意,天下无数苍生,你一意孤行却想堵住他人之口,并非易事。”

李延意冷笑道:“他人的悠悠众口我堵不上更没兴趣堵上,不过我可以选择将他们都杀了。”

李延意说到此处时看见阿歆的喉头滚了滚。

“害怕这样的我?还是喜欢?你知道我们这辈子的缘分难断,要是能断早也断了,就好像你总是喊着要杀我,到最后都会不惜自己的性命救回我。阿歆,我从不愿意为难你,你又何苦为难你自己。今日的局面我们早也料到了,我且问你一句,若是我败了我死了,你会与我共赴黄泉吗?”

阿歆正要开口,李延意抢先道:“就算你愿意,你可曾问过我是否同意你和我一块儿死?你父亲是否想要你同谢家一齐陨落。如果连你也死了,谁来守护大聿山河?”

之前无论李延意说什么阿歆都沉默着,心中另有所想,可当说到此处时她眼中的光芒是藏不住的。

“大聿将才凋零你是知道的。胡贼在塞外终日严寒之地世世代代过得贫瘠不堪,无法不惦记广袤的中原。如今的退去只是暂时,他们一定还会回来。你今日为了谢氏一族陪葬而死,却是称了胡贼之心。阿歆,这真是你愿意看到的吗?你常常说我是奸佞是逆臣,可我也姓李,我的身体中才是流着聿室最最纯正的血液。为什么我不能当皇帝?只因为我是女人?李举在位之时狐鸣枭噪凶竖得志,他是个男子,是先帝亲自传位的太子,可那又如何?他不是个暴君却也没有作为。如今已是神初十一年,李举在位十一年就连一个能和胡贼一战的将士都没有,国库空得就像他的脑子,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大聿?祖祖辈辈打下来的江山,费尽心思守下的国土就要废在这种人手里,你能甘心?我不能。”

李延意从她身上站起来,头还有些晕腹中饥饿,可胸腔里尽是恶心之意。

“说到底当年先帝也是因为阮氏一案颇为顾忌,所以才明令禁止女子不可为官,加上千年来的观念在此,让无能之辈占尽了便宜。不过这一切将在寡人手中改写。无论是男人或是女人,无论高门还是寒门,只有一样事物能够决定他们的前途,那便是才能。世间再也没有门槛,亦不会有不公,唯才是举才是盛世途径。至少诏武年间出生的女婴可以人人都有名有姓,不再只取个小字随意敷衍。可惜你不是生在诏武。阿歆这名字也很好,但它终归是个小字,你应当拥有个更适合你的名字。”

阿歆笑了笑道:“治国之事岂是这么简单。别说治国,就算是整顿三军都有很多困难。你若是太过激进的话只会适得其反。”

“这腐朽的国家停滞多久了,也未见有好转的迹象。被胡族碾压又逢叛贼暴-乱,你还要我等到何时。”李延意自己穿好了衣衫,将黄龙腰带牢牢扣紧。

“我想你能留在宫中做我的皇后,从此远离危险,与我春赏花夏望月。不过我也明白你志在沙场并不愿意当只笼中鸟。只要你不寻死,无论你决定去做任何事我都没有意见。”李延意穿戴整齐,回头扶住她的双肩,“阿歆,别让你一世才能埋入黄土。你的将帅之途才刚刚开始。”

李延意一直都知道她的弱点是什么,也知道她最渴望的是何事。

若是说李延意想要的是凌驾于万人之上,想要一手改变这个国家的话,那她阿歆毕生志愿就是保家卫国。她喜欢这片土地,喜欢这儿的至亲挚友,绝不容许外族冒犯。

如果她死了,能够抵挡胡族的也只剩下卫景安,此人还是卫家人。

阿歆捂着脸,无可奈何地叹气。

“为什么,我要身在谢家。既然我已生在谢家,又为何要让我遇见你……”

李延意俯低身,亲吻她的眼泪。

“我也曾经问过我自己,为什么生来不是男人。不过现在我已经不疑惑了。世间所有事没有绝对的‘不可能’,一切都在于你如何处理。阿歆,你效忠的是大聿是大聿的天子。这个天下尚未改姓,如今我便是天子,你应当效忠于我。”

李延意温柔不过三句话,句句都围绕着权利。

而阿歆扪心自问,她到底喜欢李延意什么,究竟是喜欢她的好皮囊还是被她身上不可忽略的王者之气吸引。

或许,是后者。

为了表示尊敬,李延意登基之后改元诏武,但神初十一年依旧还是神初年号,直到次年才真正进入诏武年间。

虽然这尊敬一说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像柳氏想要将帝位让给她时她也一再推托,直到群僚和柳氏三次推举李延意才“勉强”答应。

汝宁的金秋时节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满城的银杏树叶变黄,从高处俯瞰,犹如一盆盆黄金。

“如果真的是黄金就好了,不必让老夫为钱愁断肠。”卫纶站在城墙之上俯视整个汝宁城,卫庭煦跟在他身后,听他絮絮叨叨说着国库空空荡荡,连给大败冲晋将士们的赏金都发不出来。李延意更是抠门,直接以封地敷衍。只不过这些土地虽然赏给了功臣,税却是分文不能少,且封地内一切山海矿产资源属于中枢,地还要他们自己找人去耕,只不过免除了人头税和三年兵役。

卫庭煦亲眼看见李延意差点儿为钱抓破脑袋的模样,召集重臣一块儿商议如何解决财政问题。首先不可一登基便增加农税,本就刚刚度过大荒,百姓手里好不容易有了些余粮肯定特别宝贵,不能加税。长孙曜本是主张减免农税以拉拢民心,李延意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休想!寡人可以保持三十税一,但绝不能再减,更别提免除,想都别想!没错,现在中枢并不臃肿,即便少征农税也能够养活诸君,但是你们要知道前方之路有多难走,怀帝留下的烂摊子绝不仅仅是无钱无兵这么简单。想要将前路走好,想办法将国库填满是基石。”

曾经一次雅聚信手一泼就是上万黄金的李延意也有今天。卫庭煦想到天子昨日还在宫中“敲诈勒索”,拉上了庚太后,召集所有五品以上高官和家眷一块儿变换着主题作诗,谁作不出来便罚白银十两,如果没有现银也可以用配饰相抵。李延意就像个赌坊东家,大杀四方,赢了一堆金银珠宝回去,乐不可支,立即填入国库,盘算着下回再用什么借口召集众臣再来。李延意自觉开心得意走路都带风,卫庭煦却是忍了半天没忍住笑出了声,如今回忆起来,依旧笑容难掩。

李延意瞪她一眼:“子卓,你今日笑我明日铨选入朝可有你愁的时候!”

卫纶左腿已残,但他从未想过坐四轮车,阿母为他做了根长长的木杖,他便随身携带着这木杖当他的腿,无论走到何处都挺直腰背,依旧挺拔俊逸。

卫庭煦双手背在身后,其实是在暗暗按压腰部,好让自己能够用双腿走动的时间更长一些。这对父女腿脚都不太方便,走得很慢,半个时辰还未走过东门。

自胥公死后,卫庭煦便将自己的腿伤交给了仲计,让仲计全权负责腿部的康复。仲计要顾着小花的伤还需分神在卫庭煦身上,并非她所愿。在她看来专心致志地和鬼鸠厮杀已经耗费了她诸多精力,再多加一位病人的话只怕两边都治不好。

可是卫庭煦的话她不得不听。她亲眼见识过卫庭煦的凶残,拒绝的话可想而知会有什么后果,只能硬着头皮来。

仲计年轻,所用的医治之法也能另辟蹊径。

她每天都送药来,让甄文君将药放入水中熬制,一定要在沸水中熬制成渣,药性全部融到滚水中后再注到池里,稀释成烫手的程度便可。卫庭煦要在其中泡上一个时辰,期间要不断换水不可让水温降低,否则的话药效难存。

泡完药浴趁着身子留有足够的热气时需立即把碾开的寒团覆盖在腰间和双腿揉按,以冰火之力活血。仲计说了,只要经络被打通别说是站立,就算以后想要奔跑都不是难事。

“不过这寒团乃是在冰川深处采集来的泥团,奇冷无比,赤手触碰的话很容易冻伤。”仲计将两个装着寒团的木盒递给甄文君,“你可得忍着点了。”

甄文君完全不以为意,不过就是泥团能多冷,更何况酷暑的尾巴还没扫干净,每天清晨练武之后都会一身汗,捏捏泥团还能降降温,这是好事。

没想到寒团冷得超出她所料。

甄文君将寒团从盒子里抓出来的时候冻得差点脱手,在两手之间疯狂倒换都不敢握牢固了。

卫庭煦每日早起和入睡前都要走一趟冰火治疗,精神越来越好,能够站立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不过苦了甄文君,大热天一双手被冻得发肿,卫庭煦问她她也不说,总是藏着不让人看见。对她而言只要能够让卫庭煦开心能让她康复,所有的伤都是小事。

卫庭煦浸入热气逼人的药浴之中虽然很舒服,却容易心跳加快头晕目眩,待要上岸时浑身发软,只能靠甄文君将她抱起来。

甄文君每日灌完药水后就捧着浴衣在旁等着,到了时辰便下池将卫庭煦裹好抱上岸。

按摩时卫庭煦常常睡着,甄文君将她抱回床上盖好被褥,蹲在她身边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

怎么会有人长得如此好看,所有细节都恰到好处,仿若技艺精巧的大师精雕细琢出来的,每一处都经过深思熟虑,赏心悦目,即便再看一百年都不会厌倦,每次凝视都能被不同的精致之处吸引。

眼见卫庭煦的双腿在自己的手中越来越强壮,甄文君便更有干劲。

她要带着灵璧姐姐的那份加倍对她好,灵璧姐姐临终的遗托绝不敢忘。

李延意忙于政事,早朝一开就开到半夜,大臣们在候君亭内等待时纷纷带着碗箸,这也是大聿史上第一遭。

李延意早朝晏罢昃食宵衣,可以连续几个晚上不睡,卫纶和长孙曜劝也没用,生怕天子累出个好歹,最后将庚太后搬来了。

“母后不用多说,怀琛向来精力充沛您是知道的,以前还是长公主时就是如此,母后没多说什么一直在鼓励怀琛,如今称帝了反而要娇惯了么?”

下了早朝时已经入夜,李延意没什么胃口吃饭,庚太后抓着她说必须要吃些。她拿着箸见什么都犯恶心,可是庚太后一直唠叨,念得她头疼,迫不得已只能喝几口汤。庚太后说了一堆前朝天子们勤政累死的事例,告诉她心系社稷没有错,但陛下也要用对方法。身子坏了什么都做不了,还是称了奸人之心。

李延意明白庚太后是在关心她,不过她并不觉得累,她正值壮年,现在不拼更待何时。

庚太后说一句她便有三句在后面等着,庚太后看着怀琛也是万分喜欢,不忍心真的责备她。

“吾儿长大了,当真成就了古今第一伟业,我感激陛下,待陛下生下皇子,老身百年之后也能瞑目了。”庚太后说着眼睛里便有些晶莹,忍不住用帕子抹了抹泪。

听前半句李延意特别心疼,谁知收尾时忽然加上这么一句,李延意酸涩的心立即落了回来,冷淡地看着庚太后独自拭泪。庚太后见李延意没搭理她,哭泣之时偷偷去瞧,李延意夹了几片羊肉吃得双眼发狠,心里是有计较的。

庚太后将帕子放到一旁,也不哭了,继续说:“三十多年前我生你之时正值腊月,那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冷的一年。你小时候体弱多病,好几次眼看就要救不活了,最后却还是健健康康地长大,如今都已经到了当母亲的年纪了。怀琛,你已三十有二,再不考虑子嗣的问题只怕再过几年便会后悔莫及。”

李延意不说话,继续吃。吃着吃着胃口还真好了起来。

“我都为你想好了。男皇帝们能够后宫三千,你亦可以。从明日起便开始选秀郎,将全天下最貌美最精壮的男子一一呈到我们怀琛面前,任你挑选。怀琛啊,国不可一日无君,你亦不可没有皇后,尽早遴选出一位优秀漂亮的男皇后,早日生下皇子,为我们李家开枝散叶,以延续万年基业。”

“母后早就想好了吧。”李延意一遍夹菜一边道,“看中哪家小子了?”

庚太后见她似乎有妥协之意,立即说道:“我看卫家二公子子炼就不错。相貌堂堂又是个能退敌的将军,乃是不二之选。而且他是卫家嫡子,将他娶了便可以把日渐壮大的卫家统统收入囊中,将其牢牢牵制消除谋反之意。或是长孙家的几个公子也不错,我看着都挺机灵又俊俏,可征入宫内封为妃子……”

李延意听了之后哈哈笑起来。

庚太后本是在认真和她商讨,见她居然笑了起来便知自己被戏弄了,不再多说,正直了身子道:“莫非陛下想的是将好不容易夺来的江山再让出去?怀琛,你竟是这般糊涂之人?”

李延意摇摇头:“母后,这事儿就交给您了,您看中了谁尽管带到后宫内,卫子炼也罢长孙氏都行,统统带来。待我有空再一一挑选。”

李延意这话半真半假,换成别人还真容易被她蒙骗过去,可知女莫若母,自己女儿什么主意她最清楚。

“此事不必再拖,怀琛,谢家的人不可信。”庚太后将最关键的底牌亮了出来,“不说她是个女人,你与她是不可能为李家生下一儿半女的,就说她是谢扶宸的女儿,是他的嫡女,你将这样的人当做枕边人不怕她有朝一日会再对你拔剑相向吗?上一次那一剑伤你多深,至今伤痕还在,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庚太后苦口婆心,“你现在已经不是可以随便任性的长公主了,你是一国之君,肩负重任你明白吗?我退一步,你要和谢氏阿歆如何戏耍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必须立下皇后,必须是个男人!可以与你生下储君的男人!”

“哦,知道了。”无论庚太后多激动多义正言辞,李延意都淡然回应,“母后说的这些寡人早也想过了。就卫子炼吧,我觉得挺好。不过别这么快便立后,可以先封为贵妃嘛,母后多考验考验他,莫让外戚当权之时发生,您也不想卫纶成为第二个冯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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