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时盛的过去
(一)
时佑难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朋友。
他内向、阴郁,不善言辞,还生了一副丑陋的皮相。
母亲常年卧病在床,时佑难出生时胎位不正,小小的右脚先钻了出来,等父亲时文发现的时候,妈妈产后大出血,再送往医院已经迟了。
婴儿时期的时佑难长得像个皱巴巴的老头,浑身上下布满了殷红的胎记,看上去血腥可怖。
他的出生带走了另一个鲜活的生命,所以时文恨他,给他取了一个荒唐又可笑的名字,时右难。
时文直到时佑难六岁要上小学了,才想起来给儿子上户口。派出所办事处员工在了解事情原委后,瞒着时文给他改了一个字。
时佑难至今还记得,那个穿着警服的姐姐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声音温柔地告诉他,妈妈虽然走了,但妈妈真的很爱他,所以她一定会庇佑小时安稳地渡过今生的所有难关。
可那时候时佑难死活也想不明白,是自己害了妈妈,妈妈怎么可能还会爱他。
后来他懂事了,才发现母亲的离开,时文要付最大责任。
时文40岁被裁员,他受不了这番打击,终日酗酒好赌,慢慢将家底耗空,母亲整个孕期都没有做过一次产检,生产时也只能挣扎在床上,而他的丈夫醉得不省人事,任由她疼了一夜,最终酿成悲剧。
时文理所当然地把所有罪过都推到了儿子头上。
在时佑难还很小的时候,时文就开始对他不闻不问。街坊邻居经常听见婴儿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心下不忍,会给他送来一些奶粉和米汤。
时佑难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吃着百家饭长大,时文觉得没把他饿死,还肯送他读书就是莫大的恩惠,时佑难应该对他感恩戴德。
他没上过幼儿园,一年级时完全跟不上同龄人,还因为脸上胎记吓人,根本没人愿意和他交朋友。
小学班主任是语文老师,人很热心肠,又负责任,经常留下时佑难单独补课,教他从拼音开始学起。
可他一旦回去晚了,时文就会拿起手边趁手的工具打他。
时文有一个秀气的名字,却不是一个秀气的性格。
他喝醉了酒会把时佑难往死里打,理由也许是回来晚了十分钟、做的菜太咸、衣服穿得不整齐、走路的姿势不好看,又或者,根本不需要理由。
派出所上门调解过好几次,时文每次都会敷衍的消停一两周,之后再变本加厉。
时文一开始拿着扫帚打人,在折断了几根棍子后,他开始学聪明了,专门跑到乡下山林里找“工具”,挑拣质地坚韧的藤条束成一股,再试验到儿子身上,欣赏他痛苦的惨叫和被泪水鼻涕糊了满脸的丑态。
时佑难的校服里,布满了一条条红肿的鞭痕,他很早就发现了,越是求饶哭喊,时文越是高兴。所以后来他很少出声,时文打起来不尽兴,便终日赖在麻将馆不回家了。
在时佑难读小学的时候,家庭是痛苦的来源,而学校是他的避风港。
等上了中学,他才发现学校成了另一个噩梦的开端。
小学的孩子还不懂喜恶,就算讨厌他、害怕他,顶多只是不跟他一起玩游戏,不愿意和他坐同桌。
等到了中学,他才深刻地感受到来自他人的赤.裸.裸的恶意。
时佑难上的是公立学校,中学生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审美取向,开始拉帮结派,吹捧自己喜欢的人,排挤孤立自己讨厌的人。
他们会因为一个女生胖,就对她进行言语攻击,给她取蠢猪、肥婆这样恶意满满的外号;也会因为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长得不好看,就取笑他是青蛙成精,将他的书本涂成全黑,作业本撕得粉碎。
而比起校园霸凌,时佑难得到的是完全的无视。
那些人害怕他,害怕他惨白如鬼魅的脸色,害怕他脸上艳红的胎记。他们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一个会传播病原体的毒虫。
时佑难碰过的书桌、课本、试卷,别人会当着他的面消毒。他走过的地方,其他人自动远离。
整个初中三年,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同桌的学生。
老师苦口婆心的说,“你要跟他们搞好关系啊,不能永远这么特立独行。”
时佑难想,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他被安排坐到最后一排,前后左右的同学离他有两个书桌那么远。前桌给他传试卷时,每次都要夸张抱怨一番,再戴上口罩,屏息将卷子扔过来。
他问老师,他要怎么做,他们才可以把他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他没有皮肤病,不会传染给其他人。
初中的班主任远没有小学老师那般耐心,中年男人皱眉看着他,最后只吐出一句话,“这没办法,叫你爸给你做手术,把脸上的胎记祛了吧。”
时佑难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老师……那确实没办法了。”
开口叫时文出钱给他动手术,对方会扒了他一层皮。
(二)
时佑难的初中,活成了一个无人在意的透明人。
为了逃避这层痛苦,他只能更加刻苦用心的学习。
他不是神童,却也不笨,遇上不懂的问题就跑去老师办公室询问。
成年人的心智已经成熟,不会像初中生那样因为一块可怖的胎记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可老师们也是嫌弃他的,因为他是班上唯一一个没有家长打点师生关系,家长会也从来没有长辈出席的学生。
成年人善于伪装,平日里不显,偶尔却也会泄露出一丝不耐的眼神,这时常让时佑难感到如芒刺背。
可他很争气,初三那年,他考到了年纪第一。
拿着成绩单回去的时候,时文喝了些小酒,人有些飘飘然的,先是夸了他几句,又讲到如果他的母亲看到一定也会很欣慰。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陷入了回忆,语气都显得温情脉脉,可一提到母亲,时文蓦地脸色大变。
时佑难看着父亲开始急躁地满屋子找打人的藤条,他很害怕,丢下成绩单就跑了。
难得的是,时文这次井没有追上来。
时佑难无家可归,跑过好几个街巷,累了之后在某个陌生的街角抱着书包凑合睡了一夜。
他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身体状态很差,心底更是一片苍凉。
活着已经很累了,如果费劲心力长大,只能成为像时文那样的烂人,似乎也没有什么长大的必要。
他不想再像这样毫无尊严的活着了。
身上还有攒了一年的生活费,时佑难数了一下,刚好78元,应该是够买一瓶安眠药的。
他走了一圈,才找到一家药店,可询问后发现,药店井没有售卖安眠药的资质。
那还能怎么办呢?买一条绳子?……或者找一个偏僻的顶楼?
时佑难想的出神,误打误撞走进了一家便利商店。
在那里,他遇到了身无分文的陈卓。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时佑难帮这个没带钱包的男人付了买水和面包的钱。
陈卓说会还他钱,可转头就拿走了他身上所有的财产,换了一箱听装啤酒。
时佑难讨厌喝酒,更讨厌随时随地一身酒气的男人,这会让他想到时文。
可对方勾着他的肩膀,说着陪我去喝一杯。
这是头一次,有人不以为意地跟他进行直接的肢体接触。
时佑难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不是骗子,却还是心甘情愿跟人走了。
就算是骗子,他一无所有,又能被骗走什么呢?
如果男人想要谋财害命,那更好,他可以一了百了。
报着这样不怕死的心态,时佑难跟着人来到天台。
陈卓似乎是憋屈狠了,对着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也许是他乡遇知音,他很想开口告诉陈卓,他的妈妈也不在了,也是死于产后大出血。
可他最后他只是把警察姐姐的话重复了一遍,“你妈妈虽然不在了,但她一定很爱你,她会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的。”
陈卓对此嗤之以鼻,“真有意思,活人不去指望,你还指望一个死人?”
时佑难有些懵,他想,如果活人没法指望,死人也不可以,那他这辈子还能指望谁?
陈卓忽然凑近了些,伸手抚过他眉角与眼睛,似乎在仔细认真地观察他脸上骇人的胎记。
男人没有表现出任何被吓到的样子,反而道,“以后遇到什么麻烦事,来联系我。”
时佑难点点头。
他想,你救不了我的。
(三)
时佑难离家出走一天一夜,时文好似全无反应。
他早出晚归地上学,做事更加谨小慎微,以期避开父亲的毒打。
中考前夕,时文开始整夜整夜的不归家。时佑难难得睡了一周的好觉,中考也超常发挥,挤进了a市前100名。以他的成绩,完全可以上高中排名第一的名校。
然而名校是私立学校,择校费成了他入学最大的困难。时佑难自己去咨询了贷款读书的相关情况,可时文不由分说地给他选了一所最便宜的公办。
便宜是其一,离家近是其二。
这意味着,时佑难高中三年也无法寄宿,他得天天走读照顾身体越来越差的时文。
时佑难上高中这年,时文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因为常年的酗酒、熬夜赌牌,他的糖尿病愈发严重,井发症也来势汹汹,走路总是颤巍巍的,身体连70岁的老头都不如。
他的身体变差,脾气也变得更加古怪刁钻,开始变着法子挑儿子的刺。
时佑难的学业退步一名,就要被父亲指着鼻子骂一个晚上,惩罚他整晚不许睡觉。时文会拿着藤条在屋子里盯着,时佑难一闭上眼,父亲就一鞭子抽过来。
时文总说,要是没有他这个累赘,自己这辈子都可以过得逍遥快活,而不是每天为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发愁。
要不是供时佑难上学花了太多的钱,家里也不可能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全然不肯反思是自己好赌害了这个家庭,反而把一切不幸都归咎于时佑难的出生。
高一的暑假,时佑难在梦中被父亲推搡着醒来。
时文已经许久不曾打他了,男人逐渐老去,力气也不同往昔,往往打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
时文站在床头,满身臭熏熏的酒气,浓烈得时佑难想吐。
更让他感到害怕的是,时文不知从哪找了一根铁棍,正握在手里,眼神阴恻恻的盯着自己的儿子。
他想伸手夺过铁棍,可时文下手更快,直接挥手朝他打过来。
一边打,一边扯着嗓子狂骂,“你这个吸血鬼,丧门星!”
时佑难躲避不及,硬生生挨了几下,疼得整个人蜷缩起来。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怒了这个酒鬼,又或者对方根本就只是想发酒疯。
他忍着痛爬起来,艰难从男人手里夺过棍子。
时文完全没想到时佑难居然有了和他抗衡的勇气,他怒火中烧,气得浑身打颤,开始喘着粗气四下翻找其他趁手的工具。
时佑难艰难地举起铁棍,他对着父亲根本下不了手,可时文逮着他的弱点,忽然发疯似地冲过来,扯着时佑难的领口将他的头往地上撞。
时佑难摔倒在地,额头也磕破渗出了血,时文抢过儿子手中的铁棍,如同凶相毕露的恶鬼,卯足力气挥棍往儿子腿上砸去。
第一下用了十成的力气,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时佑脑子里嗡嗡直响,他感觉自己的右腿好像被打断了。
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时文好似打上了瘾,挥棍的手臂毫不留情。
时佑难躺在地上拧起身子,他护住头部,忽然一阵毛骨悚然……时文好像真的想要打死他。
……他可以死。
可他不想这样狼狈又窘迫的死。
带着满身的淤青和血污去见妈妈,妈妈会为他难过的吧?
时佑难不知哪来生出的勇气,他伸手挡了时文一击,又用完好的左腿朝人下盘狠狠踢去。
时文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一反抗叫他武器脱手,人也摔到了水泥地上不再动弹。
时佑难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小心地靠近,确认时文还有呼吸,才捡起对方摔出口袋的手机,一步不回头地跑出了卧室。
每跑一步,腿上都是钻心的疼。
他一瘸一拐地往巷子深处跑,耳边满是粗重的呼吸声。
这一刻,他好似回到了小时候,每回他受不了毒打逃出家门,时文都会拿着藤条跟在身后穷追不舍。
他害怕被父亲追上,只能一刻不歇地往前跑。
他越跑越远,跑到喉咙里溢出了铁锈味,才敢停下来。
时佑难浑身都在抖,他颤抖着手打开翻盖手机,拨出了那个在心里背诵无数次的号码。
电话的盲音响了三下,那头接通了。
“喂。”
时隔一年,他依然能听出陈卓的声音。
可对方怕是早将他忘干净了。
时佑难喘着粗气,艰难开口道,“是我……我是、我是时佑难……”
那边沉默了一瞬,很快笑了起来,“是你啊,小孩。”
时佑难的眼泪忽地砸了下来。
他讨厌酒鬼,讨厌随时随地一身酒气的男人。
时文每次大醉,等待他的都是永无止境的痛苦。
可天台上那个男人告诉他,醉酒后不一定伴随着暴力,还有可能是轻柔地抚过他眼角的手。
那双手干燥温暖,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时佑难哽咽着道:“你以前……说过的话,还作数吗?”
不等对方回应,他一鼓作气道,“……陈卓,你救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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