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颇不自在,清清嗓子,“既然已见她在太后灵前祝祷了,知道那是谣言了,还去什么暖云深?”
十七郎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是。是我冒失了。”
皇帝停了一刻,问:“你且说说,是怎么挨的打吧。”
皇帝一看灵堂是在厅堂辟出的,虽小,但布置得极用心精致,案上供有鲜花香烛,紧邻韩瑶光所居之内室,低咳一声,将画放在桌上,用一只青玉狻猊小香炉压着,“唉……林氏这长舌妇去云州真去的不亏。”
十七郎怎么听不出皇帝话里有惭悔之意,心想瑶光姐姐果然说得不错,于是语气里就带上委屈和羞耻了,“我、我……不该跟着她去了暖云深。”
十七郎内心吐槽,看,你还是想知道的!瑶光姐姐又猜中了。
于是他又拿出一叠纸给皇帝,第一张画的是他跟着韩瑶光去了神秘的内庭,倒也罢了,皇帝一看第二张急忙皱眉又扔回去给他,这上面画的乃是内室中女子沐浴之所,只是格外豪华些,其中有温泉汤池,软塌琴案,妆台花瓶等等;第三张、第四张则是韩瑶光到了茶室,给一侍者画,她画的画是两扇屏风,画中人执扇立于堂前,十七郎也临了简图,其上还题了一首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必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
皇帝轻“啊”了一声,双手背在身后,轻咳一下,“你且说来。究竟怎么了?”
十七郎便按瑶光教的那样说了。先说自己如何出城、上山,如何潜入翠谷,到了她的别院,然后展示两页纸,一页画的是韩瑶光别院后园,他从那里涉溪而过,偷跑进人家家中,另一张上画的是安慈太后灵位。
十七郎闭一闭眼睛,“谁家都有烦心的事。”
崔旺陪笑道:“可不是。好像是娴妃娘娘想求个恩典,让她娘和妹子进宫住几日。”娴妃又有孕了。宫妃有孕时循惯例可令家人探望,何况娴妃是颇得脸的妃子,可这个节骨眼上叫自己老娘来便罢了,还叫妹子来,就有些可疑了。皇帝正烦什么崔表妹、林表妹见天的来呢,娴妃当然碰了一鼻子灰。
崔旺一掂这包银子就知道有四五十两,笑眯眯应了,“您稍等,我去弄点点心来,您先填巴填巴。皇上吩咐了,您一进来先歇着,他和几位大人在文华殿议事呢,多半会儿也回不来。”说着引着十七郎去了太极殿偏殿暖阁,叫他在上炕歇着,又叫小太监们,“快点过来,给十七爷伺候着!”
不一会儿崔旺拿回来一个提盒,里面是一碗虾球粥,两样点心,一笼蟹粉烧麦,一碗炖蛋。小太监们忙拿来热手巾帮他净手,服侍他吃了早饭。十七郎自进京以来每次入宫都出手大方,小太监们都喜得往他跟前去。
他打马回来,进城后先回家沐浴梳洗,换了衣服,才进宫去。
小太监崔旺早得了皇命等着他呢,一见十七郎吓得倒退一步,“我的小爷,怎么弄成这样子?昨日的差事这么凶险?”
十七郎昨日上山时在翠溪镇一家酒家中要了间客房,马也放在那儿让人照料。
崔旺叫人撤了食盒,屏退众人,小声给他透风声,“昨天晚上皇上本是去娴妃娘娘那儿的,不知怎么的,吃了一盅甜汤后又起驾了,昨晚上在太极殿东书房歇的。”
崔旺见十七郎今天神情不同往日,确实神倦体乏,就不再叨咕了,退了出去,叫两个小太监守在门边伺候。
十七郎以袖遮脸,又是羞愧又有些怕,犹犹豫豫回道:“臣无能。被韩道长……抓住了。”
过了大约两柱香时间,院子外面小太监们击掌传信,崔旺知道这是皇帝从文华殿来了,忙叫醒十七郎,“小爷,快来吧,圣上回来了。”
十七郎正一正衣冠,随崔旺去了太极殿正殿书房,舞拜过,皇帝叫余人退去,正待问十七郎差事办得怎样了,从御案上奏章上一抬头,见他鼻青脸肿,吓了一跳,忙从走下来,“你这是怎么了?”
十七郎挨瑶光那一击肘击当时不显,又一直兴奋着也不觉得疼,刚才回家沐浴时照了镜子才知道自己颧骨上一片青紫,两颊挨那几个巴掌也肿起来了,看起来十分凄惨。难怪她一直在摸他的脸,一脸怜惜。
他不自觉地也轻轻以掌心摩挲脸颊,塞给崔旺一包银子,垂头丧气道:“别问了!先去给我弄点吃的,我饿死了!”
“我打小闻不得几味香料,谁知那侍者偏燃了那几味香……”十七郎掩面羞惭道:“我、我打了喷嚏,韩姐姐……哦,韩道长瞧见我了,只能下去与她相见。她动了怒,就……打了我几下。我理亏,只得受着。”
皇帝半天没说话,最后长叹一声,道:“你受委屈了。”
十七郎心说,不委屈!但露出一副惭愧的样儿,“我当即跟她赔礼,站在那儿半天。她……她后来还叫人给我拿了吃的,也没苛责我。”
皇帝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是他叫他小堂弟去的呀!人家韩瑶光真猜不出是谁叫他来的么?这个小堂弟也是,跟着人家去女澡堂干什么?不过……这女澡堂中也确实是有男侍者。唔……
“她可说了为何给这人画没有?”皇帝最终还是忍不住要问。
十七郎道:“她说不忍见此人若‘秋扇见捐’。还说……”
“说什么?”
“她和那少年,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光明磊落。”真不可对人言的那个少年是我。十七郎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皇帝想起太妃前几天给他看那幅观音图。若无慈母柔肠,怕是难画出来那样的画。他继而想到韩瑶光这次生病是刘太医去看的,说她是“气血壅塞,急痛所致”,她病倒前一日是去为孟萱送行。
想必,她是感怀身世,同情那个侍者的遭遇。唉,秋扇见捐……
他在心中反复念了几次那首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必秋风悲画扇……更觉得她光风霁月,坦荡磊落。
皇帝郁闷了一会儿,大感无味无聊。他这也是近日太平无事,又连日受太后聒噪,才拿这件事当回事办,不想,自己老大没趣不说,连累十七郎受了场大委屈。
这么一想忽然又觉恼怒,她韩瑶光哪能不知打人不打脸呢?她打十七郎的脸是给谁看的?可是……皇帝一想他塞回十七郎怀里那张图,顿时又觉得心虚了。
十七郎这孩子肯定还隐瞒了一些细节没说。也不用问了,想也知道定是极度尴尬,不然韩瑶光也不会大怒。
再看十七郎,本来十六七岁的少年还在长个儿的时候,四肢纤长,脸上却还带点婴儿肥,这挨了打后两颊嘟嘟的,看着真是令人心疼。
皇帝想来想去,把导致他羞恼尴尬、导致他可爱小堂弟挨打的罪过都堆到林婉素和崔家母女头上了。若不是这个长舌妇搬弄是非,他和十七郎哪里会被人扇脸还得一声不吭受着?不仅得受着,还得给人家闷不做声赔礼才行。
皇帝看十七郎神色萎靡,两眼下都是青的,跟小堂弟说了几句好话让他回去将养,又赏了大批金帛珍玩。十七郎刚到家,皇帝又派人送来一匹骏马。
十七郎一看,那匹马正是皇帝很喜欢的,名叫“乌云踏雪”,一身黑毛乌亮中隐隐透着深紫色,四蹄是雪白的。
巧得很。
他第一次在铁铃寺见到韩瑶光时,皇帝那天骑的就是这匹马。
那天她戴着一顶帷帽,进了院子便将帽檐上的轻纱撩起,清风徐来,吹动淡绿色薄纱,衬得她容颜如玉仿若凌波仙子。
唉,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想我?
他的瑶光姐姐可没在想他。
欢爱虽然可贵,但人生中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做呢。
她补了个觉,骑了豆沙上山。瑞莲坊的铺子不能再闲置了,她得赶紧把装修搞完。她修养这段日子,第一批包包也做好了。因为有裕和县主和张师姐背着样品,引得太清宫访问学者中许多人追问,现在包包的订单都老长了。还有,她还打算在两个铺子的后院里再盖个露天大披萨炉子呢,虽然没有番茄,但有奶酪啊!稍微改良改良也成。
还有,琴语那两张画像只能让常悦将屏风送到别院完成了。唉。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可没时间悲秋伤怀。既然开了荤,能吃第一顿,就会有第二顿。
愉悦满足的生活让女性精神焕发。这果然是真理。
瑶光此刻就感到充满精力,自信满满,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好,甚至有些膨胀。
她坐在高脚梯上在薛娘子草率安装的“天花板”画上几朵白云,这壁画就算大功告成了。接下来在她库房中堆积的那些收藏品中找一些摆上,再做些软缎帘幕帷帐之类搞点软装修,这店就可以开起来了。
常悦不是说了么,从八月十五到九月九重阳,正是京城贵女们频繁出游的时候。到太清宫梨溪山游玩,顺便光顾一下她这个沙龙式的精品店,不是挺好?嗯,得再拿出来一些精制的餐具才行……
她正忙活着,老郡主的侍女清芷急吼吼地跑进来,站在一楼喊她,“韩师叔,师尊有急事叫你呢!”
瑶光吓了一跳,“何事?”
清芷低声道,“渤海侯夫人派人送了礼物上门致歉了。”
此时的灵慧祠中,一众人脸色都不好,老郡主身旁小桌上放着一个白瓷碟子,上面是四块颜色各异的果冻。只是,这果冻上的纹样,不是她们家点心店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支持,晋江的骚政策下线了,不用月石也能修文了。
谢谢大家。
我这几天发红包的时候有一章被待高审了,虽然点了集体发红包但是好像没发出去。有谁没收到的举个手让我看到。
中午还有更新。
店中小二还以为他在太清宫进香后留在道观客舍住了一夜,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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