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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第八十一章(1 / 1)

一提起丹离身边那个影人孟夏,盛灵渊就又开始头疼。

丹离多次上书,说失主的影人应当妥善处理,还提出过一整套防控影人的方案——有些人对影人感情太深,不忍影人殉葬,往往故意留个遗愿给影人,命他们独活。

可惜影人天生就不是当鳏守寡的料,他们依附主人而生,终身随主人心意变化,主人一死,影人也就没了生命力。这种不老不死之族不知变通,渐渐会变成一块能说会动的活牌位,永远不能适应新环境,偏执成狂,久必成害。

丹离眼光极准,后来果然如他所料,失主的影人成了灾,启正四年,帝都就出过一起耸人听闻的案子——禁军郎中令孙充满门被杀,一家老小百余口,尸体齐刷刷地在中秋之夜悬了梁。这事震撼朝野,甚至惊动了内廷,盛灵渊着清平司总司亲自督办,清平司大能倾巢而出,半月后抓住凶手,正是孙家祖父留下的影人。

老人死后遗愿是“子孙和乐”,本来是句祝福,结果成了孙家的诅咒。因为这个影人,孙家不许分家,一大帮亲戚被迫挤在一起过日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每个人在家都必须要笑,脸色不够好看就有遭家法处置的风险,全家进进出出,都挂着张纸人似的笑脸,浑似阴宅。孙将军不堪忍受,暗中和同辈几个兄弟谋划除掉这个影人,事败,被影人反杀。

那之后,朝廷不得不在全国清查失主的影人。

最让盛灵渊来气的是,这位伟大的帝师道理都明白,轮到他自己,却给他来了一出“情关难过”——丹离下狱之前,大概预感到了什么,事先放跑了影人孟氏。

清平司追查失主影人的符咒和追踪术都是丹离留下的,对上丹离的影人,简直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一支精锐暗卫足足追杀了那孟氏四年,影人没逮着,自己折损过半,最后要不是孟氏不知为什么找死,擅闯赤渊,被赤渊外围大阵斩下,还不知道要遗害人间多少年。

肖征问:“逃难的时候身边还带个影人,这也太桃色了,不是真的吧?”

“当然只是乡野传闻,丹离后来不是都满门抄斩了吗,身边不管是人还是影人都没逃过去……再说方才那位人高马大的,看身量也不像个女人吧,”盛灵渊回过神来,懒得多说,将这话茬一带而过,又顺手在宣玑的胳膊肘上轻掴了一下,“你不要乱打岔。”

宣玑乖乖地闭了嘴,他冷眼旁观,这老魔头虽然随时杀人不眨眼,但对外人态度一直挺平易近人,给他一个身份,他就能顺杆爬着融入环境,这会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跟众人聊起影人,还能不断根据别人的口癖调整着自己的口头语用词,相处得十分融洽——丁点也看不出来几个月以前,他还是被千人活祭召出来掀翻异控局的。

只有在他这里,仗着互相交过底,算半个“同盟”,老魔头才在私下肆无忌惮地暴露他的不是东西。

然而宣玑悲哀地发现,自己被这样区别对待,非但生不起气来,还生出一点诡异的满足,他感觉自己可能是“渣贱小说三百篇”看多了,被贱癌传染了。

“我倒有个看法,”王泽磨蹭着下巴说,“宣主任说这傀儡术是丹离发明的,那肯定不止他一个人会吧?盛潇不是他徒弟吗?”

宣玑:“……”

这位大哥你有事吗?

王泽还心大如海地拍了拍盛灵渊的肩膀:“哎,兄弟,说的不是你啊,此‘盛潇’非彼‘盛潇’——你看你这倒霉剑铭起的。”

陛下撑着头,毫无破绽地赏了他一个微笑。

宣玑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试图拯救这条世界上脸最黑的秃鲤鱼:“别瞎说,你有历史依据吗?”

“有!我还有专家文献呢!”王泽把自己的手机屏幕展示给众人看,屏幕上首先蹦出来的就是武帝在历史书上的画像,身披戎装,一张四方金刚脸,跟庙里的托塔天王用的一套建模,“你们看这位大齐武皇帝,传言说,他身长九尺,器宇轩昂——就长这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脸大嘴阔、虎背熊腰!这么个威武雄壮的汉子,那方面不可能不行对吧?可他一辈子没娶老婆,连儿子都是过继的,你们细品一下,怪不怪?”

宣玑:“……”

盛灵渊饶有兴致地将那威武雄壮的大汉端详一番,捧哏道:“怪。”

王泽就接着说:“所以专家有个推论——我跟你们说,这专家可牛逼了,最新一版本的初中历史教材修订就有他——他说盛潇很可能有个不能娶进后宫的配偶,比如他可能是个同性恋。我看这位专家虽然牛逼,但毕竟是普通人,想象力有限,这个‘不能娶进后宫的’,除了可能性别不对,还有可能种族不对啊!比如一个男影人,又同又非人,一套齐活了,跟刚才咱们看见那个绿眼睛也对得上,是不是?”

陛下含笑点头:“有理有据。”

宣玑彻底闭了嘴,感觉某位王姓先生已经仙丹难救,可以直接预约火葬场头一炉了。

王泽掰着手指道:“你看,到目前为止的几场阴沉祭,头一场那位出场退场太匆忙,身份不明,先不研究他,后面这两位——巫人族的大魔头,谁封印的?盛潇。高山人的大魔头,谁给片成刺身的?还是盛潇。三大类人族,为什么只有这个影人的大魔头没有被封印?”

众人先开始觉得他扯淡,听到这,居然有点被说服了,纷纷顺着他的思路思考起来,连盛灵渊都沉吟片刻,问:“那照你看?”

“历史细节咱也不知道,”王泽说,“但武帝不是跳岩浆口死的吗?现在咱不是怀疑赤渊和所谓‘魔’一脉相承吗?我大胆地假设一下,没准那个影人当年跟着跳了,被赤渊火一烧,烧出了什么物理化学反应,往外‘噗’一喷,成魔了呢!”

成魔竟然还有音效,盛灵渊笑出了声。

宣玑忍无可忍:“去你的,爆米花呢!”

肖征早知道王泽嘴里不可能吐出象牙来,把黑鲤鱼踹到一边,他说:“说正经的,影人的战斗力怎么样?有什么特性?”

“没有,影人能继承主人的一切能力,主人能飞天遁地,影人也就可以。主人文弱一些,影人也就好对付一点。”盛灵渊说,“不过成了‘人魔’,一切就都不好说了。”

肖征听了,立刻转身联系征调各级安全部门,要求按照特级异能事件处理,三大特种部队负责人随时待命。

说话间,江州清平地区各能量监测点的数据拖拖拉拉地统计完了,提交上来,肖征一目十行地扫过报告:“七十二小时内清平地区无异常能量反应,从各监测点统计数据看,可能是今冬气温比同期略低的原因,能量水平还偏低。”

宣玑问:“历史记录呢?”

“还没收上来,”肖征瞄了一眼地理位置,他们一行大多是风神的精英,机动性极强,说走就能走,几句话的功夫,已经离开了平州境内,预计再有半个多小时就能到江州,肖主任脸色不太好看,“江州分局集体休年假去了吗?历史数据这种现成的东西汇总一下也这么拖拉。”

“江州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边分局一向懒散,安全部负责人上次私自脱岗,居然是去参加什么机器人大赛,不是还被记过了么。”王泽说,“玉婆婆坐镇的地方,清闲惯了。”

宣玑皱了皱眉:“另一个东川?”

“有一说一,老太太跟月德公不一样。月德纯粹是根搅屎棍,平时在东川当土皇帝,想方设法逃避监管,一有事可不少使唤我们,三天两头投诉我们外勤反应慢,没有服务意识……他妈连个能量监控都不让装,怪老子反应慢。”王泽叼起根烟,“江州的监控系统还是完备的,异控局成立至今,何家没干涉过咱们正常公务,江州七十年零异能事故,连地脉维护都不用咱局管。这么多年,玉婆婆在蓬莱会议上坐首座,不就是因为人家只担责不求特权吗?”

“但她的人害死了知春。”一直沉默不语的谷月汐冷冷地插了话,不等王泽开口,她又说,“好,就算制造蜃岛那事证据不足,这次找上门来害燕总的木偶可亲口承认了吧?”

“这事我也没想明白,”张昭说,“那些木偶是玉婆婆派来的吗?她图什么?”

燕秋山这种经验丰富的外勤,潜入本真教三年,该摸的情况早摸了个底儿掉,该保存的物证他肯定也早就保存了,那边银翳又已经落网,一个加强连的精神系精英等着提纯瞎子的脑浆,相比起来,燕秋山作为人证有点分量,但也并不是决定性的证据。

到了这种地步,玉婆婆也好,本真教也好,费这么大劲杀燕秋山,是挺不划算的。

“我刚接到同事消息,我们中途两次换车过程中,掩人耳目的车队都平安到达指定地点了,也就是说,从俞阳分局到杜处中间都没有人泄露燕总的行踪,我也不相信咱们风神的自家兄弟会出叛徒。”张昭看向盛灵渊,“按先生的推论,我们从俞阳一出发就被盯上了,那些追杀燕队的木偶很可能是通过傀儡术锁定燕总的,对吧?这个影人为什么专门跟燕总过不去?我们燕总除了特别优秀特别出类拔萃之外,到底还有什么问题?”

盛灵渊的目光落在旁边的燕秋山身上——傀儡术神鬼莫测,以防万一,在锁定人魔位置之前,肖征没敢把燕秋山单独送走。

被宣玑切晕的燕秋山躺在特殊的护理舱里,脸色明显比之前好看了不少,应该是他身上的金铁之物在自动替他修复经脉。

锻金术就是这样,只要他自己有求生的念头,周围金银铜铁,全能为其所用。可能是被那个长得很像知春的木头娃娃刺激了,护理舱外特能活动剧烈的指示灯一直没灭,连护理舱上的金属零件都隐隐有往他身上流的意思。隔着几步远,盛灵渊都能感觉到他急切想恢复行动的心。

陛下编锻金术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把术法传承灌进了一块南明石里。南明石就是南明谷底——也就是赤渊——伴朱雀火而生的一种火焰色石头,色若玛瑙,奇坚无比,据说是水火不侵,后来不想要了,再要销毁还不容易了。

盛灵渊魔头本色,既然销毁不干净,他就干脆在传承里加了道诅咒:得此传承者,须粉身碎骨、身首异处。

省得别人碰他的东西。

“燕……”盛灵渊问,“你们燕总受过重伤吗?”

张昭愣了愣:“那不是家常便饭吗?”

“我是说粉身碎骨的那种。”

几个老风神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张昭:“先生,你……你怎么知道?”

盛灵渊有些意外,还真有?

“那是好多年前了,我上初中时候的事,”张昭说,“杏州地震,惊动了一群变异蚁,是吧王哥?”

“对,”王泽接过话头,“地方分局外勤操作不当,以为偏僻没人来,偷懒没及时封路,结果差点把一辆抄近道的货车困在隧道里。燕总他们是第一批增援,赶到的时候,变异蚁快把山体蛀塌了,才发现里面有人。几个金属系拼了老命,把能用的资源都用上了,给货车撑开了一条通道,当时情况紧急,特能操作顾不上规避普通人,又正好是半夜,货车司机以为碰到了灵异事件,吓得闭眼横冲直撞,燕总被失控的大货车撞出了十多米,给塌方的山体直接埋在了下面。有一块成分不明的橙红色石剑,正好砸中他后颈——当时有专家推断,变异蚁可能就是冲着那石剑来的——石剑削铁如泥,上面有未知的诅咒气息,到现在都处理不了,还在地下六十层封着呢。”

王泽说着,用手机登了内网,在“特级危险封印物档案”里找到了那把石剑,点开给盛灵渊看:“就是这个,颜色看着有点像南红,但硬度惊人,怎么加热都恒温,放屋里能当空调用。”

盛灵渊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他自己的杰作——就是那块他不知道丢哪的南明石。

燕秋山属金铁,按王泽的说法,当时正好在全力以赴地驱使金铁之力撑开隧道,南明石里的锻金术可能误以为有人想开启传承,于是应诅咒化作石剑。

“他怎么活下来的?”

“可说呢,那可是九死一生。”王泽说,“当时知春在他身边,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刀身融在了他身上,糊上了伤口,要不然燕总就两截了。”

金属系特能生命力比较顽强,受伤了可以利用外界金属,临时糊一下凑合活,但不代表被砍了头也能找块铁糊上。特殊的是知春,作为燕秋山的器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刀身是“活的”,相当于是用自己给人续了命。

盛灵渊搭在身边的手指微微一蜷:“贸然把自己的刀身融在别人身上,要是人死了,世上可也再没有知春刀了。”

“对,当时参与抢救的特医说,燕总可能是为了知春,那口气一直吊着,特医们都绝望了,他居然活下来了……要不怎么说燕总是风神第一硬汉呢?”王泽叹了口气,“知春因为这事足足休眠了一整年,元气一直没补回来,直到中海毒,他都很少以人身出现。”

难怪燕秋山血脉稀薄得接近凡人,还能在这个年纪有这样的修为,原来是有这么一层缘故。

这样算来,那年轻人算他……半个徒弟?

盛灵渊微微有些出神,这一点隔着三千年的稀薄缘分本来不足以触动陛下——他当年那锻金术本来也是随手一扔,并且没安什么好心,可不知为什么,冥冥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轻轻碰了一下,勾起了些许久远到他懒得回忆的画面,浮光一般飞掠而过。

就好像他也活过似的。

“先生,”张昭察言观色,问,“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事,你觉得对方追杀燕总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和你们燕总不一定有关系。”盛灵渊冲那一头雾水的年轻人笑了笑——哪怕那个“绿眼睛”不是人魔,只是个影人,活了三千年,杀一个重伤的燕秋山,也不用这么迂回,而且他明明用傀儡术跟踪了燕秋山一路,偏偏等他快到永安的时候,才派出那帮找不着北的木偶杀手,唯恐异控局总部接消息太慢。

还有那个傀儡术,异控局增援赶到的时候,就已经尘埃落定,没什么悬念了,带着傀儡术的麻雀却不赶紧走,好像唯恐别人发现不了它……

当然,别人确实发现不了,毕竟“傀儡术”这种失传三千年的古邪术不是谁都能认出来的。

那麻雀是专程在那等他的。

看来有人比他这个健忘的老糊涂眼力好多了,早看出了燕秋山身上的那个传承,并误会他在俞阳保燕秋山一命是这个原因。

对方追杀燕秋山,想借这只“铁打的燕”,给他发一封来自江州的请帖。

盛灵渊方才听王泽满嘴跑马,还觉得挺逗,现在看来,这黑脸的大鲤鱼没准蒙对了,江州的影人弄不好真的和他关系匪浅。

“肖主任,”这时,直升机上一个外勤掀开他们隔音的符咒,在巨大的噪音里吼了一嗓子,“我们快到江州境内了。”

肖征暴躁道:“我知道!江州这么大一个省,连清平地区下面都有一串县级市,我们落哪?分局的废物们到底排查出结果没……”

肖主任一句话没吼完,就听旁边王泽说:“大佬,你干什么?”

肖征一回头,只见盛灵渊径直越过他,招呼也没打一声,化作一团黑雾,从直升机里穿舱而过,凭空消失了。

一水外勤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两秒后,集体扭头看向跟他们一样震惊的宣玑。

“宣……宣主任,这是什么意思,”王泽指着陛下消失的地方,“求、求个课后注释?”

宣玑张了张嘴,继而又闭上:“这题我也不会,借过。”

说完,他趁同事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打开机舱门,一跃而下。

☆、第八十一章

从高处往下落,江州一望无际的荒凉平原扑面而来,冻土上的龟裂如蔓生的枝丫,指向神秘而危险的大地深处,唯有遥远的地平线附近,影影绰绰地竖着沉默而模糊的山影,像几尊风化的古老神像。

宣玑一跳出飞机就感觉到了不对,这里太平静了。风声、人声、过冬的动物们窸窸窣窣的微小动静……乍一听毫无异状,可不知为什么,有种虚假感。

宣玑把自己的神识伸展到极致,突然发现了问题——此间地脉!

“地脉”,按古时候的说法,是指风水天地间清浊之气、劫运之数;按照异控局的定义,是指一个地方自然环境的异常能量基础值。

排查能量异常点,维护基值平稳,也是异控局各地分局的日常工作之一,叫做“维护地脉”。

而对于一些隐约能触碰到天地规则的高手来说,“地脉”是活的,像温度、气味一样,可以感知,一般来说,人口聚集的大城市地脉微弱难辨一些,但像江州这种地广人稀、山珍遍野的地方,地脉的灵气应该是非常充沛的。

可是宣玑发现他感觉不到地脉,也感觉不到只先他一步的盛灵渊,放眼四方,让人恐慌的空旷感袭来,偌大平原,仿佛一幅静态的油画!

气朗风清、万里无云。

宣玑手臂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这是什么情况?

他没敢往贸然往地上落,这时,兜里手机开始狂震,估计是直升机里的同事,宣玑正警惕着,没看是谁就掏出来接了,抢在对方之前开口:“先听我说,江州不对劲,能量监测的数据肯定有问题,你们先撤出……”

手机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是盛灵渊的声音,撩着他耳根响起。

宣玑一激灵——不对,陛下怎么会打电话?就算会打,这种怅惘万千的叹息也明显不是老魔头的风格。

就这么一眨眼的分神,他周遭突然起了一片无中生有的云雾,被一阵妖风猝不及防地攘在了宣玑脸上,地心引力好像瞬间强了一百倍,强行将他拉到了地面,一阵礼乐声响起,宣玑一把硬币扣在掌心,倏地回头……

他看见了盛灵渊。

盛灵渊穿着全套冠冕,端坐王座,繁复过分的礼服有点压人,一不小心暴露了年轻的人皇脸上身上的青涩……青涩?

两侧文武官员列队,蒙面的神秘帝师侍立在侧。有礼官到外面传话,说的是宣高山人使者觐见。群臣中起了小小的喧闹,众人交头接耳,使者觐见的繁文缛节很多,宣玑在旁边仔细听了一会儿,大致弄清了年号——这应该是平帝三十二年。

这时候盛灵渊已经继位,但天下未平,生民尚在水火中,陛下说何时收复王都,何时启用新年号,因此仍然沿用旧历。

这年,巫人族老族长与大圣先后亡故,一心报仇的巫人族少族长成了人皇铁杆,人族各部一统,纷纷归附中原,兵分两路,一路南下,以西北重镇“宁州”为据,背靠北原,迅速夺取原妖境往西、直到不周山脉的区域。另一路北上,巫人族是主要战力,联合高岭的人族,截断新老妖都之间的联系。留在老妖都的妖族本来就不是激进派,很多甚至反对这场战争,更是躲藏着无数不为妖族接纳的半妖族,随着妖境被包围,无数妖族投降。自大混战开始,这是第一次局面开始朝人族倾斜。

这年,窝在高岭的微煜王见风使舵,适时地向人族摇起尾巴,第一次派使者来送礼。

这年……陛下十九岁。

盛灵渊那会约莫是弱冠之龄,少年老成,脸上已经有了男人的棱角,可是一压上累赘的旒帘,那点没来得及消退的稚拙就全暴露出来了,他大概自己也知道,姿态端得格外板正,像个精致的人偶。

宣玑心生警惕,不知道江州这是什么情况,伸手插/进裤兜里,去摸索他那根对抗传承影响用的针,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针……不对,他兜呢?

宣玑愕然低头,发现他的特制t恤牛仔裤变成了长袍。

他正在浑身乱摸,神色板正的少年人皇突然朝他“瞥”了一眼,脸上闪过无奈神色,没张嘴,但宣玑耳边却响起他的声音:“找什么呢,不要调皮。”

他在跟谁说话?

宣玑一愣:“你看得见我?”

“别废话,你什么时候能不拿自己的视觉给我捣乱就好了,”盛灵渊叹了口气,“坐我身边来,客人来了。”

宣玑一和盛灵渊对话,忽然像陷在了什么里,稀里糊涂地忘了找针的事,依言在王座旁边席地而坐。

高山使者很快上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人皇诉说多年来被妖族欺压的委屈,活像沦陷区受难群众见到了解放军——好像高山人不是外族似的。看得宣玑无聊得直打哈欠,好在使者真情实感地嚎了场大丧后,开始了炫富……不,送礼环节。

微煜王作为一代奴隶主,思想落后,但富贵逼人。拍马屁拍得很下本,什么珊瑚宝珠、鼎铛玉石,一箱一箱地往上抬,宣玑给那些珠光宝气晃得两眼生疼,其中有个巨大的宝石船,大概有两米见方,一搬上来,整个大帐都亮了,看得人口齿生津,下巴险些兜不住哈喇子。

宣玑心里冒出个念头:这要是抠下来两块……

他这念头才一闪,旁边的盛灵渊就弯了眼角。使者察言观色,以为人皇看上了这宝石船,连忙卖力地介绍起上面用了什么工艺,镶了多少宝石。

盛灵渊带听不听,脸上神色淡淡的,却在识海里问宣玑:“想抠哪块?”

宣玑隐约觉得不对劲,心里又模模糊糊地冒出个疑惑: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然而有某种力量很快压制了他的理智,那疑惑一闪而过,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角色”里,毫不见外地说:“我要中间那块鸡血红,船尾的碧玉,还有那堆碎紫晶……”

盛灵渊的声音带上笑意:“都给你了,一会叫人整个端走。”

“这么大一艘宝石船拿着玩像话吗?暴殄天物,昏君。咱军饷还紧巴巴的呢。”宣玑口无遮拦地说,“给我剩点边角料镶剑柄就好了,将来你一拔剑,五颜六色,哇!像只彩虹大雉鸡!威风不威风?”

他是真心实意地认为,长尾巴雉鸡才是花月不及的稀世绝色,诚恳地拿来赞美盛灵渊,不料被夸“像野鸡”的那位“绝色”一点也不领情。

陛下不客气地骂道:“滚一边儿去。”

宣玑心里再次隐约感觉到不对劲:我和……盛灵渊相处有这么随便吗?熟得好像一起过了小半辈子似的……而且为什么长尾巴野鸡是绝色?这几年不是早就开始流行火烈鸟了吗?

这时,高山使者说:“最后一件,是我王专门为陛下挑的珍宝——”

宣玑和盛灵渊一起看过去,几个高山奴隶抬上了一个巨大的蚌壳,通体雪白,上面闪烁着珍珠似的荧光,几乎有点梦幻。蚌壳缓缓打开,里面装满了拳头大小的宝珠,映得四下一片流光溢彩。

宣玑:“什么东西?”

话音没落,就见一条纤细的影子优美地从宝珠中游了出来,云雾似的飞向人皇陛下,倏地落在他面前,虔诚地跪在他脚下,继而爆发出火焰色的光,一个人影在其中抽条伸展……

高山使者朗声宣布:“绝品影奴一只!”

方才还在偷偷开小差的盛灵渊脸色陡然变了,影人还没来得及成型,他和丹离几乎同时出手,丹离乌袖一扬,连发了几道符咒打断影人化形,盛灵渊一言不发地抽出佩剑,直接砍了那珠蚌,连带着地上石砖一起劈碎了三块,一直碎到了高山使者的脚底下。

高山使者当时就瘫了,裤子湿了一片。

盛灵渊缓缓将剑尖从地上抬起来,“呛”一声长吟,他握剑的手背上青筋突兀,手居然在微微地抖,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山使者,杀意宛如实质。

两侧武将同时亮了刀兵,将高山使者团团围在中间:“蛮夷好大的胆子!”

使者这时候才找回自己的舌头:“陛、陛陛陛下……饶……饶命……”

宣玑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却见盛灵渊一只手背在身后,悄悄朝他摆了摆。

宣玑:“……”

哦,装的。

“陛下息怒,诸位将军也稍安勿躁,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丹离不咸不淡地“劝”了一句,随后又凉飕飕地瞥着高山使者道,“高山人先前在人族与妖族之间态度暧昧、首鼠两端,今日尔等主动投诚,竟当众辱我主上……呵,既然这样,请速回高岭白玉宫,捎个信给微煜王,我军不日城下讨教。还望使者脚程快一些,不要来不及通报,否则显得我堂堂人族失了礼数。”

高山人是个缺文明少教化的奴隶制社会,传说高山王自己就好淫/乱,白玉宫中豢养美人无数,是真把没人沾过的影人当作奇花异宝献上来的,哪知道人族那么多规矩。

使者面无人色,一边赌咒发誓,一边血泪横流地“哐哐”磕头,盛灵渊与丹离对视一眼,将佩剑一收,有始有终地演完了全套的“君王之怒”,拂袖而去。

宣玑连忙跟上他:“灵渊,什么情况?你刚才……”

盛灵渊一路回了内室,可能是给礼服压得难受,他脚步轻快地叫人给自己更衣,一转脸,这方才还“怒极攻心、气得发抖”的陛下嘴角还挂上了笑意,好像从没生过气,完美地诠释了“变脸如翻书”,

“没什么,微煜小人得很,这次投诚也是试探。你没看见吗,使者带来了一堆没用的金银珠宝,高山人的重器一样没拿,真拿我当没见过钱的穷鬼土包子,不治治他不行。本来这回老师也没想让他们讨到好,这帮荒唐的高山人还献了个不成体统的影人,正好借题发挥。”

盛灵渊披上便装,心安理得地把欺负使者的活留给丹离,自己躲出去偷懒,连头发都解开了,懒散的样子就像个逃课的大学男生。随口跟宣玑聊着天,他抽出一片巫人常用的叶子,三下五除二地画了个符,随后将旁边一碗茶水往符咒上一泼,热茶瞬间结了冰,将那符咒冻在了其中。

宣玑探头问:“这是什么?”

“解封的,教过你至少三遍,怎么又还给我了?”盛灵渊白了他一眼,“你我之间,实在不必这样客气。”

损完宣玑,陛下叫来个侍卫,嘱咐侍卫把冰封的符咒偷偷黏在高山使者的马车上。

这样他们走到路上,冰就化了,叶子上的符文露出来,就能消掉那小影人身上的封印。影人寄居的珠蚌被盛灵渊一剑劈碎了,一解封,小影人就能自由逃走。

“省得还得回高岭还得受微煜磋磨。这回闹成这样,微煜那老不正经肯定得迁怒他,回去能落什么好?”盛灵渊说,“影人本来也是天性性灵之物,天性所限,身不由己而已,物品似的被人送来送去已经很可怜了,不必赶尽杀绝。”

宣玑“哦”了一声,直到这时,他才顺着陛下的话,慢半拍地想起影人的特性,脑子里忽然有一根弦紧了起来。

等等!

影人一旦认主,会变成主人最心仪的样子。

有些人或是博爱,或是自己也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他们的影人即使认了主,也会花很久才能化形。可那个蚌壳里的小影人一见盛灵渊,落地就要成人,没有一丁点犹豫,这说明什么?

说明陛下的喜好明明白白的……没准还有个有血有肉的心上人!

而他跟那人朝夕相处,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宣玑手都凉了起来,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本能地,他切断了和盛灵渊的识海联系。

盛灵渊一顿,皱眉道:“你怎么又突然把我屏挡住了,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是谁?”宣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心里突然烧起无名的怒火,“到底是谁?”

是巫人族那些喜欢围着陛下转的莺莺燕燕?北原大祭司那个见他就脸红的关门弟子?不要脸的女妖,还是那个长得像个丫头的阿洛津?

这一数,嫌疑人还真不少!

怒火烧到了嗓子眼,宣玑脱口说:“老师在旁边看着,你没能把那个影族留下,心里是不是还挺遗憾的?”

“什么?”盛灵渊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似乎觉得很荒谬,随口说,“我要影奴干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缺那一条软肋吗?”

还“软肋”!

宣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一时理智尽失,冲动地说:“我看你也别私下给人留解封符了,干脆派人把那影族截下来得了,反正微煜也不会跟老师告状,影族化形以后,也看不出来是人是影。”

盛灵渊:“哪跟哪,你到底怎么了?”

“要不想让他现在化形,我听人说影贩子有一种特殊的封印,能让影族沉睡好多年,他们运货的时候常用,省得影族在路上被不相干的人占走。”宣玑脑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胸口越来越堵,忍无可忍,他转身往外走去,“不如这样,你忙你的,我去给你寻来。”

盛灵渊:“你……”

他们此时方才打了一场胜仗,一举夺回三城,原来占着这里的妖族自焚而死,内城烧得不成样子,他们在被妖族占领的行宫落脚,一点一点收拾残局。

行宫原本是座精雕细琢的皇家园林,这些年被妖族祸害得不成样子,烧了大半,到处是残垣断壁,一片萧条。春光却不理会,照常来,草木兀自丰润繁茂,鸟雀筑巢,万物惊醒,一对彼此追逐的兔子从窗根下跑过,叫人不由得怦然心动。

宣玑从窗户里跳出来,往远处飞去,想起盛灵渊能透过他的眼睛看东西,又愤怒地闭上了眼,阻隔视线,只用神识避开障碍物。

他在一片漆黑中,被春风卷来卷去,吹得心烦意乱。

陛下继位了,后位空悬,总有一天要娶妻生子。

灵渊这个人,其实是个清冷的慢性子,别看他平时与臣属“推心置腹”,说掉眼泪就能掉眼泪,但宣玑知道,那都是演的。因为丹离从小教他,身为人皇,想一呼百应,光靠“理”是远远不够的,想要人心,终归还得靠“情”,怎么稳准狠地引人共情,是陛下从小就会的“技术”——许是幼时太坎坷,他其实很少会动情,但他的情如细水,看着不太热烈,一旦动了,就能绵延个地久天长。

灵渊执着、专注,钟爱的东西从来都是旧物,最微末的旧情,他也都会妥善保管,多少年以后拿出来,仍明净如新。

如果他有心上人……

如果他有心上人,应该是那种会从一而终,从此心无旁骛的人吧。

灵渊也会为他人神魂颠倒吗?

这念头方才一起,宣玑心口就好像有一把刀片,将他连骨再肉,搅了个稀碎。

灵渊怎么能看别人?

灵渊向来与他心神相连,怎么能为别人而震?

灵渊……

宣玑突然有种冲动,闪电似的卷回盛灵渊休息的小楼里。

灵渊是……

跑上二楼的时候,盛灵渊正背对他,站在窗边,手里提着天魔剑的剑身。

宣玑忘了闭眼,一靠近,盛灵渊就从共享的视野知道了他的位置。年轻的陛下没回头,只是叹了口气:“回来了,你刚才在闹什么?”

“灵渊是我的。”

宣玑没回答,他落在陛下几尺之外,那么一瞬间,看清了自己心头插的刀。

一声轰鸣,他心里压抑不明的欲/望破障而出,大摇大摆地落在他面前。

他想把门窗封死,把什么“光人、影人”都隔绝,连同春光都挡在外面。

他迫切地想要修出实体,把那个人攥进手里。如果不行,那么他愿意化作一团烟尘水雾,把灵渊的七窍五官都占住,让他眼里只能看见自己,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只能触碰到自己——

“醒醒!”

耳边一声轻叱如雷,差点把宣玑震出脑震荡,他蓦地睁开眼,周围白雾、小楼、少年人皇全部消失不见,他正从半空往下摔,一张美男脸眼看要脸着地,而旁边叫醒他的老魔头双手抱在胸前,冷眼看着他往下拍,没有一点捞他一把的意思!

宣玑“操”了一声,翅膀一通狂扑腾,往前滑出了十几米,堪堪止住自由落体,就地一滚,狼狈地着了陆,好歹没毁容。

紧接着,黑雾弥散开,化作一截台阶,接住盛灵渊,让他老人家不徐不疾地溜达下来。

嫌弃地看了宣玑一眼,盛灵渊不客气地说:“这种半吊子的魔气都能中招,前些天不是刚教过你灵台清明?你这还给我的速度也太快了,做什么这么客气。”

宣玑半跪在地上,头上还插着根不知从哪滚来的枯草,被这熟悉的腔调钉在了原地。

盛灵渊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被那小妖复杂的眼神盯得一愣:“怎么,被魔气勾起什么伤心事了?”

宣玑贪婪地把他装了个满眼,哑声说:“我……”

还不等他宣泄,盛灵渊又打断他:“先憋一会儿,乖啊,这没工夫给你哭鼻子。”

宣玑:“……”

是那混蛋味儿了。

盛灵渊手心里黑雾化作长刀,猛地往地面冻土上一戳,坚硬的地面被他砍出了一条深沟,“呜”一声尖鸣,爆土狼烟过后,地面上露出一个巫人咒。

像是黑灰涂的,一阵西北风扫过来,立刻散了。

宣玑瞳孔忽地一缩——那咒他认识,前不久刚拿来耍过一次帅,还玩砸了。

那是溯洄!

所以他刚刚中的是溯洄?

可是溯洄……溯的是中咒人自己的记忆,亲身经历、切肤之痛。

不溯听来的故事、不溯戏文里的喜悲。当然也不溯祖先传承——无字天书也不行。

也就是说,他方才重温的……那个一直追随盛灵渊身边、和陛下共享五官六感的记忆,不是什么天魔剑灵的传承。

那是他自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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