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熠抬眼看着十方,心中不禁有些患得患失。
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挺了解十方的,他知道十方心软,在意他,所以总是能轻易拿捏到十方的软肋,然后用自己的方式,从十方那里讨得些许心疼和纵容。
但不知道从时候开始,李熠觉察到自己对十方的了解,似乎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回事。
就像现在,十方这么看着他的时候,他就拿不准十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是生气,是心疼,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李熠猜不透,也不太敢猜,怕那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样。
“饿不饿?”十方突然开口问道。
李熠闻言点了点头,道:“有一点。”
十方闻言起身道:“我去帮你弄点粥来。”
他说罢便起身出了房门,李熠看着他的背影,很想叫住他,但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十方应该不会离开,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片刻后十方回来,手里多了一碗粥。他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试了试粥的温度,确认温度适宜之后,舀了一勺送到了李熠嘴边。
李熠见十方眼底带着几分疲惫,不舍得让他费心喂自己,便接过了粥碗一口气喝光了那碗粥。他将碗放下的时候,才发觉十方眼底带着几分红意,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兄长……”李熠有些无措地开口唤了他一句。
“还好你没事。”十方低垂下目光,开口道。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没再言语。
但李熠却从他这一句话里,听出了太多的情绪。
李熠知道,尽管十方对他没有他所期盼的那种情义,但这并不妨碍十方在意自己,甚至在意到可以为了他豁出命去。客栈大堂里那炸/药被引燃的那一刻,十方可以不假思索地扑过来挡在他的身前。
当最后那个受伤的人成了他之后,十方会有多担心,李熠完全能想到。
此刻十方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完全是因为他的情
绪已经耗尽了。
所以当确认李熠没事之后,十方甚至都来不及高兴,只因他实在是太累了。
那一刻,李熠心里突然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
他从前总是太贪恋十方的在意,为了换取这点在意,他不惜故意让十方心疼,利用十方心中对他的那点愧疚和疼惜,去“逼迫”十方关心他。
可这一刻,李熠突然有点后悔了。
他的兄长,疼了他那么些年,他突然有点舍不得再让对方继续疼他了。
大概是目睹对方以命相护的那一幕,让李熠心里长久以来的那种不安骤然有了着落。这是一个为了他连性命都可以不顾惜的人,他怎么忍心再去拿那些小心思,一次一次地去换他想要的片刻温存?
“是不是头还在疼?”十方见李熠拧着眉头,便忍不住开口问道。
若是换了从前,李熠定然会趁机装可怜,那样十方就会因为心疼他,而留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可这一刻,相比十方的陪伴,李熠却更希望能让十方安心一些,去睡个好觉。
“不疼了。”李熠朝十方笑了笑,开口道。
他话音一落,外头便传来了霍言声的声音。
十方出去找粥的时候,霍言声便知道李熠醒了,这会儿外头诸事繁杂,霍言声少不得要征求一下李熠的意见,所以不敢耽搁太久。
“兄长,你去吃点东西,歇一歇吧。”李熠朝他道:“我与霍言声说几句话。”
十方闻言并未多想,见李熠看起来面色还可以,便放心地走了。
李熠昏迷的这一日里,霍言声和燕长生已经将事情处理得七七八八了。
霍言声见李熠看起来没什么不妥,便也没敢瞒着他,将事情原原本地朝李熠说了。
“张县令为什么要赶那些大周人出城?”李熠微微拧着眉头问道。
“因为……他打听到了东宫的人会来巡察,又听说……”霍言声犹豫了一下,略有些迟疑。
李熠抬眼看向他,目光带着些许凌厉
,问道:“听说什么?”
“听说殿下素来厌恶大周人,在京城诛杀了许多大周人。”霍言声道:“他觉得东宫的人自然都和殿下是一样,都会厌恶大周人,于是便将城内所有的大周人,都赶出了城。”
为了不让这些人贸然回来,张县令还威胁他们,声称只要东宫的人来巡察期间他们都老老实实躲在城外,待巡察的人走了,便会继续放他们入城,否则他们便再也别想踏入定福县半步。
“荒唐!”李熠冷声道。
李熠在京城是杀了不少大周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大周的细作。
张县令此举,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愚蠢透顶!
霍言声感受到了李熠的怒气,开口道:“张县令在定福县多年,也没做出什么政绩来。定福县这几年百姓安居乐业,全是仰仗前任县令多年的经营。他这样的人,为了溜须拍马做出这样的事情,倒也不让人意外。”
再加上在张县令看来,那些人都是大周人,就算是怠慢一些也无需担心。
一来他们求告无门,二来他不觉得有人会在意那些大周人的死活。
只是他万万不会想到,自己这愚蠢的决定,会阴差阳错害了十数人的性命……
“那个人跑到我和张县令的面前引燃炸/药,倒也不冤。”李熠开口道:“此事说到底与我也不是全然无关。京城向来都是牵一发动全身,任何风吹草动传到千里之外都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若我当初不将那些大周细作斩首示众,或许也不会有今日的事情。”
霍言声闻言忙道:“公子何须自责,此事全是因为张县令自作聪明所致,与公子何干?”
“我知道。处决那些细作的事情,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李熠开口道:“但大宴有这样不顾律例任意妄为的昏官,却是我之责。”
李熠虽然不喜欢大周人,可他却并非枉顾旁人性命之人,他也分得清细作和普通人的区别。就算他再讨厌大周人,也绝对
不愿看到大周百姓无故惨死在大宴的土地上。
而且不知为何,他听霍言声说到张县令将那些无辜的大周人赶出城时,突然就想起了那日十方被朝臣责难时的情形。
十方明明什么都没做过,他自幼就在大宴长大,甚至和他那个身为大周人的父亲,都没有过多少交集。可那属于大周人的烙印却被无形中刻到了他的人生里,一辈子都别想抹去。
那一刻,李熠多少有些明白十方为什么会坚持离开京城了。
李熠一直以为他给了十方很多选择,可实际上十方从头到尾都只有一条路。
除非大周人这个身份可以不再困扰他,否则,十方不会选别的路。
另一边,十方终于得以喘口气了,整个人只觉疲惫不已,恨不能倒头便睡。
时九怕他这一觉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便弄了些吃的,想让他吃点东西再睡。
“殿下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之后,应该会生气吧?”十方拿着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却没往嘴里送,“我知道,他虽然讨厌大周人,但更讨厌昏官。”
时九道:“那昏官瞎了一只眼,又受了重伤,也算是受到了教训。”
“可惜死了的人已经死了。”十方叹了口气,看着碗里的粥,半晌没有言语。
时九知道十方情绪不大好,便试图转移话题。
“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他们还会不会继续找你。”时九开口道:“兄长,咱们接下来是自己走,还是跟着他们一起走?”
十方想了想道:“他们来此地应该是有事情要办的。”
言外之意,他和时九跟着并不妥。
不过十方更在意的其实是怕暴露自己的踪迹。
他可不希望再过那种被人追杀的日子。
时九看向十方手里的粥,提醒道:“兄长,粥快凉透了。”
十方闻言终于回过神来,舀了一勺粥放到嘴里,但不知为何,他此刻半点胃口也没有,喝了一口之后不仅没有什
么满足感,反倒觉得胃里一阵不适,甚至有些犯恶心。
他怕时九担心,忍着难受勉强喝了两口,这才放下粥碗。
时九看出他没胃口,也没勉强,收拾了碗筷便出去了。
她看得出来十方太累了,迫切的需要休息。
事实上,十方确实很疲惫,恨不得倒头睡个一天一夜。
可当他躺下之后,却迟迟没有睡意。
方才喝下去的那几口粥,在胃里一直不住翻腾,让他很想起来吐一下。
好在那想吐的感觉并不是特别强烈,不过片刻便被十方压制住了。
迷迷糊糊临睡着之前,十方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短暂的念头。
但很快睡意便席卷而来,将他那尚未成型的念头冲刷得没了踪影。
当日,李熠连夜写了两份文书,一封令人送去了京城,一封送到了定福县上一级州府的衙门里。张县令虽然受了伤,但此事该追究还是得追究,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次日一早,李熠和十方去了一趟郊外。
如今事情终于有了个结果,十方此前承诺的为众人诵经超度一事,终于可以兑现了。
十方为他们诵经超度的时候,李熠一直安静地守在旁边。
李熠从前见过许多次十方诵经的样子,但那些时候,十方给他更多的感觉是冷清,仿佛和这个凡俗之间隔着某些东西似的,令李熠觉得很有距离感。
但不知为何,李熠今日从十方神情间看到的则是慈悲。他其实很不愿意用这个词来形容十方,可当他目光落在十方身上的时候,李熠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来的便是这个词。
那一刻李熠心中某个地方又不自觉地疼了一下。
他心道,他的兄长那颗心也不知道有多大,装得人和事可真不少。
可他那么慈悲为怀,待世人从未有过恶意,甚至在寺庙里修行时,每日祈福都会念着众生,但这个世界回报给他的,却总是辜负和恶意更多。
李熠心道,自己
从前若是多心疼心疼他该多好。
从众人坟前离开的时候,李熠走在十方身后,突然开口道:“兄长,别走了,留下来吧。”
十方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李熠,没有做声,那表情似乎在询问李熠何出此言?
“我知道你不愿留在京城,是觉得自己的身份会牵累到旁人。”李熠认真地朝十方道:“如今既然不在京城了,你的身份便不再是十方,也不会牵累到任何人,所以留下吧。”
十方想了想,开口道:“我想离开,倒也并非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吗?”李熠道:“我知道你对我从未有过别的心思,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所以宁愿躲开,眼不见为净,是吗?”
十方拧了拧眉,对李熠这说法似乎不怎么赞成,但他却也没反驳。
“若是我告诉你,我不会再对你有那样的心思呢?”李熠问道。
十方看着他,似乎没太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
便闻李熠又道:“如果我对你的心思,就像你对我一样,再也没有任何的杂念,也没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你是不是就可以毫无芥蒂地留下来了?”
“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十方问道。
“因为我突然想通了。”李熠认真看着十方,神情中带着几分少有的认真,开口道:“在你心里那些顾虑打消之前,在你能依着自己的心意做选择之前,我可以暂时将你从我的心里挪走,这样你就不用再有顾忌了,也不必再躲着我。”
直到他想办法解开十方心里的那个结,让十方可以毫无顾忌地做选择。
十方开口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要把你和大周之间这个结……解开。”李熠道。
解开这个结,在十方看来并非易事,他甚至想要劝李熠别白费心思。可他转念一想,这个结关乎的其实并非只是他一个人的命运,以李熠的性子,此事终究要有个了断。
不说别的,就
凭大周肆无忌惮派到大宴的那些细作,也该朝他们讨个说法。
这日李熠的问题,十方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
但他确实没急着走,因为离开定福县之后,与京城相反的方向只有一条路。
十方若是不和他们同行,便要往回走。
离开定福县继续往北,不过两日路程便会到北郡。
这北郡城比定福县大了许多,是连接北方和西北的枢纽,所以城内聚集了许多来往各地的商客,十分热闹。
李熠他们原本乔庄的就是个小型商队,甚至还有随行带着的货物,所以在这北郡城中显得特别自然,与那些各地来的小商队几乎没什么差别。
他们的马车刚一入城,便感受到了城内的喧闹。
十方这几日似乎总是很疲惫,一整日都不怎么有精神,在马车上的大部分时间他几乎都在睡觉。马车入城的时候他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了,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依到了李熠怀里。
这两日十方与李熠同坐一辆马车,他几乎每次都是以各种各样的姿势从李熠怀里醒来。有时候是倚在李熠肩上,有时候是靠在李熠腿上……明明每次入睡之前都坐得好好地,睡着睡着就变了样。
从前,李熠与他相处的时候,都是更为依赖他的那一个。
如今两人之间仿佛换了个角色,令十方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不知为何,李熠却似乎转换得很好,没有丝毫不适应。
“醒了?”李熠觉察到怀里的人细微的动作后,低声在十方耳边道:“如果不困了,就陪我下去逛一逛,好不好?”
十方从李熠怀里起身,而后靠在车窗边上,挑开车帘往外看了看,见外头的街市上人来人往,看着确实挺热闹。反正他这会儿也睡足了,正好想下去活动活动,于是便陪着李熠下了马车。
“我见你这几日都没正经吃过东西,似乎胃口很不好。”李熠与十方并肩走到北郡的闹市上,开口道:“我听穆听
说,有些人离开生活的地方太久,到了比较陌生的地方便会水土不服,你这症状估计就是水土不服。”
十方闻言想了想,自己这些时日的状况似乎确实越来越严重了。
起初还只是胃口不大好,如今不仅胃口越来越差,精神似乎也总是欠佳,爱犯懒。
“这里吃得东西种类比较多,有一些馆子甚至还有京城的口味,我带你都去试试,你看有没有合胃口的。”李熠又朝十方道:“你若是有喜欢的,咱们可以将他们的厨子挖走。”
十方看向他问道:“你也是第一次来北郡,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在路上的时候提前打听过。”李熠道。
此时街上来往的行人不少,李熠走在十方身侧,一只手时不时护在十方身后,像是生怕来往的人撞到了十方。
十方从前习惯了李熠对他的依赖,如今骤然成了被李熠护着的那一个,只觉得十分不习惯。
仿佛那个会朝他卖乖撒娇的少年,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从前看向他时那黏黏糊糊的目光如今也变得冷静了许多,就连说话时的腔调和语气,也没了从前的乖顺,反倒多了几分十方不太熟悉的沉稳之感。
实际上在几日前,十方就觉察到了李熠的变化。
仔细追究起来的话,李熠的变化应该是从他昏迷后醒来的那日开始的。
从前两人相处时李熠养成的那些小习惯,几乎一日之间全都改了。
十方几乎忍不住要怀疑,李熠是不是被炸/弹崩了脑袋之后,受了刺激。
但他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李熠这变化是好还是坏。
他更多的感受只是不习惯……
“这里的羊肉很好吃,不过你现在好像还是更喜欢吃素,将来若是你可以吃一点肉了,咱们可以来尝一尝。”李熠看着街边的铺子,一边走一边朝十方问道:“要不买点点心带着吧?若是不想吃东西,路上饿了可以随时垫垫肚子。”
十方不怎么想吃点心,
于是摇了摇头,目光落到了街边一家卖果脯蜜饯的铺子里。
“你想吃蜜饯?”李熠很快觉察到了十方的目光,毫不犹豫地拉着十方便进了那家铺子。
十方被动地跟在李熠身边,觉得李熠好像把他当成了小孩子,那态度“哄人”的意味太明显,令十方都觉得有些难为情了。
蜜饯铺子的老板热情地招呼两人,开口道:“两位公子来点蜜饯?”
“可以尝一颗吗?”李熠开口问道。
“当然可以,这边是偏甜的口味,那边是偏酸的口味,公子随便尝就是。”那老板忙道。
李熠盯着各类蜜饯看了一圈,选了一颗蜜枣,正打算递给十方让他尝一尝的时候,却见十方拈了一颗看起来就很酸的杏脯,放进了嘴里。
“好吃吗?”李熠问道。
十方点了点头道:“还行。”
李熠闻言当即让老板包了一包杏脯,然后又挑着周围几样看起来差不多口味的让老板各包了一包。他记得十方从前口味似乎偏甜,便让老板也包了一包蜜枣。
“我记得你从前不爱吃酸的,如今是不是因为胃口不好?”两人从蜜饯铺子出来之后,李熠将那包杏脯递给了十方,自己则将剩下的都抱在怀里。
十方闻言表情明显怔了一下,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大概是吧。”
李熠并未多想,一边朝前走着,一边继续打量着路边的铺子。
但十方脑海中却反复想着李熠那句话,他从前确实不爱吃酸的,只有最近口味突然变了。
他捻起一颗杏脯放进嘴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恍了一下神。
片刻后十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蜜饯铺子,恰好看到一个小腹微微隆起的妇人,抬脚进了那铺子。
他脚步不由一顿,朝李熠问道:“今天初几?”
“十五了。”李熠开口道。
十方算了一下他离宫的日子,到今日已经三月有余。
前几日便隐隐浮现的那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