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不免会老,而娼妓和小倌儿老得比常人更快,也更容易生病,甚至还没太老,只是生病了,甚或只是颜色憔悴,就不免贫病困苦。他们中可没多少人读过书,不少虽会唱许多曲子,却不识字,虽可能有过有钱的恩客,却攒不下来太多钱,又没学过其他的技能,离开了烟花之地,又能怎样呢?
对于他们,是靠着仅剩的那点积蓄再在贫穷和病痛中多熬上几年呢?还是用这点钱当买路钱,开启佛光,舍身登仙呢?
如果隔三差五来跳崖的是农户、工匠、小生意人,官府或许不会不管,可是来跳崖的都是什么人呢?真正的社会边缘人。即使在9012,这些人,也常常无声无息消失。他们的死亡,无人在意。似乎,也并没给社会带来什么危害。
但是这篇鬼话的受众是谁?
单单只宛州城,数得上名号的书寓就有二三十家,这还没算那些暗门子和私娼。还有附近大大小小的城镇呢。
但是瑶光不这么认为。若是她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听说了这事,她就非管一管不可。
中午时分,瑶光在路边一家茶楼歇脚,问小二要了间干净客舍更衣。季锋守在楼下,不紧不慢喝茶吃饭,她的马匹行囊就在这里,不怕她跳窗跑了。
她按住怒火一想,喵了个咪的,这事要不是当地官员默许,哪里可能搞成?她们不是说了么,那位姐妹在“登仙”之前先到山下的水仙庵给了一笔“舍身钱”,然后尼姑们操持仪式为她洗清罪孽。恐怕,水仙庵日常给当地官吏们有孝敬吧?
细问之下,这水仙庵倒是好多年前就在落霞山下的了,只是一直香火不旺,直到五六年前,来了位新的庵主,落霞山的佛光频频出现,庵主称只要舍弃财富,再在庵堂中沐浴斋戒,诚心祝祷,少则三日,多则一旬,佛光必然会出现,到时众僧尼诵经念佛,你只要纵身一跃,就能从此脱离尘世,跳出轮回,位列仙班啦!
这篇鬼话明理之人一听就知漏洞百出。哈罗,水仙庵是尼姑庵,佛的,然后呢?位列仙班?所以佛道相通了?大周道神仙众多,可也不是这种玩法。
落霞山距离宛州大约百十多里路,若是骑快马,一天也就到了。
这一路上虽算不上十分繁华,可也有一些客栈酒家,或是野店茶棚。因为落霞山是宛州附近一个有名的“仙山”。曾有许多人在落霞山的山间峭壁见过佛光,甚至还有人相信,当佛光出现在山崖之巅时,纵身跃入光芒中就可一步登天,从此成仙。
季锋不屑于来天香书寓这种地方,骑着马,遥遥立于街角一棵叶子早已掉光的垂柳之下。
两人一见面,目光一触,各自冷哼一声。
然后,他依旧跟着她。
可恶。
瑶光看季锋那张英俊的臭脸,猜他这时心中所想倒是可能和自己一样:老相好你个锤子哟。
瑶光初到宛州时听到落霞山佛光的传说不以为然,想来,那是山间的云雾被阳光照射,形成的某种虹光,但没想到几个红牌姑娘陪她说话吃饭时,说起就在一年多前,天香书寓一位姐妹跟了个小商人当外室,本以为从此上岸,不料被人家大老婆带人打上门来,破了相,万念俱灰。后来不知听了谁的话,就去落霞山下的水仙庵施舍了全副家当,洗清罪孽,隔了几日,果然见到佛光,舍弃残壳,登仙而去。
瑶光当时想掀桌而起,对她们大吼:“登个屁的仙啊!那是自杀了好不好?你们还羡慕?那个什么水仙庵就是个诱导自杀的地方啊!我靠!怎么没人报官?官府不管么?”
瑶光听得心惊心惊肉跳,忙问:“难道跳下去就见不到她的尸体了么?”
却没想到这几位小姐姐似乎还都挺向往甚至羡慕这位姐妹的,“尸体?那山谷深不见底,哪里见得到尸体?何况,就算有时山边树枝上挂着些,那也已是蝉蜕般的东西了。”
这人怎么如此不上道?
瑶光离开宛州那日,天还没亮,蘅娘又急匆匆跑来报喜了,“韩公子,您那位老相好来了!在外面等您呢。”
不多时,瑶光下了楼梯。季锋抬头一望,立即皱眉。她换下了男装,披了件藕荷色斗篷,镶着白毛边,头发挽了一个一窝丝的偏髻,插着一根素银垂独珠的簪子,一时也分辨不清她到底做了什么,只觉得整个人完全变了个样!原先她走路时如一个意气风发的潇洒少年,此刻娉婷袅娜如弱柳扶风,从店堂门口吹来的冷风将她领口上的白毛边吹动,更显得她娇怯怯的。
等她走近了些,季锋想,哦,她眉毛重新画了,好像还剃得细了许多,原先毛绒绒的,几乎不加修饰,既颇有英气,又有种如同小兽般的活泼,现在不仅眉毛细了许多,还画得更长了些,婉转风流。
此时这茶楼里一共也就几个客人,连那小二在内,每个人都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瑶光走到季锋桌前坐下,对他一笑,“好看么?”
季锋移开目光,“远不及之前。”这话脱口而出,他没来得及后悔自己莽撞,先觉得疑惑:远不及之前么?身为女子,不正应该如她现在这样温婉么?哪有世家小姐见天穿得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的?难道……难道我其实觉得她之前那样子好看?他想到这儿,又转过脸,抬眸盯着她,想到她昨天还粘了两撇鼠须的样子,轻哂,我大约是发癔症呢,昨天那样子……能算好看?
瑶光要了一碗羊肉粉,小口小口吃着。
季锋盯着她吃完了一整碗粉,终于想通了。他那么说,是因为她现在是在“惺惺态”。装的!什么温婉柔,全是装的!假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呢?
瑶光吃饱了,重新上马,季锋也跟着她。
不过,这一次,她走了没多久,就勒马停在路边,回首叫他,“季公子,你过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季锋心说,你要是再跟我说什么让我滚蛋,那纯属浪费唇舌,不料,瑶光等他跟上,先郑重对他行了个拱手之礼,“季公子,听说你武功甚好,轻功尤其出神入化,可我待会儿要去的,是水仙庵。你跟着我,还可以说是君命难违,可你要是看到庵里的女尼……咳,得罪了菩萨,那可不是我之过。”她说到这儿,噗嗤一笑,脸上又现出狡黠之态,又抿了抿唇加了一句,“我已经提醒你了,你要是做了什么亵渎佛门清净的事儿,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可不能跟菩萨说是奉了定寻的命令,把罪过推到他身上!”
季锋冷冷扫视她一眼,“你怎么敢直呼圣上名讳?”
瑶光嘻嘻一笑,“我早就当着他的这么叫他叫了几千遍几万遍了,他都不生气,你气什么?”她说着,眼波流转,又是一笑,低声道,“唉,你懂什么……”
这一笑和刚才那一笑,可非常不同。
季锋气得两只耳朵和脖子都红了,可居然还能保持面色如常,重重“哼”了一声,一勒缰绳,催马走在瑶光前面,心里大叫,陛下,您开开眼吧!这不就是狐狸么?!这就是狐狸变的啊!
他阴沉着脸,在心中嘀咕,说不定,《狐女传》就是自传。就像元稹写的《莺莺传》一样。
若不是狐狸变的,凡人脸上筋骨肌肉皮毛都是一样的,怎么偏偏她能做出那样子的神情?
他又回头看她一眼,她本来若有所思坐在马上,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即迎着他视线看过来,又对他一笑。这一笑,笑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是对他在笑,可眼中看的却不是他。
季锋顿感不悦,转过身,皱着眉,一路走到距离落霞山五六里的一处小村子,都没再看她一眼。
落霞山绵延近百里,共有三峰,各有险峻清幽之处,其中更不乏山泉瀑布,寒潭奇石,山上古木参天,树枝上挂着许多彷如青烟的松萝。
水仙庵就在三峰之一的仙女峰山脚下。
瑶光出了村子,见季锋不再跟来,不知他是要留在村子中暂住,还是要做其他打算,向村人问清了路径,又走了不久便到了水仙庵门前。
这尼姑庵从外面看起来毫不起眼,隐约还能听得见里面有敲木鱼和诵经之声。其时已是黄昏,只是因为冬日天色阴沉,所以见不到夕阳,即使有,也被周围高大的树木尽数遮挡住了。
树林中传来几声鸟鸣,庵堂上空升起炊烟。
瑶光下了马,上前扣了扣门环,等了片刻,木门打开,一位身穿青灰色僧衣的中年女尼手握佛珠,慈眉善目,对瑶光笑道:“女施主好。您是要来礼佛上香?还是要寻度化?”
这尼姑名叫慧静,是个管事儿的。瑶光把自己早备好的那套说词说了,先是哭自己苦命,她姓云,名英娘,原本也是好人家女儿,无奈沦落风尘,在宛州西南二三百里的桐州当了十几年红牌,眼见青春消逝,幸而两年前和一位路过桐州赶考的富家公子相好,公子为她赎身,置了所小院子给她,又带她到州府考举人。没想到去年落榜了,公子的家人不知从谁那里得到消息,知道了公子和她的事,哪还能容得,当即派了大管家来了州府,把公子绑了回家,将她也赶了出去,她不想重操旧业,又觉万念俱灰,听姐妹说水仙庵法师能渡人登仙,她反正要死,为何不来试一试?
讲完了,瑶光擦眼泪道:“只盼法师真能帮我。我若能登仙,也不必什么天宫富贵神仙日子,只求能叫我的檀郎余生平平安安,心想事成。”
慧静和两个服侍的中年尼姑都听得感动流泪,慧静道:“施主尽管放心。我这就去请师父来。”
不一时,慧静真请了水仙庵庵主慈山法师来。
慈山皮肤白皙,只有额头眼睛有几丝细纹,年轻时必是个大人,乍一看只有三十岁上下,但细看就知道,她至少也有四十多岁了。
慈山倒不像慧静那样一口答应帮瑶光做法事度化登仙,她劝道:“施主,你虽过了花信年华,可依旧年轻貌,焉知人生不会有其他转机?你的情郎高中之后不会来寻你?若有一天他金榜题名,做了官,便是他家中人也要给他留几分脸面,到那时,接了你过去做个外室,岂不甚好?”
瑶光哽咽道,“法师,他家那位老管家对我并不凶恶,给我讲了许多道理。我若再跟着他,若是他一辈子考不上,自然会懊悔,会怨我,若是考上了,有我这种外室,也只会让他被人耻笑,使他的同僚不耻与他为伍,于他前途并无半点好处。他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岂能恩将仇报?法师,我心意已决,这一路来已经将多年积蓄尽数散去,如今只剩下三百金,愿尽数施给水仙庵。”
慈山长叹一口气,“施主,即便你心意已决,既然来了庵中,不妨暂且住上几天,静修参悟,若是两日后你仍然心意不变,我自会为你主持。”
瑶光大喜,连忙施礼:“多谢法师!”
作者有话要说:大噶好!
昨天持续失血,被姨妈兽撕咬,我今天又活过来了。
韩瑶光看到季锋冷笑着走了,勉强自我安慰了几天,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季锋压根就没打算跟她讲和。她的示弱、示好,他全盘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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