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陶九九砸了一个茶盏之后,心情平复了不少。
她静坐着,在想琴仰止的事。
之前发生了什么已然清楚,虽然因为她是变数,导致溯洄中有些细节与原情不大一样,但走向是不会错的。
所以之后琴仰止忘记了琴初的存在,也忘记了自己在各个世界之间穿梭的经历,更忘记了陶九九这个人,只以为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委员长。
陶九九则一帆风顺,入学、读书、升学、毕业、就业。对铃这个人的存在,毫无印象。
一切被抹去。
接下来,原本应该是她太太平平的生活,直到沉睡的神魂消化了那些力量完全恢复。将最后一个世界中的她也吸纳,九九归一。哦不对,应该说七十二亿归一才是。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铃当时棋差一着,没让琴仰止完全失忆,琴仰止保存着《三更月》,后来也一直在关注着太渊君与魔君。
便有了数年后,感应到太渊君复生,让陶九九这名干员被选中前往‘绝地’的任务。
当时却不知道,突破的根本不是什么绝地,而是菩提境中的人,突破了界限,来到了真实世界………
是这样吗?
陶九九只觉得心烦意乱。
她初来这世界,也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来的,是琴仰止的法器把她送来的。嘴上说是借三族之力……
后来琴仰止自己也来了。
明明他身为影子,没有了琴初之后应该更虚弱才对。可似乎反而像是失去了束缚那样,更厉害了。
为什么?
他在越过界壁之前,进行了溯洄。在溯洄中,他想起了被铃抹去的一切——这几乎是可以确定的。
但会不会还想起了别的事?
而琴仰止他越过界壁之后,到底成了谁。
真的是殷灼月?
可殷灼月不是苏吴归的再世吗?
啊,苏吴归死后,殷灼月出生前,确实有一段漫长的空档期。
那段时间他在哪里?如果是进了菩提境,那也能说得通。
更能解释他与其它人的力量悬殊。
菩提境中除了有待修复的神魂外,不可能产生超过它本身力量的人与物,所以整个菩提境中其他人都能力平平,只有琴仰止,完全的力量压制让他成为三族之首,虽然受到了一些规则的左右,却还是强大如斯,甚至能来去自如。
因为他压根就不是土著。
那么问题就出现了。
苏吴归怎么发现的菩提境,为什么要进去,是意外还是他故意的,有什么目的?
还有,那个还在沉睡等待恢复的神魂,必然和菩提境这个法器一起,真实存在于这世界的某处。
会在哪里呢?仙冢里面?
自己只是它的一缕神魂碎片,就能让铃用尽手段差点无法压制,那已经吸纳了七十多亿世界的它本身会是多么强大?……
那自己和‘它’会是什么样的关系?
从始自终,从小到大,陶九九从来没有感受到自己与什么不可知的力量有所羁绊,那‘它’也同样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吗?
那可未必吧。也许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对方却对她了如指掌,甚至也可能像身体与影子一样‘感同身受’。
自己与自己。是敌是友?这他玛是不是哲学问题?
陶九九烦得脑仁痛。
回顾了一圈之后,她甚至突然觉得,连自己这名字都显得颇为讽刺。
九九。
九九归一是个美好的愿景。
是对等待重生的神魂最好的祝愿。
但做为名字来说,显得过于敷衍。与渴望生儿子家庭中名叫‘带弟’‘招弟’‘来弟’的姐姐们没有什么差别。
烦。
烦死了。
两个侍女奉了药与魏拾骨一道上楼去,就发现榻上的小娘子果然心平气和并没有要发怒的样子。
看到几个人上来,陶九九说:“手里没拿稳,却把茶盏摔了。”还一脸委屈的样子:“吓了我一跳呢。”仿佛是茶盏的不对,吓着她了。
可她那副子,谁又能生她的气。
侍女都忍不住连声安慰:“小娘子没伤着吧?”
“我也不知道。”烦。
魏拾骨过去查看她手,她便乖乖伸着,任他翻来覆去地看。
“并没有伤到哪里。”魏拾骨说。
“可我手疼。”陶九九耷拉着眉眼嘀咕。
这便有些不讲道理了。
魏拾骨抬眸看看她,俯身对着她手上吹了吹,问:“好些吗?”
她便忍不住‘噗嗤’笑了:“你好傻啊。你吹出来的又不是仙气。怎么会好。”
侍女们也偷偷笑。
魏拾骨表情如常,扭头叫侍女打扫碎片。自己在榻沿坐下,慢条斯理地喂她喝药。
陶九九喝完便困倦了,歪在那里瞌睡起来。
魏拾骨没有要走的意思,静坐着替她理一理额边的碎发,又见她似乎是有些热了,从袖中取了折扇出来,有一下没一下替她打扇。
可偏她还要发脾气,半梦半醒地气道:“别扇在我脸上。最讨厌风吹我的脸。”翻个身拿背对着他。
魏拾骨看上去这么矜贵的人,受了这种气也不恼,将扇子换了个手,给她扇后颈间的细汗。见她热得不舒服,又微微捏起领子,往后背灌一灌风。只要他手上略一停,原本睡着的人便立刻拿脚蹬他一下。不重,但带着烦躁,嘀咕:“热。”
他便就这样一直扇到日头西下。
侍女见魏拾骨嘴唇有些干,下去给他拿茶的时候,忍不住与同伴嘀咕:“小娘子脾气也太娇了些。龟先生多累呀。”服侍主人虽然是天经地意的,可,可龟先生那么好看。
同伴说:“我猜龟先生的名字也是小娘子取的,实在有些揶揄他的意思。不然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叫龟。委实过分。”
为美色愤愤不平起来。
拿了茶上楼之前,抬头看看天。
最后一缕日光已消失在天际,今日天高气爽的明明天气并不炎热。不知道那小娘子哪里来的那么多汗。
还没把茶端上去,就听到楼上在叫。
急忙上去,便见那小娘子不知道怎么又冷起来。冻得全身都在抖,嘴唇都是乌色。仿佛立刻就要冻死了一般。
魏拾骨拿被褥包着她,并将她整个拥在怀里头,从褥中露出来的脸,又小又弱,让她仿如一株蒲公英,风大些就要没了似的,需得身边的人小心呵护才不至于散去,连说话的声音大一些都不行。
“去拿些厚被子,再拿些炭火来。”魏拾骨急声厉色:“不要有灵颂的东西。”
灵颂有什么不好?
侍女搞不懂了,被褥有了灵颂薄薄的便可以取暖。炭有了灵颂,一小块便可以烧好久。但这也不是她能够质疑的。只应了声与同伴快步去取来。
几趟来去,直到二楼摆上了三四盆炭火,陶九九的脸上才总算有了人色。
侍女上前帮她整理被褥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她颈间,那实在是一点暖和气都没有,跟冰块似的。她开口说话也是慢了很多,大概是身体不适,但又不想叫人听出来。
她这样不好受,让人看得实在心惊。
魏拾骨下楼去配药的时候,侍女跟在他身边却是忍不住问:“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在侍女看来,魏拾骨与自己一样,都是下仆。再加上他看上去性格好,所以并不十分敬畏他了。
另一个待女不必魏拾骨答,便对同伴说:“桃氏娘子先天不足。举世皆知。”
“知是知,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的呀。”别人家先天不足,顶多就是身体弱一点,可她倒好一见太阳便热化了,太阳一没了就冷成冰了。
“幸好是桃家女儿,要是寻常人家,哪里能养得大呀。”
“或者不是桃家女,便不会这样呢。”另一个侍女说。
这句话也没什么,大约讲的时候也不曾深想。
可话音才落,便见原本正在挑药的魏拾骨扭头向自己过来。
那眼神,明明并没有什么情绪在里面,甚至责备都没有,但却格外地叫人发悚。
侍女不懂‘不是桃家女便不会这样’这句话哪里就值得这副样子。但还是下意识地住嘴,不再多说了。但背过去忍不住跟同伴低声说:“龟先生怪吓人的。”
魏拾骨配好药,便叫侍女们把浴桶抬上去。
侍女摆好了桶,向榻上偷看了几眼。
那位大小姐大概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不耐烦已经摆到脸上来。
她这个人,实在有些阴晴不定,娇起来叫人心都软得化成水,一生气便叫人大气不敢喘。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魏拾骨却好像定海神针,不论她娇也好,恼也好,脸上都是一样的波澜不惊。
此时边在浴桶中加水,边应声:“你这样是因为用了溯洄,再加来你大概是做了什么让溯洄崩塌的事,仗着自己的灵息强盛强行全身而退才出来的。以至于身体吃不消。我跟你说过不要施用颂法。你却不肯听。”
“是呀。都怪我自己。”小娘子只是这么说。语气还是娇,但怎么听都有些阴阳怪气。
魏拾骨这次没接话。手上舀水的动作也停了一下。
侍女们觉得气氛不对,头垂得更低,生怕波及自己。
“你们下去吧。”魏拾骨突然开口。
两个侍女正要起身,榻上的那位却说:“你只是个侍人。侍人就是狗的意思,我让你叫你就要叫,我不让你叫你就不能开口。既然和她们一样,都不能算和我平起平坐的人。那这里有你发号施令的余地吗?”这话已经难听到了极致。
侍女听得背上的冷汗都冒起来。不晓得这小娘子又是怎么了。讲话突然这么刻薄。
在她们眼中,魏拾骨看上去和贵公子似的,哪受得这种斥责,即便是下仆也该好生尊重,更何况还骂他是狗。即便是连带着她们也受辱了,可心里都知道,这压根就不关她们的事。桃家娘子就是在和魏拾骨过不去。
这就怪了,之前明明没有看到魏拾骨的时候那么担心,现在又突然这副嘴脸。
两人一时觉得两人即便不吵起来,魏拾骨也多少要翻个脸,他看上去不像是厚脸皮的人。
哪知魏拾骨没有反应。
甚至他手中原本停顿的水勺,都继续重新动起来。平平稳稳地舀完了最后一勺热水,施施起身说:“好了。快来泡一泡吧。”转身去扶榻上的人入浴。
榻上的人却不为所动。
因她坐得低,魏拾骨和她说话便微微躬着身,以免得自己身形太高,低声劝:“我加了些药材,多少能舒缓一些身上的不好。你气我归气我,可就这样僵着,自己也不好受。”
榻上的人却说了一句没来由的话:“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多少还像个人呢,后来几经转变,到了现在。我都不敢信,与我起先见到的那个是同一个人。”
魏拾骨不说话,只垂眸站着。
她又说:“我在心里把事情捋了一遍,你大变样是从赶到浮畔桃氏老宅的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以为我是谁。这卑躬屈膝的样子到现在,比那时又更胜一筹了。这也是好笑了,我身份尚未明晳,你未必就是我的狗。倒也不必急着如此低贱。万一表错了情卖错了意,岂不是自讨没趣。说不好,还要与你主人一道合谋来杀我,又往人家那里去如此这般地献忠心。”笑眯眯的。
侍女额上的冷汗都留下来。
这里头有一些话她们是听不懂,可是……啊呀,这个龟先生原来还有旧主的。
侍人最忌讳就是不忠心。难怪小娘子要生气了。眼巴巴地望着魏拾骨,心里为他着急。
可怕说些好听的话吧。
魏拾骨曲身站在那里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没说,回头向两个侍女看了一眼。
两个侍女交换眼色,想无声无息退下去,免得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可她们一动,榻上的目光就瞟过来。
那目光轻飘飘像是没什么重量,但却让两人一步也抬不起来了。只得眼观鼻鼻观心,继续侍立着。
“小娘子喜欢我哪个样子,我照做便是,又不是什么难事。”魏拾骨温声细语。
榻上的人反而更不高兴了。笑容虽然还在,眼睛也像月牙一样弯,但难以掩藏的怒意连站得远远的侍女都能感觉得到。
她明明对什么都在笑,但对什么都在生气。
随便回答她什么,都不会高兴。
侍女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明明对方已经如此低声下气说话。
不一会儿便听到那小娘子开口了:“几时去仙冢?你不是说世人只能靠舍利,但你别有它法,能带我去吗?”语气又心平气和起来。
魏拾骨回头看了一眼两名侍女,口中只说:“等你身体稍微缓……”
就被她打断:“明日吧。这地方烦得很,我不想在这里呆。我死就死,与你有什么相干。”又不耐烦地赶人:“走吧走吧,我要泡一泡了。难受得很。”
魏拾骨垂眸退下去,对两个侍女说:“再烧些热水来。”
几人下楼去,陶九九便裹着被子下榻,跑到窗边向下看。
魏拾骨带着两人从楼里出来,那两侍女走在前面,他略落后几步,一拂袖便将两个人定住了。
随后念颂、拈诀一气呵成,两个被定住的侍女便像大梦初醒般回过了神,却似乎有些愣,迷迷糊糊。
他重新吩咐了一句:“去烧些热水送上去。”这两人才像回了神似的连忙应声:“是。龟先生我们这就去办。”
魏拾骨约莫是抹去了她们的一段记忆,免得把两人说的话传出去。
等侍女走远,他因过渡耗费,吐了好大一口血。是因内宇不稳而致。上次救陶九九时,确实让他吃了大亏。到现在也没缓过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缓过来。
陶九九面无表情看在眼里,随后无声退回榻上坐定,木着脸伸手去解衣带,却扯来扯去,扯成了个死结,烦得蓦然大声喊:“魏拾骨!给我拿剪子来!这是什么鬼东西!我以后再也不要穿这种衣裳。”
魏拾骨上楼来,身上并没有血迹,只是脸色白了些。走过来半蹲下,仔仔细细一点一点将那死结解开。
他睫毛垂着,又浓又密。乌鸦色的长发垂在脸侧。从这个角度看,眉眼显得更加秀窄。
陶九九气呼呼地伸手摸摸他的手顶,头发光滑得很,像缎子一样。似乎又让她心情好些了。
“我让你在十字路口等着淋雨,你生不生气?”
魏拾骨摇摇头,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那两条衣带理顺。
“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你主人,所以不生气。还是因为喜欢我,所以不生气?”
魏拾骨手明显顿了一下,根本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但还是回答:“自然因为喜欢小娘子才不生气。”
陶九九冷笑了一声,不外是挑她爱听的说。
她又随口问:“那……我嘴甜不甜?”
魏拾骨拿着衣带的手指头蜷缩了一下:“琴初和琴仰止的联系并没有那么强烈。当时我只是感觉到了他的心情。那一刻两人的情绪是相通的。”
陶九九瞪大眼:“哈?你在说什么呀,我问你我讲话好不好听,讨不讨人喜欢。”
魏拾骨便又说:“小娘子讲话哪有不妥帖的?”
“喔。”陶九九应了一声,突然附身,在他嘴唇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一触及散,嘴唇冰冷柔软。仿佛是个幻觉。
魏拾骨僵了一下,蓦然抬头看她。
“那现在呢,我嘴甜不甜?”坐在榻上的人问,表情有些戏谑。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也许真的滑稽,因为陶九九看着他忍不住‘噗嗤’大笑起来,前俯后仰,笑得欢快极了,边笑边说:“你太好笑了。”
随后,这些笑容慢慢消失了。
她坐得略高,垂眸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魏拾骨:“你还记不记得,你讲的关于琴初和琴仰止的关系的那些话?”
她声音好听得很,有少女特有的清脆:“你说,琴仰止对琴初没有恶意。说你在春山的时候,也会和自己相处。说影子和实体的关系,不是同枝之橘那种相互竞争,相互倾轧的关系。问我懂不懂。”
她说着,问:“你记得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吗?”
“你说,你不懂。但你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我今天想了一下,还是不懂。我也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但是……”陶九九停顿了一下,看着面前,仰视着自己的年轻好看的男子,表情温柔地伸手摸摸他的头顶:“你看,陶女士不是我妈妈,贾宝贝不是我好友,张氏桃氏夫妻不是我父母。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我的。都这样了,我只希望,有根枝子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应该不算过分吧?这根枝上,只能有我一颗橘子。不管你的主人是谁,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狗。”
她要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是属于她的。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至于他是不是真心高兴也无所谓,她高兴就行了。
“你可千万别让我伤心。我最讨厌别人让我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