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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裴苍玉都在絮絮叨叨,说白石为什么会没钱,简直像在被人耍。

但白石没有解释,实际上裴苍玉也没有真的仔细问。

他们去的地方叫鼓同街,一条偏僻的老街,随着市中心越迁越远,鼓同街越发落寞,曾临港口,贸易极其繁荣,居于东岸,傲视本区其余任何地方,时过境迁,港口码头修建往现代化发展,朝入海口发展,再加上东岸的头头们没能挽留住红利,西岸迅速崛起,两边掉了个个儿,鼓同街有点前途的生意都迁走了,留下的多是些之前随着各处海员带来的各地民俗,以及陈旧的生意,比如算命和点当铺。

这街太旧了,裴苍玉知道这地方完全是因为奶奶去年来过一次,问算命的她儿子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算命的告诉她北、北,奶奶就去北边的警察局又报了一次案。

此刻他们俩站在一间看起来就偷税漏税的店铺前,这是间纯木制的店铺,门框和招牌都是木制的,门只有一米七高,裴苍玉进去估计还要弯腰。木门只开了一边,看起来更像是没关好,摇摇晃晃的,门前挂着一溜绿色的透明帘,屋内黑漆漆的看不清东西。

白石问他:“就这里?”

裴苍玉指着门口“商式典当”的牌子:“我上次听说这里可以当东西,我又没进去过。”

两人对视了一下,白石走在前面推开门。

那木门吱呀地响了一声。

裴苍玉进去的时候差点踩到一只猫,那猫拱起身子,朝他凶恶地瞄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屋内有个男人正在拨弄算盘,抬了抬眼睛,看见他们俩,老鼠一样的胡须抖了抖:“干什么?”

白石把袖子上的扣子拽下来:“当东西。”

男人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小孩儿,又盯着前面的这个仔细看了看,白石倒是毫无惧色,没什么反应。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袖扣,又从桌下掏出他圆圆的镜片,仔细看了看,然后把镜片折了起来,拿出笔,从桌上挂着的扎纸棍上撕下一张,写了个数,递给白石。

裴苍玉凑上去看,又抬头问:“这么少?”

男人瞥了他一眼:“千为单位。”

裴苍玉低头看了看,又抬头问:“这么多?”

白石推给他:“可以。”

裴苍玉仔细地看了看白石另一边袖子,丫出个门真是珠光宝气的啊……

男人递钱的时候要白石写收据,白石看着这张纸没有动:“为什么要写名字?”

男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规定。”

白石犹豫了一下,写了名字。

裴苍玉揽住白石的肩笑起来:“行啦,搞定啦!”

白石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男人,正盯着他签名的那张纸在看。

第65章恶魔-1

白石之后也常在想,他的人生,是不是永远也逃不开那一声“啧”,即便很久之后,他亲手取出了母亲的子宫,把自己来到世界的故乡毁掉,他还是常常回忆起那天的声音。

说起来也奇怪,他的记忆点本该在更深沉痛苦的地方,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那是白石初二的时候,偷偷去了白银华的私立学校,拿了份试卷做,混在其他人里交上去,得了满分,他那天有些快乐,冲去后花园拿给母亲看。母亲正在藤椅上喝茶,她皱着眉——她总是皱着眉——在杯子里挑玫瑰花片,切得太粗了,她很讨厌,自小陪着她的女佣给她扇着扇子。

白石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天气很好,阳光穿透庭院葱郁的树木,撒在地上,斑斑驳驳地映在人身上,空气里有种暖洋洋的气味。母亲是个漂亮的女人,她懒洋洋地靠着背椅,卷着花边的蓝色敞裙叠在脚边,赤脚踩在地上,波浪一样的卷发在阳光下镀成酒红色,卷团在肩膀上弹跳,角度不同似乎能折射出或明或暗的红。

白石靠近她,抬高声音,递去了卷子。

母亲转过了眼神,看着卷子上的分数,面无表情。

“啧”了一声。

那不是厌恶,也不是不满意,而是一种嫌麻烦的态度,对于像她这样家教良好的人,即使很讨厌的事也很少用这样的表达方式,在托请来办的各种人和事中,她总是能顾忌家庭的面子笑脸相迎,不管是野心勃勃的男人还是心事繁复的女伴,她谁都不喜欢,但谁都不得罪。但这次她是真的嫌麻烦了,之前在家里装一个西洋喷漆水龙头时,挑了三个月之后,她就是这样,轻飘飘地,充满烦躁地,“啧”了一声。

这暗示着,不想管。

果然,在这一声之后,她转过了头,白石仍旧举着他的卷子,愣愣地看着她,看看站着的女佣。像他一直以来最熟悉的那样,被视而不见。

白石自己站了一会儿,收起卷子回了房间。他头很疼。

他从院子走回自己的房间,经过的每一位佣人,看也不看他,他像是并不存在一样。

这样的忽视对他来说再习惯不过了。

但这次却不一样。

如果硬要说起来,也许是今天天气太好了,白石突然在想,如果太阳升起,照满大地,那么就没有理由绕他而去。

他有种不平的感觉。他头很疼。

也就是从这时候,他反思了一下,认为自己的不平应该早早开始才对。

白石的父亲叫白义龙,母亲叫严柏华,他有三个哥哥,白江、白海以及白银华。

这是个大家庭。

自从白石记事起,他觉得家里人的关系并不太好,白江和白海和父亲更亲近一点,白银华和母亲更亲近一点。他则似乎和谁都不太亲近。

他小时候有个奶妈,陪他到了十岁便离开了。在这个诺大的家里,白石有时候和家里人一周也说不上一句话。这也正常,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他们会在家里招待来宾,父母说白石身体不太好,不下来了,于是白石在楼梯上看着他们热热闹闹地开宴会,看着他父母虚情假意地恩爱,看着他的三位兄弟被早早要求着学会喝酒和交朋友。

虚情假意。

白石在宴会结束的晚上,漆黑一片的家里,听见了有争吵的声音,他跑出去,在楼梯上看见楼下父亲在打母亲,抓着她的头往桌脚上撞,地上一滩血,母亲笑得尖利不已,说没有用,反正那女人已经死了。

白石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他不太正常,因为看着这一幕,他毫无感觉。但是他头疼。

父母还是愿意在三个哥哥面前装一装的,尽管装的效果也并不好,小孩子的直觉有时候真是敏锐得可怕。

白银华比他大一岁,白江白海比他大七岁和五岁。在大家都还很小的时候,几个孩子还是可以一起玩的,渐渐地便分开了,虽然父母从未刻意地强调任何事,但冰冷的父母关系很快让孩子们疏远了。

最早的时候白银华也才五岁,那时候白江抱着他,白海抱着白石,学着哥哥的样子给他们喂饭,还举着两个孩子的头,轻轻地碰脑壳,像是见多了的那种大人们敬酒的样子。

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她一把夺过了白银华,恶狠狠地瞪了白江一眼,白江吓得手里的玩具掉了,白海见状也放下了白石,母亲却看也不看,带着白银华走了。

白银华大一些的时候要求和父亲一起去骑马,想和哥哥们一样,但父亲跨坐上马,让白银华站到楼梯上,用脚踩着白银华的肩,轻蔑地说:“你也配。”对于同样想跟去的白石,父亲像母亲一样,看也没有看一眼。

白石头很疼。

随着时间过去,白江和白海长得越来越像白义龙,有些微妙的地方也非常相似,却和母亲没有一点相像;白银华的眼睛像母亲,但轮廓却不像家族的任何人;而白石,完完全全是母亲和父亲的混合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这么说。

有次他们竟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那是丁川来拜访的时候,他们上桌吃饭,从来不出声。

母亲敲了敲桌面,白银华眼疾手快地拿了酱料给母亲,她盛了一点,白义龙咳嗽了一声,白江便站起来要去母亲手里接用完的酱料,但母亲哼笑了一声,随手把酱料碟子扔到了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白义龙放下刀叉,隔着桌子眯着眼睛看她,语气平平:“婊/子,给我捡起来。”

母亲笑了一下:“废物,自己捡吧。”

丁川愣住了,他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但桌上的四个孩子只是低着头不吭声,自顾自地吃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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