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长亭心里一直有个埋藏许久的秘密,就是在她弟弟百日宴上惊鸿一瞥的那个白衣少年郎。
那日弟弟百日宴,父亲又立大功,楚府张灯结彩地庆贺,又听说是皇宫中来了什么重要的人不可怠慢,整个楚府上下更是忙作一团,乱成一片,也就无人顾及每天都跟个小狐狸一样窜来窜去的楚长亭在干什么。
楚长亭只知道,初见是数九寒天,天地白茫茫的连成一线,唯一见他,天地动容,山河失色,瞬时日照大地,九州温暖。
那时八岁的楚长亭不知情爱,却能感知欢喜、惊异、卑微、羞赧、怯懦这些细细碎碎的复杂情感的猛烈袭来。
那时少年眉眼俊朗,却罕见笑颜。楚长亭却只觉得他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中有山河万里,春暖花开。
少年看向她时,突然露出了浅浅的笑。他绕过凉亭,穿越长廊,瘦削的身子迎着寒风,背踏山海,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再后来,楚长亭常常和他在后山“私会”。少年总会带来她最欢喜的冰糖葫芦。楚长亭发现他带的冰糖葫芦和她在坊间吃到的味道总是不同,山楂大小适中,沙质绵软,酸中含甜,甜中溢酸,一口入喉,回味无穷。
少年总是叫她小妮子,楚长亭不满这个称呼,总觉得把自己叫的又小又蠢,抗争无效后,便也开始叫少年“冰木头”,来挽回自己小小的颜面。
少年曾对楚长亭说,只有她才能让他快乐。
楚长亭十二岁时,少年再没有来过。
她从小就一直被父亲告诫,自己的身份尊贵,与寻常人家不同,将来也是要嫁入王侯贵胄这样的显赫世家中的,必须从小就谨言慎行,苦练琴棋书画,精通诗词歌赋,这样才能为楚家增光添彩。
可是楚长亭天生性子野,不想受束缚。表面乖巧地学习各种礼乐书术,暗地里却总是跑到野地里疯玩。对于这些事情,极宠楚长亭的楚明鸿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有大错,就都由着她去。
可是楚长亭虽然年幼,却知道自己并不想嫁入什么王侯贵胄的家里去,她只想找一个自己爱的人厮守终生。
她清楚地知道她想和白衣少年厮守终生。
三年后,楚长亭及笄。她知道父亲一直在为她寻一个好人家,她却从来对此不上心,一心还只挂念着幼时的那个翩翩少年郎。
只是她一直不知道,那个白衣少年竟是易轮奂,是如今的帝王。而她也是易轮奂埋藏在心底里最深处的秘密,是他心底最柔软而不可侵犯的地方。
在沈良辰的庆功宴开始两个时辰前,易轮奂突然有些坐立不安,他招招手示意梅容过来,沙哑着嗓子问:“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皇上放心。”梅容颔首,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奴婢都已经安顿好了。”
“嗯。”易轮奂轻吸一口气,他从未有一天像今日般紧张过,手心沁出了丝丝细汗。
七年,整整七年。他终于等到了楚长亭及笄,终于费尽心机地安排她来大殿上跳舞,终于可以有机会与她执手终生。
他本以为今日他空缺三年的后宫终于可以不再冰冷了。
他本以为,他终于可以让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小姑娘永远地陪伴在自己身边了。
直到沈良辰笑着求他赐婚。
易轮奂表面微笑,心中的阴霾却越扩越大。
你真是精明,你刚立大功,此情此景,朕如何也不能驳了你。
沈良辰!你为何一直与我争?
其他万物我皆可忍,唯江山与她,我寸步不让。
你要她,我便要你的命来偿。
她若许你,我便机关算尽也要抢来。
她若不从,我便将她锁在身边,一世不离。
朕要让你尝遍求而不得爱而不得的痛苦,朕要让你日日在思念的煎熬中度日如年。
因为你是朕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臣子。
所以你带给朕的痛,朕,定要千倍百倍的还回去。
因为朕是王,所以抢朕物者,剥骨抽筋,万劫不复。
庆功宴结束后第二日,楚长亭一早就收拾好然后去找楚明鸿,看到退朝回来的楚明鸿正坐在正厅中蹙眉呷茶,楚长亭咽了咽喉咙,像猫儿般挪到楚明鸿身边,然后嘻嘻一笑道:“父亲大人辛苦啦!”
楚明鸿轻轻瞥了楚长亭一眼,眉结微舒,轻咳一声说:“又有什么花花肠子了?”
楚长亭心里一虚,冷汗出了一背,心想自己闯下的祸,难道又要父亲来解决吗。
“父亲,我…我不想嫁给那个沈良辰……”楚长亭低头嗫嚅道。
楚明鸿眉头顿时拧在了一起,心中一急把茶猛地在桌子上一放,茶水四溢,楚长亭心里一哆嗦,完蛋完蛋,自己难不成真的把父亲给吓到了…?
“你都多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楚明鸿厉声喝到,突然又觉得不舍,声音立刻缓了下来,“长亭,你大了,也该懂点事情了。那婚是皇帝亲自指的,你若是不结,就是抗旨不尊,是要杀头的。况且昨日在大殿上你不是答应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变了,你这个臭丫头……”
“可……”楚长亭话音未落,就听见大堂外传来婢女的声音――“老爷,沈将军府上已将聘礼送来啦!”
楚明鸿淡淡望了楚长亭一眼,然后挥手说:“让他们进来。”然后起身向外走,走到厅门口时突然停下说:“既是皇帝指婚,那些繁琐的礼节就都不必有了。我已和沈将军商议好,只要吉日已定,则一切从速。”
“什么?”楚长亭杏目圆睁,气的小脸通红,“什么时候商议好的?!”
“今日退朝后。”楚明鸿望着接连不断往厅里送的大红聘礼,眼中的忧虑一闪而过。
“岂有此理!”楚长亭性子上来,将茶杯猛地往地上一摔,眼中含泪,看着礼箱一个个被打开,黄金珠宝绸缎像盛放的花一样一簇簇绽开,像是寓意了一生的圆满。
“小姐,这是将军特地嘱咐我拿给你的。”沈良辰家的婢女梅妆拿出一个金丝嵌玉珠锦绣玲珑宝盒,轻轻一扣将其打开,里面一个雕花夜光镯子像掀盖头的新娘一样露出娇嫩的粉颊,红晕依稀,不可方物。
“这是沈家的传家宝,只给沈家的历任新娘。将军今日有要务处理,所以只能让奴婢给小姐亲自送来。”梅妆婉转一笑,细长的眼睛有水波粼粼微漾,摄人心魄,却冰冷没有一丝笑意。
楚长亭一愣,这个婢女,似是不简单。
“我才不要呢!”楚长亭缓过神来,青眉横蹙,伸手就将盒子打翻,镯子像离了枝的叶飘然坠落。
楚长亭吓得急忙用手捂住嘴,似是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梅妆横眉一敛,伸出脚将镯子稳稳接住,然后向上一扬,镯子又稳稳落在盒子中。
“小姐纵是不喜欢,也不要撒气在这镯子上。这镯子洪蒙大陆仅此一个,沈家世代相传,可是一点差错都不能有的。”说罢就把盒子轻轻一合,转手交给旁边的下人,清淡的一笑,像是溪流淙淙。
楚长亭盯着梅妆的脚晃了神,无言片刻后甩袖愤愤离去。
这楚家小姐,脾气还真是大。梅妆望着楚长亭的背影,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突然有一股杀气腾起,但像是被她极力遏制住了一般,没多久便渐渐消减下去。彩礼安顿万,她向楚明鸿欠了欠身离去,清减的身影像极了一只孤寂的鹤。
楚长亭回到自己的屋内,一早上强撑着的元气一下子被抽了干净,她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望着桌子上的白瓷茶杯愣愣地发呆。
她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昨天大殿上易轮奂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冷若冰霜的眼,那时她跳着最擅长的锦鲤调,长长的水袖一甩,就看见了他的脸。楚长亭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在她及时转醒并未露出马脚,强撑着精神跳完了那支舞。
她一睁眼,天昏地暗,万物冷峻。
原来幼时的那个翩翩少年郎竟是九五之尊,手握山河的皇帝。
冰木头......
可他为何不与她相认,为何眉目中尽是绝情冰冷,大手一挥就将她赐婚给了沈良辰。
我好恨......楚长亭攥紧衣角,眼底泛起泪花,一丝倔强的狠意倏地从眼底划过。
好,既然你这样对我,那我便也要像你一般,做一个断情决意的人,斩断这份令人羞耻的暗恋。
就假装,就假装我和你是一样的,从来没有将这份情谊放在心上过......
此时,乾坤殿内,易轮奂细细描摹着一副丹青,突然喉中一咸,开始剧烈地咳嗽,他拿出一块绢布轻捂口鼻,瘦削的身子随着胸腔的起伏而震荡。
梅容有些担忧地为他奉上了一杯润嗓山栀子茶,看着易轮奂手中带血的绢布,欲言又止。
易轮奂将绢布不屑地扔到一边,又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然后将手中的笔放在一旁,回身坐在龙椅上,眼中是深不可测的阴鸷。
“传令下去。”他微微张口,话语中毫无温度,“沈良辰和楚府之女的喜事,定于十一月廿八”
梅容有些不解,但仍是颔首应诺,转身急匆匆地去传话。
易轮奂生硬地扯了一下嘴角,狭长的双眸中突然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阖眼,浅叹。
“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