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歌:“……”
是她多此一问了。
有些微赧然的情绪在漫漶,像山间晚风里的草木香浅淡。
在面向她的那道身形前,晏歌停顿了两秒钟。
是来自她的心跳在计数,在,她与他相对的时间。
砰……砰。
垂落在裙线侧的手无声在收紧。
不知是天生的夜盲抑或是其他原因驱使着她作出了决定,离他只有一步的距离,她走上前,将手伸出,也将手环绕过男人的肩。
身体的重量给予了他,在瞬时之间,距离陡然变得致密。
随之加快的,还有胸腔里的频率。
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
紧张。
晏歌轻声说了谢谢。
如她所料,他又没理她。
不过她的爱豆经常不怎么理人,她也都已经习惯了。
双手绕了过来,容绰起身,感知着背上重量,于无人处稍挑了边眉。
很轻。
她平时不吃饭的?
背着她,他步伐径直向前而去。而她轻伏在他背,感觉宽阔,彼此夏衣又单薄——
因而,被他背负的时分,她也像是在直接触碰着他的体温。
微热,微燥,也带着些清新气,像是柔顺剂的味道。
给人的感觉是很干净。
……干净。
两个字的词眼像电流,迅速将某个记忆的开关激活了。
晏歌:“……”
稍稍抬头,她去叫他,“……容绰先生。”
许久没有这样叫他了,她自觉不太适应——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要问的事情,“你不是有洁癖吗?”
唇轻扯,容绰步履停驻,偏首,视线也就这么直接对上了。男人看着她,也问她:“你人都已经上来了,再问这些还有意义?”
“……没有。”
他将眼光收回,再往前走,四个字撂下来,“那就别问。”
人不让人省心,问题还多得不行。
叫什么小粉丝,干脆叫小麻烦得了。
“……好的。”
她这句答得乖巧老实,落在耳里,容绰松了松嗓,如随意问她:“你以前怎么走夜路的?”
她夜盲得厉害,要没他来背她,她还不知道要在路上踩多少坑,撞多少个树桩。
晏歌:“我以前不走夜路的。”
“……”
说这句话时,无意识地抿了下唇。
她说的是实话。
高中毕业前她都在江西杨林,镇上没有夜生活,八.九点就到处都黑了一片。路灯是有的,但路灯的那点光对她来说是聊胜于无,有跟没有区别也不很大。保险起见,到了晚上,她就不出门了。
天生夜盲,她走夜路不便,于是干脆不走夜路,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后来到高考结束,晏歌来了北京。与杨林镇截然不同,在这里,入夜后也是灯火通明,加上有家里的杨师傅接送,她才渐渐开始在晚上出门。
今天还是因为来了山里,暴风雨后路灯断了电,所以她极少见地走了夜路。但也没走多久,因为很快,她的爱豆就从天而降,还说让她上来。
很是,不可思议。
夜晚是夜盲的克星,面对弱光与黑暗,天生夜盲的人难免会觉得不安。
但是今天晚上,这样的暗给了她一些很不一样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刚刚下过了很长一阵的暴雨,而空气过于清快。
可能是因为久阴的天气终于散去了,天上的星星也露出了眼睛。
可能是因为去民宿的这一条路只有一公里,距离很短,徒步几分钟就能走到了。
还有可能——
是因为她就这样被他背着了。
因为彼此间的距离,是从未有过的近。
晏歌眼睑微垂。
手机的灯已经被关掉了,乡野的花束却还被她握在手掌心里——那是四年级的学生们送给她的。
花是不知名的野花,颜色却很漂亮,有冷色调的蓝紫,也有暖色调的橙红,色彩掺杂着绑在一起,很鲜艳,也很有生命力。
此时浸没在黑夜里,她看不见那些花,更不能辨别花朵引以为傲的色彩。
唯能感觉到凉薄光滑的质感,外表稍有起伏结节,从指腹拭过——那是植物的根茎。
将那束小花紧握在手心,自然而然,她想起了今天上午读过的那些句子。
辛波斯卡的《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
“玫瑰是红的,”
她也有红的花。
“紫罗兰是蓝的,”
她也有蓝的花,然后,她还有紫的。
“糖是甜的,”
从口袋里,她拿一颗红豆味的大白兔,糖衣剥开,奶味与红豆味混杂。
……嗯。
是甜的。
无声也无息的,像在此时此刻,他与她同在这片星野下。
而回忆却有声,伴随了书声琅琅的,是最后一句话——
“你也是。”
“……”
悄悄,她的手环住了他。
一行人先后到了民宿,民宿是上下二层,仿木制结构。面积小,游客亦不很多,收拾得却干净整齐。
是李骏家的民宿,因而是李骏家里人来迎的余裕。店里总共是三人在打理,两位老人做的是后勤,前面接待管账的则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女人。
老人便是李骏的祖父母,至于说那老板娘——余裕等原以为那是李骏的母亲。后来双方稍微一聊,才知原来不是。余裕的父母南下在广深一带打工去了,这年轻女人是李骏父亲的妹妹,也就是李骏的小姑。
说是民宿,其实李骏家这间民宿还带着开开饭店。毕竟,壬辰村海拔高,且无特色景点,平时游客不多。若是光靠开民宿维持生计,怕是早就要关门大吉了。
今晚节目组一行来,民宿亦热闹起来,李骏的爷爷奶奶先去了后厨忙碌,李家的小姑则在跟着众人忙前忙后。
农家一顿待客的饭,正经做起来也得有二十道菜了,当中大荤的硬菜占比也大,因而颇耗时长。
等还要等上大半个小时,李骏姑姑便先帮着众人办理了入住。
节目组一行人的房间均在二楼。
民宿小楼依山而建,装修简朴,造型装饰多用壬辰山上的本地翠竹。小楼呈回环结构,中间镂空,正对了地面凹陷处。这样,若是天阴有雨,雨水便尽数汇入了这处凹陷,形成一方天然池塘。
指尖捏在钥匙尾端,插入锁眼,转动,容绰抬腿步入房间,顺手开了玄关的灯。
灯光一闪,光线充满了整个房间。
他驻足,眼风横扫过去。
床,桌,柜,椅。
静了静,叮的清脆的响,是钥匙随手被撂在了玄关边的柜上。而男人的手落进了兜,将七十五度的酒精消毒液取出,依次按序,从手到钥匙到灯的开关,再到桌到床到椅,消毒精确到了每一个角落里。
垃圾桶也没放过。
直至那一瓶的喷雾耗尽,容绰却不疾不徐从另一边的裤袋里再取出一瓶,最后喷了喷手机。目光下落在薄外套的衣角,他天生的扬眉便起了折痕。
这件衣服,被小粉丝碰过了。
需要消毒。
手要去动作,一通来电不期而至。
他低眉,自“郁寒”的来电提示上一扫而过,一秒钟的犹豫都无,他抬手掐断了。
然而对方也没有任何停顿,被掐断的下一秒,又立刻马不停蹄地打入。
再挂断,再打。
“……”
容绰的眉皱得很深,手指按下去,入耳是道略显轻佻的声,“哟,六少,你在啊。”电话彼端的人道:“我说你这么久不接电话,还当你——”
“有事说事,”容绰打断他:“别问在不在。”
郁寒:“……”
行吧。
像是相熟的关系,郁寒的声音收敛了笑意,单刀直入道:“得嘞。下周不是江家祭祖礼吗?我爸让我也过去。你看看,我给江老带什么见面礼比较合适?”
“我怎么知道。”
“……”
蓝牙耳机塞在耳蜗里头,眼前是午后的塞纳河。雅典娜广场酒店就落在香榭丽舍与塞纳河畔,在北京万余公里之外,巴黎的下午温和散漫,蓝天与白鸽相望,而阳光沉落在河,如泼了一池的油画颜料,金光粼粼。汽船驶过,鸣笛悠长。
相对美景如斯,窝在套房矮脚沙发上头的,是正在打电话的年轻男人。
郁寒。
他皮肤偏白,生着双狭长目,唇薄而鼻挺,五官可说是风流漂亮。
身段也高,长手长脚地舒展着。卡其色裤装笔挺,上身落着件骚粉衬衫,v领的,下摆不规则。
粗看细看,都是挺帅一男的。
……嗯。
骚是骚了点。
此时此地,听着电话里的回复,郁寒脸色是微僵,流露无语。
左不过这位爷一贯是这德行,相处久了,郁寒也见怪不怪,直言不讳,“江老这什么都不缺,我要是送得不对,还不如不送……所以来问问你。”
那边没声儿了。
窝在矮脚沙发上头,郁寒也不急,更不催,抬了手要去触吧台上放着的马提尼,然而对面声息传来——“他最近看上了张大千的画。”
郁寒的手一停:“……还有便宜点的没。”
这随随便便就是五千万人民币往上的价格,买的还就是一副画儿——搁哪儿的二世祖也没轻易出手的道理。
那边声音寡淡,“没了。”
郁寒:“……”
行,他富他有理。
手一抬,郁寒恢复了先前动作,修长手背碰到了那一杯的鸡尾酒。擎了酒杯,他浅啜了口,悠悠然开嗓,“莫璃这次也要来吧?”空着的手心翻过,而手背在沙发的皮面轻扣,郁寒道:“虽然她那妈和江老没什么血缘关系,到底名义上还是义女。”
“没事挂了。”
郁寒:“……”
简直冷漠无情!特别薄情寡义!
好歹这两家同在京都,后来又都去了斯坦福,再怎么说也是半个发小,怎么着也得有点塑料兄弟情吧?
事实证明,这可能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
人六少才不care。
喝喝。
从沙发上坐直起身,郁寒收了嗓,“六少,我提醒你一句,这事儿可跟你有关系。莫璃那妈就不是盏省油的灯——你得知道,这女的一心想把她女儿变成江家的亲外孙媳妇。”
那厢静了静,容绰的声音清晰:“我对女人没有兴趣。”
郁寒:“……”
郁寒吊儿郎当地提醒:“话可别说太早,也别说太满,六少。你又不知道哪天你就碰到了——”
“嘟,嘟,嘟……”
话还没说完呢,电话就被挂断了。
郁寒:“……”
能不能有点礼貌!能不能听他讲完!
……
一万公里之外,壬辰村民宿。
“……砰!”
风如手般,过处猛推了窗。容绰循声未动,独立灯影下,对了手机平淡叙述:“我对女人没有兴趣。”
郁寒说话是一贯的风格,着调又不着调的絮叨,“话可别说太早,也别说太满,六少。你又不知道哪天你就碰到了——”
容绰将通话按断。
窗未关紧,于是被风推开了又关,噼啪有声的。他抬腿,三两步到窗边,要关窗时,视线也自然飘向外。
银月风动。
一扇窗开了,另一扇窗也开了。一在此而一在彼,便这么两两相对着。
一扇窗里的景,落入了另一扇窗里的眼睛。
未绾的发落在腰,站在窗台,她身量是小小。
没留心自己成了旁人眼里风景,她只专注在台子上那只窄口的粗陶花瓶。手握着花,将根束拢后插进了陶瓶。
两扇窗相对了敞开,所以此时此刻,一瞥之间,原是不期而遇。
就这样地——
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