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义龙站起来,从桌下拿了鞭子,踩着他厚重的靴子踏过去,每一声都让桌上的几个孩子抖一下,母亲平静地看着他,脸上尽是嘲讽的笑,丁川看着白义龙走过去,紧张地直了直身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当第一道鞭子抽在母亲身上的时候,丁川终于站起来,伸手拦住了白义龙,说小孩还在,不好,不好。
但桌上的孩子们都没有抬头。
因为有这样的经历,白石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觉得白江白海和白银华是他的同盟,直到他初二——这一年他明白了很多东西。
他从外面回来,彼时被白义龙带着接触各种业务的白江白海,和在娱乐圈里玩的白银华,正少有地正在谈话,并不是亲密的兄弟沟通,硬要说起来更像是同在屋檐下住的人,碰到面随口聊了两句而已。
白江问白银华那些明星好玩吗。
白银华正在吃华夫,放下来想了想:“感觉那些人都很蠢,什么都不会,没什么用。”
白海笑了一下,说不会有比这种地方更适合找好看的废物,好看的废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白银华撇了撇嘴,说他不打算再拍戏了,跟那些人做一样的事,让他觉得很掉价。
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白石恰好走进来,他们看了一眼白石,停下了交谈,各自散开,又去忙自己的了。
白石停在原地,突然意识到他和他们并不是同盟。
白石虽然按照学制推算自己的年龄,可实际上,他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某个很有头脸的人物在一次家宴上问了一句白石身体不好,需不需要私人教师,他有很好的推荐,接着便讲了一串金光闪闪的名字,白义龙夫妇便在众人面前答应下来。
于是白石开始便有了几位教师,教什么的都有,有男有女,但三十岁以上的,不管男女,都落到了白江的床上。
某天白石正在学微积分,中途去洗了个手,便发现自己被反锁在了卫生间,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便有甜腻婉转的鸟一样的尖声,白石简直分不出来这还是那位充满书卷气又陈腐的男老师。
白江结束以后便走了,老师收拾好之后才把白石放出来,脸上还带着潮红,眼镜片上一片水雾,嘴角在流血,眼睛红肿不堪,他艰难地坐下来,继续翻着书,白石看了他一眼,他发了下颤。
白石看着他:“做这个很高兴吗?”
他哭起来,苍白的手指压在脸上,说着对不起,他腿颤抖着,凳子上一片湿漉漉。
白石说:“你去洗一下,不要弄脏我的房间。”
男老师羞愧地躲了进去,白石站起来,去找白江。
如果把愤怒划个等级,一到十,白石现在有三分的愤怒,并不因为那位老师遭受了什么,更多的是出于白江大摇大摆地踏进了他的房间,这让他觉得被人踩在脚下。
白江正在洗澡,泡在澡盆里,抬起眼皮看他,听完白石的控诉,他咧开嘴笑了:“你在啊,我都不知道。”
白石没有说话,但他的头很疼。
他的头疼是从小就有的,他告诉过母亲,母亲当时正在出神,转过头看了一眼他,说:“你能不能不要跟我说话。”白石便离开了,他去找父亲,说他的头总是很疼,父亲笑了一声,说“跟你没用的妈有什么差别”。
其实他还告诉过一个人,就是丁川的女儿。
彼时的丁川每次来拜访,都带着豪华的礼包,他和庄重的家不一样,他只被允许晚上来,他总是穿着夏威夷风的花衬衫,衣服上画满了椰子树和翘屁股的女人,他高大随性,总是穿着拖鞋,冬天也一样,似乎有用不完的热量,他古铜色的肌肤遗传给了女儿,那是个漂亮傲娇的女孩儿,头发编成两道粗粗的麻花,眼睛很大,和她那热情爱笑的父亲不同,对自己热情过头的父亲她常常翻白眼。
和丁川一起来的,还有个脾气很差的男人,姓屠,是个走路上踢到石子都要骂二十分钟石子的人,另一个姓左,总是板着脸,站得笔直,话不多,跟谁都不亲近。
那时候丁川大概对白家诡异的家庭关系有个了解,知道这个家并不像外界以为的那么人人艳羡,具体他自然不会多问,但来拜访时,如果他带了女儿,就会叫那个女孩儿去跟白石玩儿。
女孩儿不乐意,翻白眼:“我又不认识他。”
她那没什么威严的父亲拜托他,小声地凑到她身边:“你看那个小弟弟没人跟他玩儿多可怜,你去跟他说句话,算爸爸求你了。”
女孩儿抱着手臂走过来,白石总是一个人蹲在角落,还挺不好找。
他在地上用树枝瞎画,就看见女孩儿抱着个皮球走过来,二话不说非塞给他,硬气地说:“来跟我拍皮球。”
说着自己做起示范,啪嗒啪嗒地拍,白石无聊地看着她。女孩儿拍了半天都不见白石有反应,把球一扔坐了下来:“现在的小孩儿真早熟。”
白石想说她也没大多少,可他不太爱说话,就没吭声。
尽管如此,每次丁川来,这小女孩儿都会跑过来跟白石玩儿,即便只是坐一起,她也陪在白石身边,直到丁川再也不来。白石从头到尾不知道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但有一次她看着他在地上挖蚯蚓,挖出来以后用指甲劈开,厌恶地皱了皱眉:“好恶心啊。”
白石手不停:“是吗。”
女孩儿一把夺过,扔去一边:“别弄了。”
白石看着她沾了血的手,就开始头疼,他捂着脑袋靠到墙上,女孩儿跟过来:“你怎么了?”
白石闷声闷气地说:“我头疼。”
“感冒了?”
白石摇头。
女孩儿把白石拉起来:“去看医生吧,我去叫爸爸。”
白石挣开她的手,蹲在了地上,重新去挖蚯蚓:“这样会好一点。”
女孩儿抱着腿,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看他,看了很久,突然问道:“为什么直接用手碰?要不要拿个铲子?”
白石没有抬头,继续翻着土,用手摸上冰凉的蚯蚓,抚摸过再划开口子,让奋力甩的生物抽在他手上,滑滑地握在手里:“我想碰到它,碰到才有感觉。”
女孩儿盯着他:“你一直都这样吗?不高兴也不难过,没表情?”
白石把蚯蚓团成一团握在手里感到它在手里扇动,嗯了一声:“我没感觉。”
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白石第一次听见人告诉他——女孩儿说:“你应该去看看医生。”
这是白石人生中第一个和他交谈过的人,听说这个女孩儿后来死掉了。
多数时间,白石活得像是个隐形人。
有天晚上他正在睡觉,听见有人在他的房间里吵闹,他睁开眼,借着月光,看见母亲扒在父亲身上,正发疯一样地咬着他的脸,几乎要撕下一块肉来,他的父亲一声不吭,闷闷地喘着粗气,然后带着她一下撞到墙上,母亲像个木偶似的一下失了力,摔在地上,她趴在地上发出愤怒的诅咒,脏话简直不像人类说出来的话,父亲一脚一脚地踹在她身上,避开了脸。
然后,在静夜中,母亲开了一枪,穿透了父亲的脚掌。
夜里尽是尖叫,狂笑,争吵,声嘶力竭的喧吵,不明所以的哥哥们在卧室里发抖,看见了一切的白石沉默着,当父母注意到他,又像没看见一样,毫不在乎地转开脸。
之后便有了个度假摔倒的新闻,白家还开了个发布会。
白石关于自己家庭的回忆就是这么杂乱,因为他根本不记得根源在哪里,从他有意识开始,他就是个沉默的人,他觉得他的世界是很安静的,没有人对他抱有期待,也不必为任何人任何事负责,他活在一片阴影里,时不时就会被人忘掉。
这些,是他从那一声“啧”中顿悟到的,他觉得自己终于开窍了。
他在外人的眼里是“不存在”的,他是白家身体不好的幼子,有朝一日因病丧生也很正常,他不像白江白海,早早地被当成这一边的接班人培养,也不像白银华,被当做另一边的接班人培养,因为父母明白,他们这样陷入深处纠葛网的人,一大半是靠活在外面来证明活着的。白石安静地活着,几乎约等于不存在。
白义龙曾经真真实实地忘记过他的存在,在外人面前也说了三个孩子,数到最后才补上白石的名字,又笑笑说因为幼子宝贵,不想拿出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