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繁景穿着肃穆的黑色法袍站在法庭之上,绷紧面容，眉心紧锁,他握着手里的法槌,目光止不住往一个方向飘去，手心有些出汗了，他从来没有握过这么沉重的法槌。
一声闷响,法槌敲击在桌面上,中年男人神情严肃道：“上城区法院第172号案件，现在开庭,我是本案的主审法官,请大家保持安静！”
叶繁景话音落下,法庭里安静至极,他的目光悄悄扫过陪审团、旁听席、证人席,然后是站立在他的正下方的二人,一个矮胖的年轻男人，另一个……他的女儿。
出乎意料的是，叶筝的神色看起来还不错,没有一点憔悴,反而比他这个主审法官还要精神多了。
忽然,叶筝略微转头,他的目光冷不丁对上她的视线，叶繁景面容一顿，下意识地避开了女儿的目光,他看向法庭正中央,发现不少让他惊讶的面孔,一时心里更加忐忑了。
“被告叶筝,你被控以帝国第一级别谋杀罪,你明白你的权利吗？”他刻意厉声道。
底下穿着白袍的少年微微颔首，“法官大人，我明白。”
叶筝缓缓抬起头，黑眸径直望向叶繁景，将对方躲闪的视线、忐忑的神情尽收眼底，很久以前，她曾经以法官父亲为荣，那是她认知里最高大威严的形象。
而今天，哪怕她站在他的下位，父亲也不再高大。
“……很好，原告大卫·格林，请你开始陈述。”
叶筝对面，裹着半张脸白色纱布的矮胖男人神情激愤，嘴唇激烈张合，“在发生这种事以前，我也同在座的诸位一样，想象不到对面这位有着高贵优雅气质的小姐，竟然能犯下如此骇人听闻的恶行！”
法院内不少人窃窃私语起来，这样的开头无疑将所有人的期待高高吊起，开庭前他们捕风捉影听说了不少版本的案子细节，今天他们终于能得知真相了。
看现在的情况，这个真相或许比他们猜测得更加精彩离奇，毕竟以仁善高洁闻名的圣女叶筝竟然会犯下杀人罪，这个事情本身就够惊爆的。
感受到四面八方的视线，大卫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我是西区一个实验基地的研究员，皇太子的队伍在追踪西区事件的幕后黑手时，在我们的基地停留一段时间，叶筝在停留过程中，杀害了我的三个同事！”
“一个死于溺水，两个死于爆炸，基地负责人发现后，第一时间将叶筝关进了禁闭室，直到基地被怪物袭击，叶筝侥幸脱逃。”
“死去的人无法说话，但活着的人必须勇敢站出来，叶筝，你必须为你犯下的残忍罪行付出代价！”
矮胖的男人语气越发激动，陪审团和旁听席不少人神色动容，他们不敢置信地盯着叶筝。
这些大多是上城区的贵族，曾经在无数社交场合对圣女叶筝称赞有加。
“法官大人，有证人可以为我作证，他是皇太子殿下的骑士，可以证明我说的话。”
正坐在最中央的叶繁景敲了一下法槌，“传证人。”
一个身穿红色制服的骑士走了上来，开口道：“我是皇太子的近侍，圣女叶筝的确因为杀人事件被当时基地的主导者基兰大人扣留。”
叶繁景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当时的基地负责人已经对叶筝做出了判决，但你无法证明叶筝的确杀人了，私刑可不具有合法意义。”
矮胖男人赶紧道：“大人我还有其他证据，请让我——”
叶繁景忽然出声：“不过，这位皇太子骑士的发言并非没有意义，叶筝，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从开庭起，叶筝一直安静地站立着，像是一座象牙白雕像，直到听到上方再次喊到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目视上方。
“私刑没有合法意义，但您教过我，有的地区会施行特殊的法律，它们被帝国赋予了合法的自治权力，并且有的案件只有教会法能审判，这座基地的负责人基……”
“被告叶筝！请注意你的身份！”叶繁景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厉声喝止。
叶筝闭上嘴，黑眸幽幽地看着叶繁景，她已经明白了，有人特意交代过叶繁景，这次的事件要尽量降低对西区基地的讨论。
哪怕揭示希望计划基地的背景，对她这次的案件审理有利。
叶繁景瞪着叶筝，沉重地呼吸了一下，他喊道：“原告大卫·格林，呈上其他证据。”
矮胖男人往身后使了一个眼神，有人立刻搬上来一个笨重的机器，还有照片、尸检报告。
第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尸体浮肿的男人，第二张照片是一团血腥的血肉，叫人作呕。
“第一个是溺死的亨利·琼斯，今天他的家人也来到了这里……抱歉琼斯夫人，我当时无力阻止这一切。”
旁听席里响起了令人揪心的抽泣声。
“第二张照片是被叶筝炸死的两个研究员，他们是平民出身，他们的家人甚至无法亲眼看到这场审判，但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得到公正的处理结果。”
站在原告席的大卫·格林，先是将两张照片展示了一圈，然后递给了上方的法官。
“这是基地留下的证据照片，除了照片，还有影像。”
“叶筝是在一间实验室炸死了两个研究员，这间实验室为了保存实验过程，特意设置了留影机，它记录了叶筝的恶行！”
有人将绿色的矿石塞进了方形盒子，启动了由诡域矿石驱动的笨重机器，模糊的影像透射在机器上方。
一个看起来高挑纤细、黑发飘飘的白裙女孩站在玻璃门外，按下了某个按钮，玻璃门内的两个男人立刻爆炸，血肉飞溅。
下面立刻响起一片哗然声，不少人捂住了眼睛。
虽然他们是上城区的贵族，亲眼看到了如此惨烈的画面，再加上最近听说两个平民研究员励志又不幸的生平，对平日里最不屑的平民立刻充满了共情能力，同时看向叶筝的目光带着几分恐惧。
连坐在上方的叶繁景都面露不忍和惊恐。
所有人的目光忍不住投向叶筝，她保持仰头观看的姿势，笑了一声，在这座严肃的法院里显得极其突兀。
叶繁景还没来得及斥责，叶筝悠悠出声：“你能证明，这份留影是真实的吗？”
要是叶筝没有杀他们，或许无从辩白这份过于真实的影像，但偏偏她真的杀了他们。
他们根本不是死于什么实验室爆炸，一个死于龙骨的力量，一个被传送到实验室上方，大概率死于龙身人，这份留影分明是伪造的！
留影机需要极其昂贵的诡域矿石驱动，怎么可能为了日常实验启动？
而且，叶筝不会放过这种细节。
“叶筝，事到如今还想狡辩吗？”大卫·格林质问着。
“这么笨重的一台机器，任何一个行凶的人都不会放过这个特殊的‘目击证人’，我想你对我的视力有所误解。”
“顺便，把那位骑士再传唤过来吧，当天我不穿那样，格林先生，你杀人时会穿着漂亮长裙、飘散长发还踩着小高跟吗？”
矮胖男人顿时面色憋红，后方的坐席上隐约响起了嘲笑声。
他恨恨地转头，却对上了一张似笑非笑的尊贵面容，他立刻讷讷地转回来。
叶繁景的目光游离在二人之间，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考斗争，他慢慢张嘴道：“留影机播放的影像是有造假的可能……”
“法官大人，您可以请人来鉴定，这台留影机出自皇家工厂，请他们的人来辨认即可！”
一时间，法庭里的目光聚集在主审法官身上，叶繁景当了近十年的法官，他一向享受这种时刻，仿佛生杀予夺的大权尽在他的手中，所有人都必须等待他的决定。
可这一次，叶繁景的额头已经冒出了热汗，像是有一束极其炽烈的阳光炙烤着他，他不用抬头看，也知道这束目光属于谁。
叶筝、叶筝……他的女儿！
可是事已至此，他又能做什么？这个大卫·格林明显已经得到了皇家的支持，这是皇帝的意思，他难道能为女儿反抗这个国家吗？
在众目睽睽下，叶繁景挣扎着开口：“来人，去传、传唤皇家工厂的——”
“不用浪费时间去请人，法官大人。”
叶繁景猛地抬起头，看向面容平静的女儿，那双清亮如水镜的黑眸没有他想象中的失望和悲伤，映照出了他怯懦、狼狈的面容。
只见叶筝对他勾起了一个微笑，然后转头看向旁听席的某个位置。
“擅长机器的皇家人员、皇家工厂的特聘顾问——秦路公爵，她就坐在旁听席上。”
“公爵大人，您愿意来鉴定留影的真假吗？”
矮胖男人朝着叶筝瞪大了眼睛，双手将手里的资料都握变形了，他略微颤抖地转头，再次对上了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容。
扎着小辫子的女人从旁听席上站起来，从容自若地走上前，手拍了拍笨重的机器。
“呦，我最近正在和工厂商量这个产品的改进方案呢，这不是巧了吗？”
“叶法官，没有人比我更适合鉴定它了吧。”
叶繁景咬紧牙关，他看向了脸色苍白的大卫·格林，谁也没想到突然杀出来一个秦路，秦路不仅是全场最适合鉴定留影真假的人，还是身份最尊贵的人，他根本没有理由阻止她。
“……麻烦公爵大人了。”
叶繁景无力地吐出这一句话，心里却莫名松快了起来，他略有些希冀地看向叶筝。
他的女儿叶筝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本事，他或许当不了皇帝属意的臣子，但是至少是一个好父亲了。
然而正叶筝认真地看着正在摆弄机器的秦路，没有分给他一丝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