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元年五月廿日,恩科殿试放榜。
此次新帝钦点的三甲,来历都颇为曲折。
就拿状元来说,孟庭辉,上一届科举的解元,本应是会试中最有希望夺魁的考生,但不知什么原因,孟庭辉在备考前夕忽然放弃会试,有传闻,孟庭辉个性耿直,因帮同年说话冲撞了考官,而被剥夺了会试资格。此次孟庭辉参加科举,并一举夺魁,连冠两元,也算血了当日之辱。
众人皆知,年轻太傅欣赏会元孟庭辉的文采,但鲜少人知,太傅更欣赏孟庭辉这个人,更无人得知,江臣彦与孟庭辉在两年前就已相识。
那时,九公主备嫁,江臣彦心情沮丧,便时常流连于各大酒坊。在那里,结识了上一届会试禁考的孟庭辉。于是,两个醉鬼,一见如故,彼此倾吐心中抑郁,这一来二往,江臣彦化名的江楚便成了孟庭辉的酒搭子。
江臣彦知晓孟庭辉在会试中所遇不公,但她是兵部的人,会试又是礼部负责,当初礼部可是丞相把持,皇后一党都在韬光养晦,这件事如果拿来做文章,非但起不了扳倒丞相的作用,还会彻底毁了孟庭辉这个人。
于是,在孟庭辉这件事上,江臣彦袖手旁观了。
她只是个名为江楚的平凡书生,只是孟庭辉那段时间的酒友。
不过,在相交过程中,江臣彦被孟庭辉的才华所折服,她暗自侥幸,如果孟廷辉不是在那年因守孝而放弃考试,状元哪能轮到自己!
当江臣彦得知自己钦点的会元卷子竟然是孟庭辉着笔,江臣彦笑了,笑得很开心。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按规矩,贡士在参加殿试前,是不准拜访主考官,孟庭辉硬生生等到三甲排名公布后,便携探花郎一起登门拜访江府。
当看到江臣彦本人时,他当场惊得合不拢嘴。
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的大楚第一才子,楚国最年轻的帝师,竟然是江楚,一个和他一同酒醉,一同吟诗的神秘书生。
他也曾派人寻找过江楚的下落,但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人知晓他的来历,亦没人知晓他的去处。
也许他就是个四处为家的漂泊客,楚都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段旅途。
孟庭辉是个随性的人,他并未再去强求一个结果,在得到江楚的开解后,他也收拾心情离开帝都,返回故里后更加发奋图强备考下届科举。
只是在闲暇时分,时常会想起这位相交虽浅,但却一见如故的楚都朋友。
怎会是他?
怎会是他!
江臣彦从孟庭辉的表情得知,他现在定是满肚子的诧异和疑惑,江臣彦也已准备花一天时间与孟庭辉好好叙叙旧。
这届科举的三甲,和江臣彦那届有些雷同,状元和探花在会试时就已非常熟络,两人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子,年龄上孟廷辉虽要大上探花郎一轮,可这并不妨碍两人相知相惜。
说起这届探花郎,则也与江臣彦有些微妙关联,探花郎年少英俊,颇有当初江臣彦高中状元,风流帝都的模样。
探花郎沈子旷,是原户部主事沈子安的弟弟,当初太子被废,户部遭清洗,主事沈子安是个干实事的人,江臣彦担心沈子安被牵连迫害,便随便寻了借口把他调到江都任职,沈子安并非什么重要官员,丞相等人也没察觉不妥,便没在这事上多加阻挠。
沈子安不是什么旷世奇才,可他弟弟沈子旷却是个人才,他自幼聪明机智,能言善辩,五岁就可吟诗作赋,十岁便已精通史书典籍,在楚国算是个小有名气的神童。
沈家非常感激江臣彦的搭救之恩,弟弟沈子旷耳濡目染,对江臣彦一直非常钦佩向往,他笃志好学,励志要拜在江大人门下,成为和他一样的年轻才俊。
此次科举,他在殿试中对答如流,给楚麟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此番拜访,状元和探花二人都与江臣彦相谈甚欢,摒弃彼此官职,同龄之间的切磋学问更能宾主尽欢。
随后几日,孟庭辉时常拉着沈子旷拜会江臣彦,这便有了一丝传闻,说三甲进士不是天子门生,而是江府门生。
自卯时起,麟德殿外便有宫人领了殿试后位列前十的进士来此祗候,待皇帝传召见谕后,一个接一个地入殿觐见。
等到状元郎也从麟德殿离开后,舒河看了眼窗户外的天色,推算了时辰已过巳时。
楚麟一连召见了十个进士,显得有些疲倦,他起身松了松筋骨,对着舒河说道:“舒卿,你怎么看待这三人?”
舒河自然明白皇帝所指的三人是谁?他也起身随着皇帝走了几步,微笑道:“孟庭辉耿直,严昊圆滑,沈子旷善辩。”
楚麟点了点头,笑着又问:“那你觉得朕把他们放到哪里比较合适?”
舒河停了会,低声悠然道:“孟庭辉可去御史台、严昊可去鸿胪寺、沈子旷可去翰林院。”
楚麟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好,把他们一个放在监察,一个放在事务,一个放到文苑。让他们可以发挥所长,朕会考虑的。”
舒河又和楚麟商议,拟草了其他进士的职位,宫人通报齐王觐见。
舒河朝齐王拜了臣礼,便替二人关了麟德殿的大门,在关门那刻,他看到楚麟笑容灿烂,热情迎接,心头有了莫名的沉重。
五日后,楚麟下诏,着赏状元孟廷辉任潮州刺史一职,即刻调往岭南,赏榜眼严昊鸿胪寺丞一职,赏沈子旷岳州长史一职,调往巴陵郡。
此诏一出,本已沸腾的天阙又如烈火之上添烹油,瞬时便炸了锅。
历年历届进士科,哪有状元郎首年就被调出京城的。
朝野上下,都在揣测圣意,是不是孟庭辉又犯了浑,在言语上冲撞了新帝,害得被陛下贬出了京,流言蜚语一时疯长如野草蔓藤。
一些深知楚麟性子的官员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楚麟在任太子时,算得上是个广纳谏言的主子,脾气耿直,态度狂傲的人都能在楚麟手下任职,没道理会对新科状元如此打压。
若是真受不了孟庭辉,当初也不会钦点他为三甲第一名。
很多人,不懂,就连楚麟的近臣陆杭也没懂。
他到了鸿胪寺碰到了江臣彦时,把疑惑抛了出来。
然而,江臣彦懂了,看着陆杭苦思冥想的模样,她笑了,笑得很有深意。
这个笑容,让陆杭更加费解了。
江臣彦笑了笑道:“你没发现,我们那届才是最幸运的,我们三人不但留了京,起点也比历届都高,不但都从侍郎做起,还通通都招了驸马。”
陆杭点了点头,忽然惊叫道:“你不说,我还没发现。我们三个还真得是平步青云,仕途一片坦荡。”
江臣彦一本正经地说道:“先皇估计是看我们长得帅,想嫁女儿,所以破格提拔。而他们三个娶妻太早,不好不好。”说完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逗得身旁的秦舞是花枝乱颤。
陆杭听完微怔,随口笑骂道:“八驸马,你脸呢!”
江臣彦捏了捏自己白皙脸庞,嘴角始终向上扬着,笑道:“十二驸马,看,脸在这。”随后,对着身旁的秦舞说道:“三公主,你不是在找我师兄吗?他好像在池塘那块和九公主聊天。”
秦舞“哦”了一声,带着银铃般笑容道:“那好,待会我们衙署的前厅见。”
江臣彦见秦舞转身离开,笑容慢慢消失,瞪了陆杭一眼,淡淡道:“你别看秦舞傻兮兮的,这丫头精着呢!以后在她面前少讨论朝廷的事,如果我们在秦人面前非议陛下,指不定会给秦人怎么利用。”
陆杭“哦”了一声,微微皱眉道:“宫里的人给我带话,说那日用膳时,齐王给陛下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江臣彦目光久滞,终是叹了口气,凉凉道:“说了什么?”
“‘都说君子卓尔不群,我看江大人倒是很擅长结交的君子啊。’这话我可是原封不动转告,没有任何添油加醋。我就纳闷了,他怎么会说这种话。”陆杭脸色一沉,声音亦低,“你是不是哪里得罪齐王了,这话摆明就是向陛下告状,说你在结党营私,拉拢新晋进士。”
江臣彦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没事,上次我也在陛下面前说他勾结党羽。”说完,一个大步就往前面走去。
陆杭大吃一惊,愣愣地站在当地,瞠目结舌后忽然醒悟,连忙追赶上去,叫道:“喂,别走,把话说清楚。”
……
自从叶翎轩做了鸿胪寺少卿之后,跑得最勤快的反而是他妹妹叶翎汐,叶翎轩深知妹妹名义上是奉皇帝旨意来接待秦三公主,实际还不是来找江臣彦的。
叶翎轩相当纳闷,要说这江家妹子到底有什么魔力,一个八公主不离不弃,一个九公主暧昧不清,亲妹妹则是死心塌地,现在就连秦国三公主,也整天跟在她屁股后头转,叶翎轩强烈怀疑自己作为男子的魅力。
“哥,你不是有公事要找晴儿详谈么?”叶翎汐瞥了眼楚思晴身旁的舒河,朝着自己哥哥淡淡地说了句话。
叶翎轩眼眸一闪诧异,不过立刻会意,便顺着叶翎汐的话,对着楚思晴说道:“公主请借一步说话,关于秦楚联盟大典,为兄有些礼制上的细则想找公主商议。”
楚思晴眼珠转了转,心中虽是狐疑,脸上却不动声色,嫣然笑道:“好,那去你的衙署详谈。”随后跟着叶翎轩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叶翎汐和舒河的视线。
秦舞见楚思晴和叶翎轩渐行渐远,舒河和叶翎汐又是背对她站立在池塘边,心底便起了一丝捉弄之心,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两人,躲在一片被假山遮挡的阴影里。
心中则猜想,待这二人穿过山洞时,便就吓他们一吓,谁让他们两嘴上那么刻薄。
果真,如秦舞所料,叶翎汐和舒河交谈声越来越近,秦舞刻意屏息敛气。
只听闻舒河开口,沉静问道:“师妹特地支开九公主,是有事要与我相商?”
“是”
“愿闻其详!”
叶翎汐唇线微扬,眼眸冰凉而又冷静,“这次三甲任命,你怎么看?”
舒河止步,轻笑反问:“师妹不与她商榷,为何来找我?”
“……,说是不说!”叶翎汐冷漠地瞥了舒河,冷冰冰的声音透着不悦的寒意。
舒河气息一窒,连忙赔笑道:“呃——陛下想磨砺状元郎和探花郎……”
“呵呵——”叶翎汐冷笑,脸上展露出一副我信你,我就是傻的表情。
舒河默然,望着叶翎汐那张被嫣红落霞映染的绝美容颜,恹恹无神的双眸又黯淡了几分,“她与这批门生走得太近了。”
叶翎汐冷笑一声,斜瞥向舒河,嘲讽道:“呵呵,陛下连她都开始猜忌了?”
舒河沈默半响,凝视叶翎汐片刻,缓缓出声:“兴许是我们两都多虑了,不过她现在的位置确实敏感,尺寸如若把握不当,随时都会落下口实。”
叶翎汐见舒河说得真挚,压下心中愤慨,点头道:“谢师兄提点——”
舒河见叶翎汐面目平静,这才安了心,“你素来敏感多思,有你在她身边,我也安心许多。”
叶翎汐紧紧抿唇,似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平静的问出:“师兄,还喜欢她么?”
舒河陡然一震,直愣愣地盯着叶翎汐,他没想到师妹竟然会问他这个问题,他沉默许久,妙目中闪过一丝悲戚黯然之色,声音微带嘶哑,“喜欢有何用?她选择的终究是你。父亲让我离开她时,我抗争过,伤心过,可终究还是失败了,说到底是我太胆怯,太懦弱。”
叶翎汐从未见过这般黯然失神的师兄,心下慨然,叹道:“不,你只是对于感情不强求。”
舒河他生性豁达洒脱,凡事都不愿强求,他宁愿将痛苦慢慢闷在骨子里发酵,也不愿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沮丧、不舍和难受。
不强求,舒河心底苦涩,他羡慕地望着叶翎汐,自嘲道:“是,所以我恨透了自己这副模样,我也为我的止乎于礼而付出失去她的代价。”
他似乎永远也做不到,如叶翎汐那般全心投入,可以不顾伦理,不顾束缚,愿意为所爱之人放弃一切。
“不要放开她的手,永远不要。”舒河恳求道。
叶翎汐莞尔一笑,清澈黑眸沉静如水,柔声道:“我会的,而你,也应该早点放下她,寻找能拉住你的手的人。”
“但愿吧……”舒河和叶翎汐两人又低声聊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远,想必已相偕离去。
秦舞这才大口喘气,若不是刚才连忙捂住嘴巴,只怕会控制不住当场惊叫出来。
信息量太大,她得梳理一下。
他们口中的他是江臣彦。
叶翎汐喜欢的原来是江大人。
而他师兄舒河竟然好龙阳,而且看起来这对师兄弟都有断袖之癖,不过两人在一起的事被药王知道了,药王震怒拆散二人。
怪不得江臣彦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兔儿爷的味道。
怪不得舒河看江臣彦的眼神总带着那种求而不得的惘然。
原来,是这么回事。
好男风这种事,秦舞也不是没有见过,只不过这牵扯的二人恰好都和她有些“交情”。
秦舞心底有种说不清楚的感情,倒不是厌恶和反感,只是有点低落。
秦舞踢着青石板上的小石子,嘴里还喃喃自语,纤纤玉指下意识绕了头发一圈又一圈,似乎在为什么事情烦恼着,江臣彦携着陆杭正往前厅赶去,见秦舞一个人待在门口,心下诧异,连忙上前询问:“g,公主,你怎么不进去,站在门口做什么?”
“他们在商量你们楚国的重要机密,我一个外邦友人怎么好意思进去!”秦舞眨了眨眼,柳眉一挑笑道。
江臣彦一愕,干笑道:“三公主说笑了。”说完,躬身摆了个请入内的手势。
陆杭见秦舞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江臣彦的身段,笑容中又有种说不出的暧昧诡谲,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心下好奇道:“公主,你为何一直盯着江大人看?”
秦舞妙目微眯,朝着江臣彦笑吟吟地道:“嗯,看你身子骨挺瘦小的,以前应该总被你师兄欺负吧。”
江臣彦不明就里,只得老实回答:“我师兄从来不曾欺负我,他对我很好。”
“嗯,是我用词不对,不是欺负,是‘疼爱’!”秦舞柳眉一挑,笑吟吟地娇嗔道。
看这小身板,也该是被疼爱的一方,秦舞霎时间恍然大悟。
江臣彦和陆杭彼此对望,面面相觑,不懂这秦国三公主的脑回路。
不过,她们没工夫细究,她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商议,半个月后,便是秦楚两国签订胶东五城割让协议。
江臣彦想起自己与楚麟交谈的一番话。
江臣彦在楚国国境内划了一条线,“三百里封地,差不多就是这点了。”
楚麟点头道:“胶东五城,三郡两县,几乎把胶东西边都划给秦国了。”
江臣彦抬起头看着楚麟,富有深意道:“陛下下完决定后,可曾悔过?”
楚麟紧紧抿着薄唇,一双眸子积聚着坚定的神色:“作为楚家子弟,我愧对列祖列宗,非但拓宽疆土,还丢了祖先打下的基业。但作为楚国国君,朕不曾后悔,国家安定,百姓安危高于一切。”
江臣彦心中一动,低声轻笑:“我很高兴陛下对所下决定有如此深刻的觉悟和肯定,此次割让土地在常人看来确实有失君威,不过微臣却认为五郡拱手秦国还是有些益处的,这五城土地本就与秦国接壤,在秦国而言是连成一线,扩大版图,但奉送的三百里地却是贫瘠,不利于耕作,秦国得了,也无非就是疆土拓宽,然而,秦国若要稳稳守住五城,势必要将驻军打散,而我军反而更加集中,更容易调配,日后若是图事,也比现在更能集火。”说到这里,她稍微顿了顿,侧头见楚麟并未流露不满,继续说道:“如果我们用胶东五郡换秦楚边界十年太平,换七大晋商通贸,陛下觉得如何?”
潮商、徽商与晋商,自古以来就是三大“商帮”。
其中又以晋商历史最悠久,地位最显赫,规模最鼎盛,晋商主要活跃在秦国晋州境内,古唐李氏起兵于太原,建都长安后,尊太原为“北都”,又名“龙城”,曾一度是中华全域内数一数二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七大晋商也在那时形成规模,他们发展盐业,矿业,票号等商业,此次和谈若能将晋商帮的产业引入楚国,这将是一件超级划算的买卖。
楚麟忽然眼前一亮,大喜过望:“师傅若能促成此次和谈,朕,朕自会重重有赏。”
江臣彦心念一动,忽然退后一步,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给楚麟磕了三个响头,“彦是楚国子民,本该为君分忧而无所求,但若陛下真心赏赐,那容微臣放肆了。”
楚麟大为震惊,连忙搀扶江臣彦起身,诧异道:“师傅,你说,只要不是什么动摇国本的事,我通通都应师傅。”
“好,请陛下赐臣一次免死机会。”
楚麟惊疑不定地凝视着江臣彦,见她目光坦然,坚定,紧皱的眉心舒展开来,一字一句,听辨得历历分明。
“朕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