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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秀一哂,道:“请你喝酒,我自是记得。但我们可得说好咯,尽兴即可,不得借故买醉。”
“小池遵命。”杜渝跟上景秀,道:“七哥何时要抢了夫子的名头?”
“便在你不守规矩之时。”景秀哈哈一笑,没再说什么规矩。宫中人多嘴杂,二人一前一后,一路行至宫外,不过扯些闲谈。及至出宫,远远便有礼公府、公主府的仆从望见自家主子,从衙署出来,牵着骏马相候。
杜渝的五花大马打着响鼻与她问好,她拍了拍马儿侧脸,足下轻点,人便在马背上。“你回去与殿下说声,我同景将军走走,晚些回。”那人笑着应了,与景秀一礼,自回公主府。
景秀看她上马利索,知她马上功夫不是虚名,平添一股欢喜,道:“当街乘马,且稳重些。若十七娘有兴致,改日约了球场,你我各扯队伍,好生较量一二。”
杜渝正求之不得,连忙应了。二人按辔徐行,杜渝问起景和近况,道:“我本该时常拜访,但景大哥喜静,我这么聒噪性子,只怕去的勤了,惹他厌烦。”
景秀道:“劳你牵挂,阿兄都好,前些日子,还与阿嫂偷偷出城,去别院泡了几日汤浴的。他是不喜纷扰,但你性子爽利,阿兄时常说起你的。”
杜渝素知景秀从不虚,但仍充满惊喜,道:“兄长果真这般说?那过几日,我还是去叨扰叨扰。只我去了七八次,竟是一次都没碰见七哥呢。”
“你千牛卫统领之下,一堆能人,我却得事必躬耕,哪里及得上你清闲?”景秀打着趣,是说杜渝将从安西归来的几个好友调入千牛卫,各领要害之所。付狭岩今次相搏,未尝不是有此缘由。
杜渝道:“我那些狐朋狗友,七哥若看在眼里觉得喜欢,尽管调去。他们一向对你钦佩有加,只恨我阻了他们前程呢。”
“哈哈,”景秀在马背上笑出声来,俊彦绰姿,有路人闻声侧目,他也浑不在意,只道:“你那侍卫尔璞呢?今日怎么不见他?”
杜渝道:“我说与七哥,七哥可要替我保密。”
“好说。”
“明日我要出京一趟,赶着两国使者入京前回来,尔璞与簪娘今日打点行囊处理出京牒文,才没跟着我。”杜渝压低声音,两人高坐马上,这话除了景秀,便无人能闻。
“你呀。”景秀犹豫片刻,追问道:“要去哪里?”他只怕杜渝胡作非为,惹了什么祸事,既然提前知晓,或许能防范于未然。
“去趟洛水。”杜渝仍旧笑着,景秀一愣,算了算时间,只在腹中一默,也不再追问。
拐进平康坊坊门,景秀领着路又走了盏茶功夫,停在唐氏酒肆门口。
杜渝恍然道:“早该料到七哥会带我来此。”
唐氏酒肆前身,乃开扬年间一女子所营的红泥酒肆。后此女子嫁与至诚年间重臣唐飞彦,经年而过,后人改了门楣,但酒味依旧,生意是不温不火。
而礼公景绍嫡妻与景和嫡妻,皆出身唐氏,景秀带她来此,便早有预谋了。
堂倌认出景秀来,热呵招呼着:“七郎这个点怎么来了?”
“怀墨可在?”景秀张口便问如今唐氏大郎,堂倌道:“大公子今日出城了,应是后日才回。”
“怀阙怀羲呢?”景秀熟门熟路跟着绕过外堂,往中庭走去。他口中及三人,是如今唐氏三子,皆有过人之处。
“仍在太学。”堂倌笑道:“七郎还是老规矩?”
“多加一份,给杜姑娘尝尝。”景秀眼见堂倌笑得怪异,知他误会,便道:“这位是千牛卫杜统领,今后能不能常来,便看你们今日手艺了。”
堂倌明白过来,杜渝与郑氏订婚,大唐无人不知,只景秀良人何在,还是让他身边的人,时不时拿出来担忧一番。
中庭修有湖边亭,二人便坐亭中。春寒渐去,湖边柳色新新,春鸭几只,流连湖面,不时纵脑入水,叼出细小游鱼,一饱口腹之欲。
“七哥当真好风雅,竟有如此景致。”杜渝放松下来,直道:“付狭岩跳梁小丑,我不大懂,为何殿下会卖他这个人情?”
景秀喜她这份直爽,不答反问:“我来问你,现下朝中,对两国使者最了解的,是何人?”
杜渝未曾多想,只道:“自是七哥你。”
“两国使团进京,定不太平。”景秀说话间,方才的堂倌带了个清秀姑娘,提着食盒过来。二人默契住嘴,等酒菜上齐,人都退下,杜渝坐直了斟酒敬酒,道:“七哥,小池先干为敬。”
甜酒不易醉,景秀也酒到杯干,才说起方才的话头。“铁青王子与蜜绯王子裂痕已深,但可汗尚在,他为了今后夺位的筹码,定要从我大唐要去些许承诺。最易滋事生非的,也便是他那里。既有人要当出头鸟,为何不让予他?一来卖个人情,二来待使者离京,功劳定要在你头上加一笔。左右都是稳赚不赔,咱们何乐不为?”
“那岂不是说,付狭岩的算计,早在十三娘意料之中?”杜渝目愣口呆,道:“她……她早就做好应对,是以世子才会那般语?”
“世子那里应是不知的。”景秀旁观者清,道:“因铁青王子一事,我本意也有争了差事的打算。殿下那里,应是看到付狭岩在场,才临时拿的主意。只殿下机智百变,又与世子相熟,只片语间面授机宜不被人察,自是未尝不可。”
景秀唯恐因此让二人再生嫌隙,便道:“殿下在外,对你百般回护,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只她寡少语,定从不于你提及。按理,你长安军中那些个儿郎,兵部早已定论,是另有去处的。殿下替你从鄂侯那里将人要了回来,所谋心机所费功夫,比你想象中要艰难些。你二人一个直爽性格,一个寡于谈,若真有疑虑,我盼你当面直,这样才不伤咱们从小长大的情分。”
杜渝面色纷杂,感慨道:“我总以为,十三娘一手遮天,原来她有这般难处,却从未从她口中听闻半句。难得她愿与七哥说说……”
景秀无奈喟叹道:“殿下何尝与我分辨一句?不过是我虚长你十岁,看的多些想的多些,才能体谅她行事艰难。如今朝臣多向圣人,便是殿下门客遍布朝野,想办件事,今后只怕会愈发捉襟见肘。”
“七哥,十三娘何时肯从这漩涡中脱离?以小池愚见,圣人可为明君。”杜渝再次说出这番疑惑来,景秀斟酌再三,也只道:“我只知晓,殿下心中有芥蒂。以往还有渐消的迹象,但自去岁除夕大宴后,便根深蒂固,再难迁移。”
“除夕大宴?”杜渝琢磨半晌,那夜里除了自己酒醉打人,再无旁事,李依还能为什么着恼?只想破头颅,也想不出半分头绪。
这些事情,也只是景秀私下揣摩而来,本以为杜渝或许能给出方向,孰料两人都是一筹莫展。
景秀对着湖水喟叹:“十七娘,听七哥的,这些事情,不可再与人。殿下心志坚定,胸襟抱负皆常人难以企及。我既有幸了然于心,是以她所作所为,无论我会否想得清猜得透,都愿为她鞍前马后操劳。我之志向在此,而你呢?杜氏现下陷入这摊烂泥,然而并非脱身不得。你凡事,还要多想多虑,可记下?”
杜渝食不知味,闷声应了,不知思忖些什么。
景秀恐她因此疑己,便道:“前次军中推演,我看你倒是有几分心得,是下功夫钻研了。”
杜渝得他赞赏,顿时心虚,只道:“七哥,在你面前我真是班门弄斧。想你驰骋沙场指挥千军万马,我不过是小打小闹。”
“看你这话,是透着不服气啊。”景秀一笑后,正色道:“十七娘,吾辈沙场血战,是为了保身后黎民苍生。”
杜渝懵懂着望过去,道:“七哥,我知道的。”
“我盼着一生都不必再上沙场,如此,才是万民之福。至于功勋卓著,与之相比,何足道哉。”景秀一字一句,充斥着希望,直让杜渝心口发烫——她一直羡慕景秀能有征东良机一战成名,却未曾想过,这位将军,竟想着铸剑为犁造福苍生。
这是她从来,都未曾考虑过的。
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虞公府侧门驶出辆普通马车,公府标记俱无。坊市门禁早已稀疏,簪娘扮成个灰头土脸的脚夫,拿了半贯钱,劳烦戍卫开了半门,早早从坊间脱身。行至通化门,正是周围菜农进城时分。牒文顺利验过,这辆马车沿着官道一路直奔渡口,再换马进东都,正是杜渝簪娘尔璞主仆三人。
去岁夏汛水祸,杜漓便在东都。上游黄河溃坝,为防洛水决堤,做了无数准备。然暴雨连月,再完备的堤坝,也有冲毁的一天。若非彼时李倜因水患困于东都,以郡王身份一力救灾,只怕后患无穷。
传说死于水下之人,即便落葬,亦会灵魂难安。杜渝归京后,疲于应付诸事,竟是一直没来得及看一眼杜漓丧身之处,为他招魂祈福。
过段时间,待两国使者抵京,她便再难出来。是以思量之后,只与崔氏、景秀二人告知,抽出这三五日,疾走东都洛水,为兄长惨死,做场祭拜。
那场水患,已过半载。东都的繁华,并未因此而留些瑕。纵马穿花般行过街道,簪娘在前引路,尔璞恨不得背后多长双眼睛,好将那有趣儿的都看尽。杜渝心不在焉跟着,对东都的繁盛,浑不在意。
寻了住处,跟着堂倌回房放下行囊。主仆三人俱换了素净衣衫,只牵了一匹马重又出门。因着此次出行隐秘,杜渝一直以男装示人,方才店家还唤她郎君与小娘子出行,倒是让杜渝新奇不已。
从住处离开,杜渝牵过马儿,尔璞在前牵着,簪娘跟在马侧,道:“郎君,咱们只留宿一夜,明日便赶回,你身子可吃得消?”
杜渝身子随着马背颠簸而起伏,人却弯下腰,道:“你家郎君打仗时连天宿的不睡觉,也不曾清减一分。”
簪娘抿唇,道:“是是是,是婢子忘了,郎君本是沙场大将,哪里在乎这些。”
三人说笑着,到底冲散了些许愁绪。及至行到河边,已是黄昏时分。
堤坝重修,芦苇缤纷,仍能看出去岁奔腾的洛水,曾脱离河道,四溢东都的痕迹。杜渝眼望波涛平静,脑海中想象着那场颠覆杜氏的水患,只觉胸堵如压巨石。
尔璞觉得好玩儿,早已撒欢跑至河边,捡起碎石,打着水飘子。簪娘陪在杜渝身边,二人心念一人,俱是无。
信马由缰,及至回过神来,竟是身在河边了。马儿贪食河边嫩草,又见主人无心管教,一步步挪过来,正嚼得欢畅。
杜渝苦笑,从马背上跃下,拨开长得繁茂的芦苇,皮靴踩在水中,让她愣神。
弯腰伸手入水,便是春末夏初,这河水从掌间溜走,带走人的体温,竟是冰凉的。不知仲夏的洛水,会否温暖一些,让阿兄走得时候,能不受那冰寒入骨之苦。
杜渝神思恍惚,簪娘含泪取了纸钱祭品,寻了块平坦大石,摆了起来,默默祷祝。
“阿姊阿姊,你看我打的远吧!”尔璞怀里一兜的细碎石片,扯了杜渝衣袖,自顾自连打十余块。他武功卓绝,玩儿这等把戏,自然得心应手。
杜渝回过神,赞道:“真远。”
尔璞手里还有最后一块石片,少年湛蓝的眼眸映衬着远去的夕阳,也倒影着杜渝含泪的水眸。尔璞蹲下身,嗫嚅道:“阿姊,你不开心。”
“阿姊想起自己阿兄了。”杜渝抹了把泪,道:“你记得么?我与你说过,阿姊有个哥哥,文采斐然,英俊潇洒。”
“还待阿姊特别好。”尔璞认真点头,道:“我记得。”
杜渝指了指身前奔腾不息的洛水,道:“阿兄去岁,在此溺水。我想是他才高八斗,惊了洛水之神,许是与仙子同游,才忘了归家吧。”
簪娘闻悲恸难耐,已是啜泣连连。
尔璞似懂非懂,想了想道:“阿姊的阿兄那般喜欢阿姊,等他玩够了,也会像我一样,乖乖回来的。”
杜渝放声大笑,双手圈在嘴前,用尽全力呼喊:“阿兄,你听到么?等你玩耍够了,可要记得,回来看小池啊!”
她发自肺腑,盼着白日梦醒,杜漓仍在人世,还在谋划着治理天下河道,也会在与李依会面时,流露出羞涩憧憬。
一语罢,她正想宽慰些簪娘,却见尔璞从地上弹起,身形急速飞入两人高的芦苇荡中。
“阿姊,我把你阿兄给你带回来!”远远传来尔璞的声音,杜渝紧追两步却已失去尔璞踪迹,只得与簪娘面面相觑,难道长安落葬的,竟不是杜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