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都来了,咱俩干脆互相交个底吧,”机场咖啡座里,宣玑把两杯热饮放在桌上,推给谷月汐一杯,然后开始给自己那杯加糖,他最近可能是因为睡不好,总是觉得冷,看见一点热乎气都想借来暖和暖和,还总想吃高热量的东西,“我要去俞阳,显然你也是,这趟飞机就一站地。”
谷月汐没吭声,她鼻梁很细,嘴唇抿得很严,原生表情偏冷,沉默不语的时候,总像是防备着什么的样子。
宣玑于是又说:“森林公园里,一通查不出来源的电话差点把拴好的人魔放走;肖主任的头发至今没长出来;月德公他们手里有研究院没对外公布过的新秘银;东川黑市上,已经抓住的嫌疑人在我们眼皮底下自爆,我们中间肯定有内鬼。不瞒你说,二队长,我也在怀疑你……”
下一刻,谷月汐和他几乎同时开口。
谷月汐说:“他跟这件事没关系。”
宣玑:“所以你调查我也是……呃?”
两人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了两秒。
谷月汐:“我调查你?”
宣玑:“所以你不是在调查我的剑灵?”
谷月汐确实看见王泽在群里发了个短视频,但没点进去,也不知道什么内容。后来可能是觉得老王在那上蹿下跳地要红包很烦,干脆把群屏蔽了。听完宣玑的话,她一头雾水:“我调查你剑灵?”
这时,谷月汐的手机响了,王泽打过来的。
王泽在电话里难得一本正经地说:“月汐,你这两天回总部如果听说什么,千万冷静……”
谷月汐:“王总,我刚打了休假报告。”
“哦,休假……休假好……”王泽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背景音很嘈杂,好像一直有人在他身边跑来跑去,还喊着什么,“我没看见,那什么,我这就给你批,你好好休息……”
谷月汐皱起眉:“出什么事了?你刚才说我‘如果听说什么’,听说什么?”
宣玑耳音很灵,也听到了她电话里王泽那边的杂音,顺手发了条信息,给一直占线的肖征:“总部没出什么事吧?”
王泽支支吾吾半晌,终于在谷月汐察觉到不对劲,一再追问后,说了句什么。
与此同时,肖征回了信——
“有人偷走了知春残片。”
谷月汐腾地站起来,差点撞翻饮料杯。
“肖主任,封印盒是供电系统故障的时候被盗的,监控没拍到。”
肖征喷了口带着火星的长气,感觉自己错信了当代科技。
“除了w区,其他区域的禁制我们都是定期加固更新的,尤其是那只变异的镜花水月蝶附近。”管理员声气微弱地解释了一句,又嘀咕道,“但这个贼小心地绕过了其他区,我觉得他对咱们内部管理挺熟的。”
所谓刀灵,再像人,那也不是人。刀身是刀灵的命门,刀身一碎,刀灵就灰飞烟灭了。销毁后的刀残片就跟一盒骨灰差不多——假如一个人被大卸八块死了,不代表把这八块重新缝一缝,人还能凑合活过来。再厉害的外科医生也不行,缝纫机都不行。
肖征实在想不出,偷知春的残片能有什么用。
事先熟悉地下六十层的情况,断电,打时间差潜入……就为了偷一把断刀?如果这个贼不是吃饱了撑的,那……
肖征抬头瞥了王泽一眼,用眼神示意他跟上,一直到了没人的地方,肖征才压低声音问他:“你们风神有燕秋山的消息吗?”
王泽不笑了。
肖征烦躁地叹了口气:“我没别的意思……”
王泽:“那你是什么意思?”
肖征不言语了,静静地盯着王泽。王泽这个人,外热内冷,而且懒得惊人,听说失窃区域是w区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他绝对打个哈欠掉头就走。
肖征了解他,这会儿他上赶着凑过来就很可疑。
“燕总要是想做什么手脚,不会等到现在!”王泽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肖主任,我们拿你当兄弟,你拿我们当什么?”
肖征:“要是燕秋山想把知春的残片要回去,今天这事我替他把锅背了,我去跟黄局交代,大不了老子辞职不干回家继承家业!那要不是他呢?”
王泽狠狠地咬了咬牙,一张总是有几分不正经的脸阴沉下来,无端带了点匪气。
“要不是他,偷走知春,只能是针对老燕,你跟我这叫什么板?”肖征瞪了他一眼,掏出私人手机,拨了个号,不出意外,里面传来机械男声:“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燕秋山失踪的时候,局里找过,然而没有下死力气找——毕竟来不来上班是个人自由,燕秋山没犯法。无故旷工,单位顶多是扣发他工资、开除他公职,没理由像搜犯人一样,掘地三尺地派人去抓他。何况对于前任风神负责人来说,隐藏行踪太简单了,三年来,燕秋山蛛丝马迹不留,音讯全无。
肖征又翻出微信,燕秋山的微信头像就是他自己的工作证照片,微信名是本名,一点花哨都没有。
他很少发朋友圈,偶尔发一次,除了转发单位通知,剩下的都是知春。他在朋友圈发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的是个削瘦、高挑的男人侧影,那人站在窗前,正往外望着,修长的四肢扣着锁链,衬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有点长的头发挡住了眉目,只露出一个轮廓清晰的下颌,抿起的嘴角走向朝下,透出些许阴郁来。
照片罕见地配了文字:“少爷要吃毛血旺,咱也不会做,住附近的兄弟们给推荐个送外卖的店呗[笑哭]。我觉得他今天好多了。”
肖征和燕秋山的私信往来还停留在三年前,最后十几条都是肖征单方面在追问燕秋山在哪,但消息石沉大海,对方一直没回。
肖征编辑了一条信息发了过去:“知春的残片被盗,最近你不管听说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千万保重!收到速回!”
可那信息再次穿过人海,再一次仿佛攘进了无尽虚空里,没有回音。
“偷刀的人碰过禁制,会留下痕迹,联系各地、各单位、各部门,密切关注异常能量监控网,重点是交通枢纽和人流量比较大的公共场所。”肖征不动声色地把手机塞回兜里,推开王泽,对手下外勤们吩咐,“还有,在内网上发布搜索燕秋山的通知……”
有人小声问:“主任,通缉吗?”
肖征嗓门高了八度,怒道:“通你大爷!”
出声的外勤说错了话,就地缩成鹌鹑,大气也不敢喘。肖征用目光凌迟了他一遍,吐出一口浊气,冷着脸:“就以……紧急‘证人保护’的名义——王泽你干吗去?”
王泽方才趁肖征布置工作,打了几通电话,简单叮嘱了一下风神中几个跟燕秋山私交好的骨干。打到谷月汐的时候,说了没两句,他脸色突然变了,然后招呼都没来得及跟肖征打,急匆匆地往外走。
当天夜里,乌龙一场却殊途同归的宣玑和谷月汐上了同一个航班。王泽直接点了一队风神的心腹,紧急申请航线,开着风神的飞机一路追去了俞阳。
刚过午夜,燕秋山他们的越野车从小宾馆后院开出,后备箱里拉着满箱的祭品,往海边的方向驶去。
一个小时后,他们到了海边,一艘渔船已经事先等在了那里。
一只麻雀蹦蹦跳跳地跃上礁石,挺着毛茸茸的小肚子,好奇地望着鬼鬼祟祟的人们。
“放心,是有证的渔船,”瞎子银翳说,“保证查不出问题,船上的物资都是齐全的,要是省着点用,在水下待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根据清平司的墓道图,找准了地方,倒也不至于在水下待那么久,”木偶女迟疑了一下,活动着她刷漆的木雕手臂,“但潜水我可能不行。”
“咱们不用凡人的潜水设备,用‘鱼鳃’。”蛇皮回答,“古鲲身上扒下来的鳃片,江湖上又叫‘入水珠’,真家伙,黑市上能卖到七位数。这玩意能把一艘小邮轮装整个带进水里,也可以直接把渔船变潜艇,想潜多深潜多深,不是我吹,鱼雷来了都炸不坏。”
木偶女闻所未闻,不怎么敢信地嘀咕道:“鲲还有鱼鳃?”
根据《庄子》的记载,北冥之鲲扑腾一下,可以就地化为鹏鸟,这“水陆空三栖”动物更像是鸟或者哺乳纲的。
“保准没问题。”蛇皮大包大揽,“别说这还没离开大陆架呢,只要有‘入水珠’,马里亚纳海沟我都能带你们去。”
礁石上的麻雀盯着他们,眼睛像一对小巧的黑豆。这时,走在最后面的燕秋山敏感地一回头,颈间的金属碎片被月光照得寒光一闪,他警惕的目光疑惑地掠过礁石上的小麻雀,又在周围搜索了一圈,什么都没找着。
“怎么了,年先生?”
燕秋山皱了皱眉:“刚才……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有人盯着我。”
木偶女闻言,疑心他话里有话,立刻敏感地回过头来:“婆婆把地图给了你,又派我来领路,我们可是连气都没喘一口,立刻就出发了,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俞阳。高山王子墓的地址,除了你,我们没给过别人,年先生,你疑神疑鬼,是信不过我们婆婆吗?”
“哎,姑娘,别想太多,咱们年先生没那个意思。”瞎子圆滑地插话,“也没准是我跟蛇皮招来的,毕竟都是上过通缉令的人。”
蛇皮没心没肺地说:“谁还没上过几个通缉令啊,多少年了,他们也没逮住哥儿几个!”
燕秋山懒得打这些无谓的口舌官司,索性不接话茬,确定周围无异状,他率先登上那艘破旧的渔船。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几个大箱子抬上渔船,往南海驶去。
大礁石上的麻雀倏地腾空飞起,眼睛里竟有丝丝缕缕的黑气冒了出来,与此同时,它“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传到了盛灵渊那里。
这是一个简化版的“傀儡术”。
最精妙的傀儡术控制的傀儡,能让枕边人都分不出真假,连最细节的习惯、最幽微的心思也能模拟得一丝不苟,神乎其技,不过丹离死后就彻底失传了。
盛灵渊缓缓踱上礁石,伸出手,让麻雀落到他手心里,他轻轻地揉了揉鸟头,解开术法,把鸟放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傀儡术”,他到底只学到了个皮毛——只能临时让没有灵智的动物充当一下耳目,自己本人还不能离开太远。
世人都传说他机心万千,但跟那个人比,他大概只配当个舞刀弄剑的打手。
不过……
盛灵渊无奈地想:“鲲几时有那什么……‘鱼鳃’了?”
这几个人里,瞎子身上妖气最重,有“峳峳”的味道。【注】
“峳峳”偶尔也会被列为“凶兽”,但其实没有锋利的爪牙,只是不太吉利,一出现就是凶兆,单纯恶心人罢了,真身跟狗差不多。
至于剩下那几个——吹嘘自己能在深海自由来去的那位,是个杂种泥鳅,祖上大概都没离开过池塘,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女的是个牵线的人皮木偶,粗制滥造得很,背后的人用了个简化版的通心草咒。
狗,泥鳅,玩意儿……燕秋山带着这么几位,就想下高山王子墓?
想得有点太多了。
盛灵渊几乎要怜爱起他们来了——毕竟,高山王子墓,是陛下生前亲手封的。
清晨五点半。
王泽他们因为是专机,到得比宣玑他们坐民航的还早一点,两路人马在盛灵渊落过脚的网红店门口碰了头。
“没在。”谷月汐隔着一条街,放下望远镜,“旅馆客房空了,那辆越野车也不在,宣主任,我没看见你的剑灵。”
“这地方也太他妈热了,过夏天似的。”王泽把从二十四小时店里买的早饭从车窗里塞进来,递给宣玑,自己绕到另一侧上车,把外套扒下来往后座一扔,“我带了个精神系的兄弟,刚才把那小旅馆里的服务员拎出来审了一下。”
谷月汐紧张地转过头来:“是他?”
王泽冲她点了一下头,脸色罕见的凝重:“是——跟他同行的,总共是两男一女,俩男的有一个是瞎子,这人真名不详,a级通缉犯,非常危险,代号‘银翳’,手上好几条人命,是个亡命徒。另一个男的是个烧伤脸,代号‘蛇皮’,滑不溜手的一个水系异能,号称只要是在水里,没人能抓住他。女的遮着脸,露出来的地方看着不像真人,要是我没认错,好像是玉婆婆身边的‘天鬼侍女’,没想到那个老东西也搀和进来了。再加上……再加上他。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也不知道燕总为什么会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但我现在感觉不太好。”
谷月汐忙问:“他现在在哪?”
“据说是去了海边,半夜走的,咱们来晚一步。”王泽说,“我正在想办法联系俞阳当地的朋友,看看能不能给我找到路网监控,追踪到那辆车……怎么还没消息,这也太慢了。”
“信得过的话,可以先跟我走,”一直没吭声的宣玑突然说,他两口把咖啡灌了下去,空杯子从车窗里丢出去,准确地掉进了路边的垃圾箱,“我不知道你们老大在哪,但能感觉到剑灵。”
谷月汐和王泽一起看向他。
“不是,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宣玑在四只探照灯似的眼睛照射下,莫名其妙地敏感了起来,“我跟那个谁……那个没有不正当关系!”
谷月汐干咳一声移开了视线。
王泽连忙说:“是是是,没说你有。”
“这个剑灵没醒之前,那是我的本命剑,养在我身上的……不是,我也不是那意思。”宣玑口不择言,越描越黑,谷月汐看他的眼神几乎带出了几分同情。
王泽敷衍地安抚:“好的,我们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脸色不好,肯定是半夜奔波累的。”
谷月汐出于好意,拙嘴笨舌地帮了句腔:“是啊,宣主任一收到那个视频,才下班就赶过来了,肯定很……”
呃……好像更不对了。
王泽捂住了脸。
“开车。”宣玑无力地说,干脆无视了这个话题,“老王,叫你的人跟上,往西南方向。”
王泽做了个往嘴上拉拉链的动作,片刻后,他实在忍不住,又说:“我记得燕老大和嫂子好像都没有这种感应,他俩之间有时候更像是默契,燕总说一起过日子久了就会这样……”
宣玑木然道:“我、没有、跟他、一起过过日子,谢谢。”
王泽好奇道:“那这种感应具体是什么样的?是能像月汐一样,看见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吗?还是像吸铁石,在把你往一个方向吸……”
这回连宣玑自己都想歪了,崩溃道:“行行好!”
“好吧好吧,分享一下经验嘛,真是——哎,我朋友回信了,我嘞个去,真是这个方向,神准啊宣主任,你人形指剑针吧……”
宣玑:“……”
不是视觉,不是听觉,不是触感,而是某种描述不出的直觉。像被人用笔尖将点未点眉心时那种强烈的感觉,那人一定在某个方向,当他转向那个方向的时候,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心跳得要炸开。
除了直觉,还有气味。
那是一股他分别在盛灵渊身上和梦中的度陵宫闻到过的……靡丽的宫廷熏香,越来越浓重地萦绕在他身边。
盛灵渊不是香炉,不会自主散发香气,他用什么洗澡身上就是什么味——之前就是酒店味。可那股熏香气息不知怎么形容,宣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通过鼻子嗅到的,而是直接传入了大脑。
忽然间,那个雪夜寝宫的梦清晰地浮现出来。宣玑喉咙下意识地发干,忍不住狠狠地瞪了王泽一眼。
都怪这倒霉鲤胡说八道!
作者有话要说:注:“峳峳”:“其状如马,而羊目、四角、牛尾,其音如嗥狗,其名曰峳峳,见则其国多狡客。”——《山海经·卷四·东山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