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狐坠入火海的瞬间,穆清嘉的识魂便脱离了巨狐,随即意识也清醒过来,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刚刚那只巨狐,无论是肉|体力量还是灵气,甚至是性格,都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狐仙本身。
那种感觉难以言明——就像是天道对他这个“赝品”做出误判,判定赝品是真货,所以天地之间的灵力便依据这个判定,为他所用。
无数棺椁在火焰中焚毁,宛如烟花般从岩壁边片片坠落。塔顶有银河倾泻而下,以清凉的泉水抚平怒火。
一想到这场大火有他的一份“功劳”在里面,穆清嘉就觉得一阵愧疚。
不过至少,狐仙的魂魄已经夺回,青丘狐族若以此为凭,修生养息上一两百年,直到新的领袖出现,总能恢复百年前的盛况。
焚烧过后的地底烟雾弥漫,穆清嘉的识魂在周围游荡,不知不觉就走近了那口方才联系着狐仙的棺椁。
失去身体后,棺椁对他识魂的吸引力更为强烈,仿佛在有一条铁链拴在他胸口与棺椁间,越收越紧。
棺椁的木质外层被烧掉,露出其中完好无损的冰蓝色内壳。
——那是一具冰棺。
穆清嘉隐约看到,冰棺内躺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个人影,胸前还抱着一团什么东西。
正在此时,他忽觉识魂被轻微地揪了一下。
回来。
头顶上空传来一个声音。
离体一炷香的时间马上就到了。
穆清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克制住冰棺对他的诱惑,选择回归木身。
罢了罢了,他并不清楚那冰棺中会发生什么。若是随意冒险闹出幺蛾子,自己的身体一辈子痴痴傻傻,还让师弟给个傻子养老送终,也太不负责了。
思及此,穆清嘉放松自己,任识魂飘入上空。
他消失后不过须臾,一个只剩右半身体的人落在地上,赫然是魔修娄磬。失去了半边身体,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却以诡异的姿态行动着。
娄磬拾起了碎成两半的小狐狸木雕,死寂的瞳孔亮得惊人,
“刚刚那白狐,就是它。是他来了。”
木戒沉默不言。
“您先走。让我再会一会他。”娄磬道。
“……很久没见你这么有兴致了。”木戒呆滞的声音响起,“此次任务失败,回去自己领罚。”
“是。”
娄磬应答,面不改色地斩去自己的右手。断臂落地则化为飞灰,只留一只木戒指,缓缓浮起。
小型传送法阵绽开,木戒、凤魂针连同那碎作两段的狐狸小木雕,一起消失在空中。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沉默地看向上空。
青丘山顶。
穆清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犹有些精神恍惚,一种酸楚感从魂魄深处袭来。
看守家门的元神瞥了晚归的识魂一眼,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接着拿屁股冲着他。
一只手把穆清嘉从胸襟里提了出来,小木偶晃晃悠悠吊在半空,与霍唯面对面。
“正常了?”霍唯挑眉,盯着他。
穆清嘉尴尬地僵在空中。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兴师问罪还是要来。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刚刚的异常,毕竟分魂附灵是他的本能,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或许曾经的他知道,但现在的穆清嘉,就连附灵术的方法都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霍唯并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慢慢别开了脸。
“不许再开那种奇怪的玩笑。”他又低声补充道,“……至少现在。”
霍唯嗓音暗沉,穆清嘉一听就知道师弟在不好意思了。
是他想岔了。
所以他的本体之前对师弟都开了些什么“奇怪的玩笑”啊?
穆清嘉无语凝噎,他摸了摸鼻子,双手在空中比划比划,意指让霍唯把自己变大。
霍唯照做,穆清嘉感觉灵眸的视野逐渐恢复正常,已变回了正常人的大小。
他不愿倚仗着师弟的剑,便努力掏挖出自己散乱的灵气,用了个浮空符,与他相对而立。
在霍唯莫名的目光下,穆清嘉向着他,展颜一笑。
那笑容明快温暖,霍唯呼吸一滞,眼神呆了半晌才匆促躲开。躲开后,他又立刻想起现在对方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于是又移回目光,沉沉看着他。
虽然师弟没什么动静,穆清嘉却能想象出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他忆起从灌灌口中听来的那些话,又想起记忆中别扭可爱的雪团团,只觉一腔温软的暖流充溢着胸膛,只想像儿时一样将孩子抱在怀里揉搓疼爱。
这么好的师弟,自然要留在身边,欺负上一辈子。
然后,一抹艳红划入穆清嘉的脑海。变作巨狐时,他分明看到师弟受伤吐血了。
{对了,你的伤是怎么……}
他刚写出几个字,却见一团黑雾直奔霍唯后背而来,不由惊呼出声。
“小心!”
霍唯瞳孔猛然缩紧,冥蝶剑自主拱卫于身后,与黑影猛烈相撞。
对方的速度太快,两人被巨力掼入深山,沿途压倒排排古树。霍唯把穆清嘉摁在怀中,将冥蝶剑狠狠插入石缝中,刮裂山岩近百米,才堪堪止住。
穆清嘉从霍唯身上爬起来,咳嗽几声,道:“他的目标是狐仙之魂。”
霍唯双眼微微睁大:“你……”
“我能发声了。”穆清嘉很新鲜地“哈哈”笑了两声,对霍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多谢你,师弟。”
霍唯深色的瞳孔中划过一抹笑意,不过那笑意很快就沉了下去。他踏前一步,将穆清嘉挡在身后,举剑面对娄磬。
“阴魂不散。”他寒声道。
娄磬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形象与最开始出现时天差地别。他失去了左半边身体,右手断口齐整,光是活着就很不可思议。
如果说他最初的沉默是出于对世间的冷漠,那么现在,就是压抑着狂热的沉默。
他就那么沉默地站着,全身毫无防备,然后迈出一步。
一剑白虹贯日而来。
霍唯的冥蝶剑深深插入娄磬的丹田中。那里栖息着他的元婴,任何修士只要元婴破碎,都必死无疑。
娄磬扭曲地扯了扯嘴角。
魔气从丹田的豁口处疯狂涌出,如铁链般锁住霍唯的双手。更多魔气喷涌而出,像一团风暴般,将二人裹入其中。
他想自爆!
霍唯咬牙:区区一个元婴期,怎么可能有如此之多的魔气?!
冥蝶剑被死死卡在娄磬体内,霍唯勉力聚起金焰,又朵朵熄灭。红色的咒纹爬上他的脖颈,又爬上苍白的脸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妖魔般邪肆。
但和释镯仍是恪尽职守,将超额的火灵气泄去。
“该死!”霍唯骂道。
娄磬仍旧是面无表情,仿佛并不因困住他而感到快乐,亦或是为自己的死亡感到悲伤。
“出来。”他像是陈述一个事实。“不出来,他就会死。”
谁?他在叫谁出来?
霍唯微疑,忽觉有一人从身后抱住了他。他脸色立刻狰狞起来,向身后吼道:“滚开!”
“你这张嘴必须要放尊重一点……”穆清嘉艰难地双手扣住和释镯,使劲向开扯。
“你做什么?!”霍唯吼道。
“拆镯子。”穆清嘉双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咯吱作响,“待此间事了,师兄再重新教你什么叫礼貌……!”
他知道,自己刚刚回魂,身体不甚利索,连集中精力画个符都难,更不可能阻止眼前的魔修。
所以现在只能靠霍唯。
——那个世人口中,凭一剑斩尽宵小邪祟,全盛的霍唯。
如果穆清嘉自己这幅木头做的坚硬身体能派上什么用场的话,就只有硬碰硬,尝试掰开这个破镯子了!
“咔嚓”一声,穆清嘉右手整整四根手指被掰断,但和释镯仍纹丝不动。好在他没有痛感,四指折断,大拇指立刻补上。
“穆清嘉!现在、立刻,离开我!”霍唯吼道。
穆清嘉置若罔闻,试图操控所有能触及的木灵气,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天地间的。
丝丝缕缕的木灵气注入其中,和释镯光华愈盛。
突然间,就像是破开一个玄妙的关窍般,天阶法器的“锁眼”清晰地展现在穆清嘉眼前,而他手中,早就有了一把钥匙。
“——开!”
和释镯陡然爆发出金光,细环上下各自裂开一条缝,松开了霍唯的左腕。
积蓄已久的金焰喷射而出,狂暴的火灵气将魔气撕扯粉碎,搅向娄磬的丹田。
穆清嘉被热浪弹飞出去,又被结实的手臂勾回来,搂在怀中。正当他炽热难耐时,身周却被覆上一层清凉的水膜。
穆清嘉隔着那一层水意氤氲,去看那个正揽着他的红色人影。
“无赦。”
霍唯沙哑的声音淌过耳边。
浓郁的火灵气积聚于剑尖,冥蝶剑通体赤金,一只金焰蝶从剑尖诞生,双翼震动时扇起狂风焰海,压向娄磬。
新生的骄阳横贯夜空,金焰蝶所过之处一片澄明,夜空宛若白昼。
残破的魔修在焰火中灰飞烟灭,至死,他空白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如果有,也只是一点微不可察的失望。
金焰蝶消失后,穆清嘉轻轻松了口气,合掌道:“锁。”
和释镯归位,重新回到霍唯左腕间。狂暴的火灵气为之一灭,遍布全身的咒纹逐渐消退,眼中赤红也消失不见。
霍唯揽着穆清嘉落回地面,其间一言不发。这种异常的沉默让穆清嘉心里本能地一抖,仿佛眼前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你刚才有把握拆掉它?”霍唯不辨喜怒道。
“咳,应该是的。”穆清嘉摸了摸鼻子,“我的好师弟……”
“‘应该是’?还诓我!根本没有!”火山怒号着喷发了,“你以为凭你那两条木胳膊还能手拆天阶法器吗?”
穆清嘉上半身微微后倾,勉强撑起一张笑脸。
霍唯快步踱了两圈:“为什么非得来送死?你有几条命可活?要不是、要不是!你刚刚就死在那儿了!”
“没错。”穆清嘉附和道,“穆清嘉这个人简直笨死啦,脑子一热,满心里都想着救师弟。该骂,该骂。”
霍唯憋着一口气没撒出去,噎在喉咙里,听了这番话,那气儿就不争气地消了小半。
穆清嘉歪头一笑,轻拍他肩头,道:“不气了?”
霍唯仍是愤怒地瞪着他:“下次听我的。不,下次自己性命优先。”
穆清嘉狠狠点头,只是那动作怎么看都有些敷衍。
但霍唯没看见。他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闭了闭眼,低声道:“只要你活着,我怎么都是好的。”
“嗯?”
穆清嘉心中一动,想起自己死后的五十年,随之而来又是一阵心酸。
霍唯说错话似的住了嘴,任穆清嘉如何磨,也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剑修高束的发髻有三分凌乱,他抱臂别着脸,胸膛大幅度地一起一伏,一看便知是余怒未消。
“好了好了,师兄错了。作为补偿,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师兄都给你做,嗯?”穆清嘉笑着道,“再不吱声儿,我以后就叫你小哑巴师弟了?”
霍唯被轻而易举地激怒了,狠狠剜了他一眼。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眨了眨眼,露出点莫名的意味。
“真的什么都做给我看么?”他问道,话音里意外地带着点狡黠。
穆清嘉本能地觉得这话里留着坑等他跳,但他还是笑着举起两指,道:“保证。”
霍唯露出得逞的笑容:“那就穿一次女装给我看。”
穆清嘉笑脸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