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见漱鸢像是走神了,于是微微一笑,道,“鸢儿放心,这些风言风语,早晚就散去了。人活着,哪有不被说的?就连父亲每日在朝堂上,还得受下头那些谏官监督指正,烦心得很呐。”
漱鸢听出父亲宽慰的意思,只得淡淡笑了笑,说儿都明白,“我只是担忧此事会叫房相烦扰,他为朝堂鞠躬尽瘁,可背地里还要被人这样质疑,实在是寒心。”
皇帝端起茶碗正要抿一口,忽然听见公主这般说着,不由得失笑了一下,颔首道,“鸢儿不懂前朝事。这房相如啊,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这点小事,不会干扰到他的。再来,为宰相者,必要能屈能伸,有大将风范,此等闲言碎语,又如何能叫他困扰?”
说完,皇帝笑了笑,然后低头啜饮起煎茶来。
漱鸢虚应地接话道,“父亲说的是。是儿目光短浅了。”
皇帝皱眉反对了一句,“鸢儿可不是目光短浅,朕知道,其实你很机灵。很多事情明白,却也不会说。朕,很欣赏你这一点。”
漱鸢依偎在父亲身边,劝慰道,“儿不懂那些事情,只希望不会给父亲添乱。父亲千秋万年,儿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听后不由得捋须而笑,很是宽心地拍了拍她的手,道,“等过一两年,朕会为你寻个好人家,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依旧舒舒服服的做这个永阳公主的。”
漱鸢一听,没有立即反驳,只是推说自己还不想出降,然后与父亲又闲聊了几句,这才退出了含凉殿。
出殿之后,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变得面色冷淡。走下宫阶的时候,见到了皇帝身边的元珞,见他托着个精致的木盒子正要进去。
“公主万安。”
漱鸢抬了抬手,朝那盒子一扬下巴,问道,“元公公,这是何物。”
元珞答,“回公主。这是大角观每日供奉的金丹,眼下到了大家该服药的时辰,奴这才呈上来的。”
“每日?”漱鸢蹙眉吸气,漠然薄怒道,“父亲现在每日都服食么?那些身边侍奉的人,为何不规劝?”
元珞弱声说是每日服食,然后对于后面的质问,却是面露为难,支支吾吾起来。
漱鸢听出了意思,大概这事情是谁都劝不住的。她揽袖叹息,沉思片刻,吩咐道,“这样吧。以后父亲食用完丹药后,叫太医令奉上参汤。总吃这些也不是办法,不如用参汤平衡一下丹药的药性。”
元珞说是,然后试探道,“陛下那头若是问起......”
“便说是本宫执意要人送过去的。父亲,会理解的。”漱鸢不假思索地回了他,然后正要拂袖离去,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叫住了元珞,微笑道,“元公公,近来宫中有些关于本宫的传闻,不知公公可知?”
元珞神色温和,恭敬答道,“奴不曾听闻。”
漱鸢看了看他的表情,然后不再多言,只是简短地说了一个好。
宫里人总是小心谨慎,看见了说没看见,听见了说不知道,这都是旧惯例了。
漱鸢仔细想了想,这种传闻可是事关宰相与皇宫内眷的,即便是有宫人听见了传言,也断断不敢直接叫圣人听见。唯一有这个底气和胆子告诉父亲的,大概只有跟了他多年的贴身内侍了。
元珞对父亲很是忠诚,若是从别人那听说了她和房相如的风言风语,就此悄悄地禀告皇帝,倒也不是什么怪事。他作为父亲的心腹,是一定会将所看所听,全数告知的。
可是,他究竟是从何处听来的,源头又在哪里,便不得而知了。
就她和房相如在大慈恩寺一起同行这事情,算起那些目睹过他们的人,若较真的一一细想,也是有一些的。
比如,当日去拜佛的香客,寺院里的和尚,随侍的幼蓉,她的车夫,还有临走前遇到的宁九龄。
怀疑香客和和尚,这似乎不是个明智之举。天南地北的香客那么多,且大多是百姓,应该是不会认出来公主和宰相的样子的。
而寺院里的和尚,这些红尘之外的人,一向讲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便是看见了,也不该会如街头妇人一般喜欢嚼舌根。
那剩下的,只有幼蓉,车夫,和宁九龄了。
漱鸢回了宣徽殿,屏退了左右,自己则进入书室。
公主要独处,冬鹃幼蓉都明白。赶紧吩咐内侍和其他宫人出去前将笔墨纸砚都备好,幼蓉则走到金笼前,点了一粒降真香,又拿着香勾将下头沉积的香灰整理好,立即拉起屏风与冬鹃一同退了出去。
降真香其实就是芸香,不似平日用的翠云香那么浓烈,且燃烧的时候烟柱是直行,不会弥漫的四处都是,干扰读书写字的视线。公主很讲究,入书室只燃降真香。
幔帐重重,日光自窗外照了进来,有细碎的尘埃在光道中打着旋。漱鸢坐在案几前,执笔点墨,缓缓在纸上写下三个人的名字。
幼蓉车夫宁九龄
大概问题很可能就出现这三个人身上了。
她重生前的日子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心也很大,从来不在意这些小事。当了小半辈子的公主,不曾像这般费心过什么。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书案前推理筹谋,倒是有几分宰相的风范。大概是相处久了,自然就有几分影响。
这三个人,到底谁在背后将她和房相如在一起的事情说出去的呢?
若说是那个车夫?他是宫里的老内侍了,从旧府邸跟过来的,并不是个多话之人。而且,他一直在寺院外头等候,并未进入,应该不会知道房相如来寻他。所以,车夫看见宰相的时候,应该是她同宰相一起回来的那阵。
漱鸢思索片刻,拿笔将车夫划去。
接下来便是幼蓉和宁九龄了。
幼蓉一直跟在她身边,在房相如找到她后,她就将人支开了。不过,这也证明不了什么。
又想幼蓉一直服侍她,很是细心周到,对于她的那些事情,从来不多问,虽然只比她大两三岁,可行事稳重,不大像那种爱散播传言的宫女。
漱鸢闻着那淡雅如兰的降真香,思绪渐渐凝固起来。幼蓉从来都是周到之人,她那些挑剔的习惯,或者是独特的喜好,幼蓉都会清楚的记得,且办的很好。倘若那日跟她去的是冬鹃,她倒是还有几分怀疑的可能。毕竟冬鹃平日话多一些,保不准说漏了。
可若说是幼蓉在背后出言乱语,她还真不敢相信。
那剩下的,便是宁九龄了。
其实她当时一开始最想排除的就是宁九龄,倒不是因为喜欢或是偏心。只是觉得,他看着为人正直又坦荡,就连房相如都曾经赞扬过几分。
房相如看好的人,能会错吗?
可是如今看来看去,只有他最可能了,再加上当时她撩开斗笠的面纱,直接和他打了个照面,又多说了几句话,那时候房相如也是在场的。
再加上她那日和他道别的时候,他非得要再三相送,她没办法,只好推说,还与房相有些事情要谈,叫他送回去就可以了。
笔尖半悬着,公主迟迟不肯下笔,终于那饱满的墨汁滴落下来,在纸上晕开成一朵墨莲似的痕迹,终究是没有将这两人任何一人划去。
大概是重活一世变得小心翼翼了,就连对信任的人也要保留几分。幼蓉也好,宁九龄也罢,既然是有嫌疑的,那就总要注意几分。
漱鸢对此并不觉得悲哀,可能是上辈子彻底尝过了背叛的滋味,所以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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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贵人有请的时候,宁九龄还站在太平坊里的论台前头听两位自称某官门客的辩言。
题目是论西汉的边境之策。
国子监在务本坊,与太平坊对称。这一片算是长安考生们最爱聚集的地方,位置算是称得上‘天子脚下’。
那些经不住长安城繁华的诱惑的考生,大都往西穿过一条街,直接进了平康坊,给里头的红巾翠袖写诗去了。
而那些好学守礼,耐得住寂寞的,都往东进了太平坊,凑在论台前听一听最新的时态和热门的策论。
“是宁侍郎家的郎君宁九龄么?”
宁九龄正听着入神,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
一回头,见此人陌生,宁九龄不禁疑惑起来,回礼后,又问,“正是。敢问您......”
“主人有请。劳烦随咱家走一趟。”
“主人?”宁九龄有点摸不着头脑,可一听那人自称是‘咱家’,便推知定是宫里的贵人了,他环袖再拜,探声问道,“敢问贵家主人是......”
内侍低声道,“郎君去了便知。”
跟着内侍一路走过去,见太平坊坊口那里挺着一辆牛车,车上雕刻精致,很是眼熟。
走近之后,内侍对着车门道,“主人。人到了。”
车里传来悠悠柔柔的一声,“请上来吧。”
“郎君请上车。”
宁九龄有些犹豫,看了看内侍,可他却一言不发,守口如瓶。这时候,车里一声熟悉的轻笑,朝外头道,“子彦,不记得我了?”
宁九龄恍然大悟,当即眼中华光一闪,脱口而出,“原来是公主殿下,子彦失礼。”
车窗的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公主的下颚和朱唇,她笑了笑,低声道,“今日下午特来寻你,料想你在太平坊听辩辞,果然如此。”
宁九龄再三拜过,这才上了车,进去之后,只闻到车里暗香弥漫,很是华贵。他第一次坐进公主的车辇,心里不由得诚惶诚恐,脸色慢慢红了,道,“臣失礼了。”
漱鸢微微一笑,道,“不必紧张。你我是朋友。”
宁九龄连忙垂眸,问道,“公主近来可好?上次大慈恩寺一别,再未遇见公主了。”
漱鸢淡淡笑了下,点着头道,“都好。你近来如何?”
宁九龄回答:“臣一切都好。”
他言毕,总觉得公主和从前比似乎变了不少,变得对他有些疏远冷淡,多了很多距离感。
公主沉默,车里也就沉默。宁九龄被这一阵绵长的默然弄得格外紧张,这里仿佛将外头的喧嚣都隔离开来了似的,像大理寺审问的牢狱。
他的手在膝盖上不由得抓紧成拳,过了很久,才小心问道,“不知公主来找臣有何事?”
漱鸢将他的一切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如此,她沉默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敲山震虎,虽然宁九龄不是虎,可到底也要先打压一下。
听他这么问了,漱鸢也不再静默,抬眼看向他,很是温和,道,“快要考进士科了,你准备得如何了?”
宁九龄微微愣住,却还是老实回答了,“准备得差不多了,臣会尽力而为的。”
“可有请教过房相?”
宁九龄道,“不曾。房相是副考官,臣更改避嫌才是,所以一直没有去拜访。”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冷淡几分,语气毫无波澜道,“你如此知礼,房相也待你不薄。既然知道当该避嫌,为何还大肆宣扬你和房相交往甚密之事。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公主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了,只是没有直接说明传闻的对象,就是为了想听听他如何说。
果然宁九龄大惊,环袖拜首道,“臣不敢!臣一直敬仰房相,如何会做这种事?”
漱鸢道,“若不是你亲口说过你在大慈恩寺见过房相,如何现在宫里传闻漫天,说你悄悄贿赂考官,欲套得考题?”
“臣断断不敢!臣若是真有此意,早就去房相府上拜访了,可臣一直没有这样做,那贿赂一事又从何说起!定是其中有误会。”宁九龄当即就十分诧异,连连解释,满目冤情。
漱鸢深锁眉头,“哦?那为何都说,你自称与房相在大慈恩寺见过?甚至大肆炫耀?”
宁九龄紧张得思绪纷乱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忽然,他想起来什么,赶紧抬头禀告,“臣的确是说起过见过房相一事......”
“和谁说的?”
宁九龄额角冒汗,慢慢拱手,皱眉道,“臣那日同宋公子一起温习,无意中问起宋公子为何不回去。然后顺口说了一句......在大慈恩寺见过房相......和公主。”
漱鸢忽然听出了破绽,原来是宋洵。那便是了!宁九龄果然还是太年轻!不成气候。
漱鸢定定地看他,“旁边可有旁人?”
“当日很多人一起温习......不过,臣是同宋公子同案的。料想是被旁人听去了什么......”
宁九龄怅然颓丧,垂下手低声道,“是臣失言......引旁人误会。”
失言的确是失言,可被有心人利用,也不是他的错。虽然,也有可能是旁人胡乱听去,断章起义,可这宋洵,嫌疑最大。
漱鸢脸色缓和几分,虚扶了他一把,曼声道,“罢了,如今总算知情。我在宫中听闻的时候,起初还不信,想起你是我的朋友,这才赶出来问一问。你没有故意为之,那便是好的。”
宁九龄不起身,垂头道,“是不是给房相添麻烦了。”
漱鸢浅浅抬了下嘴角,不咸不淡道,“你要记住,祸从口出。以后入仕,也要慎言。”
宁九龄忏悔抬袖,道,“公主教导,臣记住了。”
他到底还是无心的,漱鸢想,房相如也不算看错人,只是宁九龄缺少经验,还需要好好历练。
“你也快成婚了吧。以后,要更稳重了。”
她面色温和下来,事情总算搞清楚了,她也放松了几分戒备,温声叫他坐回去。
宁九龄听罢,沉默一阵,慢慢抬眼,复杂道,“臣先推辞婚事了。”
“哦?为何?”漱鸢倒是有些吃惊,这婚事几个月前还有呢,如今竟告吹了。
宁九龄看了她一眼,见公主眨了眨眼很是不解,他欲言又止,然后简短道,“臣心里有喜欢的人了。不能对不起别的姑娘。”
漱鸢看见他脸色微微红了,眼睛定在她脸上久久不语。忽然,她大概也明白了几分,有些尴尬,赶紧扬声拐弯抹角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父亲可怎么办?”
宁九龄无奈捺了下嘴角,“父亲大怒。臣没有办法,只得在进士科尽力一搏,也算对得起他。”
漱鸢一听,心里更七上八下起来,她抿了抿嘴,虚虚笑了一下,大大咧咧道,“等你高中之后,大概喜欢你的姑娘会排长队!选都选不过来呢。”
“可是臣只有娶自己喜爱之人,才会觉得开心。”
这人简直固执的可怕。如果房相如有他一半主动就好了!漱鸢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支支吾吾道,“这因缘之事自古就说不清,你切勿较真,还是安心考试吧......”
然后她又推脱了几句,总算把宁九龄请下车去。
她在车里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差点应付不来他。
正要走,忽然车外一声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半酸半嘲的。
“公主,真是好人缘啊。”
她一听愣住,随后控制不住地心头雀跃起来,顾不得太多,掀开帘子一看,果然是房相如站在车下,青衫幞头,乌带束腰,正抬头看她。
漱鸢又喜又惊,眉目欣然地向下看他,道,“房相为何在此?”
房相如抬袖答道,“臣自太平坊而来,听一听今年考生的情况,看一看又有什么新鲜事。”
公主笑道,“房相自在。难得。不知道有什么新鲜事。”
房相如回头看来一眼宁九龄离去的方向,涩声道,“从来都听说考生贿赂朝臣的,却不闻还有贿赂公主的。唉,世风日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