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颜色都前所未有的鲜明起来。
深蓝色的门,深绿色的沙发,深黄色的桌子,男人的深灰色的眼睛。所有的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像毕加索的油画,放在yin暗的展览厅里。
世界在这一刻立体起来,却又无限扁平下去。
雷声,雨声,机器运转的声音,佐川涉看着男人摘下口罩,露出熟悉的脸,却在他眼里像深色的磨砂玻璃,听觉的敏感程度被放大了百千倍了。
他像是生活在旧玻璃罩里的人,什么都隔着一层,什么也不甚清晰。
他张了张嘴,喊道:“哟,老头。”
佐川正成的手抖动了一下,眼前年轻的男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乱首垢面,像淋了雨的丧家之犬。
他在年轻人殉职后看过那张打算发给他的毕业照,年轻的警官穿着警服神采飞扬,眉眼热烈张扬,一派年少轻狂。
可是现在眼前的身影却像是被彻夜的暴雨冲掉了油彩,缺乏活力和生气。
佐川涉肉眼可见的消瘦了很多,他穿着一件半湿的咖啡色大衣,那双轻佻浪漫的铁灰色眼睛布满血丝,他完全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才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小子这副模样,即使是在八年前的那个雨夜,佐川涉依然看起来从容自若。
而现在,张扬至死的小混蛋对他很淡的笑了一下,依然从容,却多了一点落魄。但即使这样,他也挺直了腰板,要强撑那一点体面。
胸腔中那颗跳动的心脏停滞了一瞬,佐川正成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他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波动,说出来的话却不自觉软了半度。
“我对你向来要求不高,活着就行。”
佐川涉脸上划过一丝意外,他又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的体面不再是强撑的了,那种因为毫不在意即而带来的从容与缜密又展露出来。他仿佛又成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警官,但却冷漠的仿佛今夜的暴雨,他旁观,并且漠不关心。
他将袖口往上撸了一点,露出一截刻薄的手腕:“但我向来乐于为难自己。”
佐川正成心底一沉,他飞快的明白了这个小混蛋回来找他做什么:“滚回去和你那些朋友报平安吧。”
佐川涉叹息的笑了一声:“我死了,法律意义上,我是个死人了。”
佐川正成不吃他偷换概念这一套:“你活着是个客观事实。”
他又笑了:“是的,可是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我死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这是一场不会被任何人怀疑的死亡,所有人的悲痛都能成为佐证。”
黑田兵卫想打断他,但却在佐川涉那种舒缓平淡的语调下没有打断的机会。
“我的遗骨已埋在六尺之下,我的遗志将永远不为人知,我生前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成为刻在墓碑上的三言两语。他们将为我哀悼,为我献花,又将我在时间后遗忘。”他仿佛在朗诵一首优美的赞美诗,嘴角不自觉缀起了笑意,“而你现在可以选择让我成为一个幽灵,又或者是公众利益的基石。”
“老头,这是道很简单的二选一。”佐川涉往上抬了抬帽子,铁灰色的眼睛里写着势在必行。
“这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佐川正成沉声道。
“这当然是。”他脸上又挂起那种悠然自得。
“无论我选择哪一个,都是一个答案。”
“本质上可以这么说,但过程和结果会不一样。”佐川涉歪了歪头。
佐川正成现在看起来更像一个老于世故的长官,而非父亲:“有什么区别?”
佐川涉很好心的解释道:“如果您选第一个,那从此之后您都不会再看见我,但您的手机上会不定时收到隐秘情报。”
“第二个呢?”
“那我就是公安或者警视厅的noc,我将为了公众的利益舍生忘死。”
佐川正成冷淡的说,他看上去又像一个父亲了:“我哪个都不同意。”
“公安和警视厅都有自己选择卧底的标准,没有你毛遂自荐的道理。”
“我不合格吗?”佐川涉的眉眼里漾出一丝非常细微的笑意,好像他淋了一场雨,也沾上了几分刻薄和嘲讽,“我是那一届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亲友寥寥无几,又能够为公众舍生忘死。”
“更重要的是,我拥有了一场毫无破绽的死亡。”
他看上去有些困惑了,但含笑的嘴角彰显了他恶劣的本性:“老头,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那你得先别靠墙给我站直了。”佐川正成刮了一眼他的腿,“作为一个瘸子,你能活到进入组织那天吗?”
“它快好了,而且我也不打算靠着杀手的伪装进去。”
“那你的那些同期呢?你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吗?你有朝一日一定会和他们对上,你想过他们得知你幸存但又死亡的感受吗?”
“他们不会知道我还活着。即使见面,我也只是一个恶徒,一个恰好长了一张能动摇他们的脸的恶徒。这更能让他们愤怒,并且获得生存与抗争的意志。”
他微笑:“愤怒往往能撑着人走过绝境。”
“你能撑住吗?在你不得不对他们开枪,或者痛下杀手的那一天?”佐川正成审视的看向他,“你重视他们甚至胜过你自己。”
佐川涉停顿了片刻,像是真的为佐川正成的油盐不进而为难一样。他斟酌了好一会,才说:“可是人类的情感并不相通。”
“没有人能和谁永远同路,而我只是在半途跳了车。”佐川涉轻轻揉了揉鼻梁,“我也不会走到必须杀死他们的那一天。”
眼睛里每一种色彩都无限饱和,鲜艳地扎眼,于是颜色也流淌起来,像浓稠的河。
他们总考虑最坏的可能,却不去考虑最现实的。
比如说,他没有活到和他们你死我活的那一天?
无论怎么看,noc都是一件消耗性产品,可以流水制造,然后在生死历练里得出最好的。
活到最久,爬的越高,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