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庄琛手插着兜,站在窗边打电话。人至中年,男人依然儒雅清隽,只是那双眼睛里,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已被多年来的夫妻不睦蹉跎成疲惫万分。
自他背弃这段婚姻开始,当初的一往情深都作笑谈,感情早就没有了,之所以藕断丝连着,不过是因为还有个家,而且不是他们两个人,还有孩子。
尤庄琛与俞淑容在相看两厌之后唯一达成的协议是暂时不离婚,为了孩子。那些未痊愈的伤口滋生出埋怨与不忿,冷嘲热讽,咄咄逼人,大人自以为委曲求全的牺牲,在孩子的眼中是被放大无数倍的痛苦。
很难说初衷是好还是不好,毕竟离婚也是错。
可能他们就不该在一起。尤庄琛甚至觉得,要是再晚几年谈婚论嫁,他早一些遇见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往后的人生一定不会如此。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面对癔症时常发作的妻子,尤庄琛一再忍让,实在忍不了,便走。就像那天,他砸门而出,在小区里散步,吸着烟,希望冷风吹散苦闷。哪知道家里差点出了人命。
要是他晚来几分钟,俞淑容可能真要将他们的女儿亲手掐死。
尤映西的意识里残存着一些印象,可能是那种从身到心濒死的感觉与多年前重合了,俞淑容的歇斯底里,掐着她的脖子的手青筋暴露。尤映西知道俞淑容那会儿是疯子,但她怎么连疯了都那么恨她?
在坠入黑暗之前的几秒里,尤映西心中竟然涌出复杂的难过,难过于这么多年她徒劳的努力,既没有使俞淑容对她的仇恨消弭,更没有使俞淑容想起她是她的女儿。
很难说,是时光忘了走,还是她们一直停在尤伊暖死的那一刻。
尤映西不知道她昏迷了多久,她做了很长的一个梦,脑子烧得稀里糊涂的,梦里的她四五岁的样子。尤伊暖带她去买糖,进口的糖果,五颜六色的包装,裹着巧克力夹心。她小时候喜欢吃。
问了一家又一家,都没有卖,小尤映西闹着要吃,尤伊暖走遍整个江市为她去买。
有过的,这不是梦。
尤伊暖对她太好了,虽然她也曾经恨过她,为什么撇下她一个人走了,为什么当初就因为尤伊暖想要个妹妹,她就要被生出来受苦。
可是恨真的很少,只占了她对尤伊暖感情的一小部分,甚至连部分都谈不上,要以百分数来算,喜欢与依恋是百分之,恨是百分之。
无论是什么,都注定了余生的难以忘怀。以至于尤映西知道她并不全是为了俞淑容在演尤伊暖,还有她自己。
尤映西醒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掐伤后的疼痛犹在。
尤庄琛坐在床边,递过来一杯插上吸管的温水。父爱如山,沉重,也沉默,心疼与宽慰在以往总是汇入一句“你妈妈生病了,你要理解”里,搁在今天,他说不出口了。
看着女儿静静喝着水,半晌才想起什么,摩挲了下膝盖:“哦,你今天是不是约了朋友去看艺术展?刚刚她打电话过来,我说你生病了,在家休息呢。”
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顾得上接。家里兵荒马乱的,俞淑容情绪不太稳定,私人医生打了镇静剂才换来这片刻的安宁。
尤映西:“好。”
原来都已经周六了吗?
外面漆黑一片,冬天天色黑得早,她不知道几点了,问尤庄琛。
“六点多。”尤庄琛抬腕看表,他以为女儿是在想艺术展的事情,“这会儿应该已经闭展了,还是想去吗?”
尤映西摇头。
尤庄琛叹了声气:“好好休息,想吃什么待会儿刘阿姨来了你跟她说,或者爸爸去给你买。”
“有想吃的吗?”他问。
尤映西没有胃口,她提了别的要求:“爸爸,我可以去朋友家里待一两天吗?”
“好,李叔送你过去?”尤庄琛知道她是一根绷了太久的弦,太需要喘息了。
“我想自己去。”
尤庄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要注意着点儿,身体还没好,烧刚退呢。”
尤映西:“好。”
门从外面合上,尤庄琛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
尤映西拨了个电话,接通以后女人的一声喂几乎是用吼出来的,才勉强盖过震耳欲聋的蹦迪声。
“徐念,我待会儿过去你那儿。”
“来呗,到了跟我说一声,我来接你,未成年可进不来。”
尤映西笑了一声:“你自己不都是未成年。”
“我是老板娘,这能一样吗?”
“领证了?”
徐念回头看了眼吧台上调酒的男人,她甜蜜地笑:“你傻呀,离法定婚龄还早着呢,再说了,谁要嫁他呀。”
徐念的男朋友阿飞,初见的时候是个小混混,没什么大本事,管辖的也就是江市一中后头那一片。
资金链断了,改造到一半的旧城区,左边网吧烧烤发廊店,右边高楼大厦居酒屋,整一个四不像。徐念辍学以后在烧烤店工作,有一次阿飞在水果摊收保护费,嗬,那大背头油光锃亮的,烂铁棍往肩上一扛,踩在石墩子上的帆布鞋盗版匡威的鞋标都掉了一半。
乍一看就过得不怎么好的男人,保护费没收着,对面居酒屋那头走过来几个城管,撵的是小摊小贩,他贼胆小,也跟着跑了。水果摊主的女儿掉了队,杵在往四面八方作鸟兽散的人流里茫然无措。
阿飞一把将小女孩扛在肩上,健步如飞又带着些江湖侠气的背影令看热闹的徐念都忘了给烤串刷油。
人不帅,还有点矮,但架不住她喜欢。
徐念没念书的天赋,运气全点在赚钱上,跟阿飞在一起没多久就发了笔财。她目光长远,没花钱如流水,而是钱生钱,过了一两年便盘下一个行将倒闭的酒吧。
徐念做生意的头脑好,阿飞还去成人夜校里学了些东西,能帮上忙。如今这家酒吧已经成了江市数一数二的娱乐场所,聚集了热爱夜生活的年轻人。
深夜的江市,灯火璀璨,造型古朴的灯笼悬在路灯上,五光十色的灯串装饰着树,年味很浓。
想来燕京年味更浓,前两天顾徐希还在群里发了几张照片,是她随着爸妈在庙里上香祈福,虚化的背景里能瞧见贼多的人。顾徐希属于五官是其次,很有氛围美的那类,但照片里军大衣往身上一裹,那氛围陡然变成土味。
贾迦佳:啧,顾美人儿,咱大首都有这么冷吗?你不是一直两件衣服过冬吗?
贾迦佳已经去国外度假了。
她爸爸去国外念书的时候认识的她妈,一美国人,华裔。一家人节日观念都很淡,每逢过年总是提前几天送了礼走了亲戚,便出去玩。
顾徐希:是两件啊,军大衣里头是内衣。你们不知道,我前天晚上嗨到两三点,我妈五点多掀我被窝,说什么上香要赶吉时,妆都不让我化,跟她借支口红随便擦擦,那色号,真不是我能驾驭的。
照片里顾徐希的唇色带紫,没了平时往嚣张里化的妆容,还稍微有点嫩的气质压不下这唇色,像是中了毒。鞠躬都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也不知道哪方佛祖宽宏大量会保佑她。
顾家生意做得大,听说祖上是受过高僧点化的,这点顺遂也没想到能传好几代,所以顾家掌权的几个都算是虔诚的信徒。顾徐希上面还有个哥,她没什么继承家业的压力。
在自家公司谋个职,随便玩玩,赚的还没她花的多。
四人群里还有个辛予可,从小拍广告,现在当了模特。这仨聊天的时候,她还在工作,没空回消息。等闲下来了,发了句:阿晚,你过年回来不?咱攒个局啊。
江晚姿:不回来了,赶着拍戏,以后聚。
这几个都知道她从小与家里的关系就不咸不淡的,爸妈不管还是其次,主要是她外婆走那会儿。温以静还在国外,那桩生意很大,温以静咬着不肯放,没回去送终。
康茵咽气之前抓着江晚姿的手,紧紧的,像是攥着她这一生想了很久都没有成真的念想,老人的喉咙里艰难吐出一句:“你妈妈真像他啊。”
说的是温杜原,她想要一起过日子的男人,却只想与学术白头到老。
愿望成真,死都是死在书桌上。
外婆那时是笑着的,像是释怀了,又像是假装的了无遗憾。但江晚姿笑不出来,她哭了很久,老人的那点不圆满也成了她的残缺。江晚姿是天上那弯月亮,她身上有康茵的温柔,亲眼目睹着亲人之间的冷漠,不管是夫妻还是母女,为什么越是亲密的关系越会造成痛苦与缺憾?
她不想痛苦,温柔迫不得已成了糊在躯壳的皮,她骨子里不相信永恒,星星因为月亮散发的冷意而不愿与她出现在同一片夜空。
方白第一眼见到这位这几天频繁上热搜的导演便觉得她冷,先是郑令原,再是井星,江晚姿的名字一下子成了圈内圈外人热衷的谈资。
试镜的时候方白看着她就紧张,江晚姿手里转着笔,翘着腿翻了翻方白的资料:“随便演,我都见过井星那种演技了,别怕。”
房间里的人都笑了。
江晚姿的笑意不达眼底,只浮在面上,那双眼睛在方白的脸上一掠而过,像是一簇火苗,方白脸颊都烫起来。想起网上那些不知真假的传言,江晚姿的风情与多情,这会儿,她在对方的目光里好像窥见了几分。想想她只不过是个陌生人,江晚姿是不是盯个木头都能深情款款?
方白被敲定下来替代井星出演女二号,她在西江艺术大学表演系读大三,条件很好,大一签约公司,演员之路走得顺风顺水。
进组以来方白的表现不错,被井星耽误的进度这几天一点点补回来,江晚姿心情都好了。
这天下戏,江晚姿请客吃饭,赏脸的人不少,散伙的时候还有一些人没尽兴。褚煦便出主意,去酒吧喝酒蹦迪。
选的是江市一家很有名气的酒吧。
到的时候都没车位了,司机将车停在路边,让一伙人下车,他再找地方停车。
江晚姿两手插兜,将腿一迈钻出车门,因为身条太好,这下车的姿势又有些装逼,一下子引来不少行人的注目。她抬眼看见眼前的酒吧霓虹灯闪亮,店名叫做万念俱飞。
褚煦叼着支烟,啧了一声:“特别呀,这名儿。”
他瞥了眼刚下车的方白,凑过去问:“怎么样这女孩儿?”
江晚姿知道褚煦的意思,这阵子身边不少朋友都希望她脱单,她都不明白,合着大家都觉得郑令原是给她造成什么情感阴霾走不出来了是吗?
“还行。”江晚姿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一句话将还想做媒的褚煦堵得闭了嘴:“女装的你也不差,挺漂亮的。”
褚煦的影帝男友盛沛前几天过生日,褚煦没什么异装癖,为了哄盛沛开心,一身女装火遍朋友圈。还有不知情的来问盛沛这是交女友了?
盛沛与褚煦是地下恋,只等盛沛再拿个金羚奖影帝,三金大满贯,他俩就要退圈去国外领证结婚。
是真爱,江晚姿还挺羡慕的,她没有这样浓烈到可以放弃事业的感情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