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格外热些,只消在外头站上一刻,就能活脱脱晒下一层皮来。
姝娘没敢抱着孩子们出去,最热的一个多月里,她都教家仆在屋内置上冰块儿,把四面的竹帘子都打下来,以保持里屋的凉爽。
自沈重樾离开近三个月了,七个月大的敏言和敏瑜已能自己稳稳地坐在小榻上,用长着一两颗乳牙的小嘴捏着米糕啃,碎屑掉了满身。
姝娘和两个乳娘及汪嬷嬷一同坐在青山苑的主屋里做针线活,乳娘和汪嬷嬷缝的是两个孩子贴身的小衣及入秋的外衫,姝娘手上的则是一双黑靴。
光看款式大小,便知是为谁做的。
先头为沈重樾做的那双鞋拖沓了许久,现下这双姝娘忙里偷闲,日夜赶工总算是快做完了。
身在军营,日日操练,这鞋定是比平日坏得更快些,姝娘打算着待鞋做完了,便托往京城带消息的人送去。
她边缝边在心里琢磨着,下回捎去给沈重樾的信中该写些什么,是写敏瑜这些日子牙痒得难受,总爱去咬袖口,将袖子咬得湿淋淋的,还是敏言夜里睡觉总四肢朝下趴着睡,张着嘴怎么都推不醒。
汪嬷嬷见两个孩子吃得差不多了,用棉帕为他们擦了嘴,抱起来让婢女们清理了小榻。
转头见姝娘神色专注,她忍不住调侃道:“我们将军骁勇善战,这边关频频捷报,如今豫城也夺回来了,指不定等夫人做完了鞋,都没必要派人送去了呢。”
姝娘抬眸跟着笑,一个没注意,却觉指腹上一阵刺痛,忍不住倒吸了口气,细细一瞧,竟是教尖锐的绣花针扎破了皮肤。
她盯着指腹上滚出的血珠,没来由得眼皮跳了跳,心下升上几分不安。
“呀,夫人没事吧?”汪嬷嬷担忧道。
“没事儿。”姝娘将手指放进口中抿了抿,“是我太不当心了。”
她话音方落,便听外头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风荷拂帘进来道:“夫人,邱管家命人来传话,说是唐副将来了。”
唐云舟!
姝娘和汪嬷嬷对视了一眼,皆有些惊讶,唐云舟此时应当是在豫城,缘何会上京城来呢。
“将唐副将请到花厅去。”姝娘道。
风荷领命出去后,姝娘好生整理了一番仪容,才起身前往花厅。
甫一见到唐云舟,姝娘不由得惊了惊,不过几个月未见,唐云舟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双颊凹陷消瘦不说,下颌布满了青黑的胡渣,风尘仆仆,邋里邋遢,全然没了先前的神气。
姝娘心下一咯噔,忙上前唤道:“唐副将……”
“夫人……”唐云舟站起身,冲她拱手一施礼道,“属下奉将军之命,来送急报,方才出宫,顺便替将军给您送信。”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搁在了茶案上。
姝娘无心去理会那封信笺,反而很在意到底是什么重要的急报,会需要一个副将亲自来送。
她抿了抿唇,试探着问:“豫城的形势,还好吗?”
见唐云舟闻言面色沉重,泛不起一丝笑意,姝娘疑惑不已,可前一阵传来的消息,分明是沈重樾率兵赶走了夏军,豫城已被夺回,可为何他会是这番表情。
“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姝娘不安地问。
唐云舟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原以为夏军已尽数逃出,可不想他们歹毒至此,眼见豫城守不住,便留下几人在城中传播瘟疫……”
“瘟疫!”
姝娘不由得惊了惊,她是大夫,自然知晓这瘟疫的可怕之处便是极强的传染性,在豫城这么一个小城中,一旦瘟疫蔓延开来,谁都逃脱不掉。
“可知是何瘟疫?”她问道。
唐云舟绝望地摇头,“不知,若是知晓,豫城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般。一旦染上那瘟疫,开始时只是发热咳嗽,像极了风寒,可只消十几日,人便会咳血衰竭而亡。”
姝娘听得心惊肉跳,提及瘟疫,她倒是听说过麻风,瘴疫等疫疾,都与唐云舟口中描述的不像,自发病到死去,十几日,实在是太快了些!
“城中瘟疫肆虐,大军便只能驻扎在城外。”唐云舟低叹一声道,“阿重不忍,就派了两个军医前去,谁知没过多久,两个军医便也先后染疾丧了命。”
姝娘听在耳中,面色凝重,如今城内一片乱象,城外受伤的将士也急缺大夫医治,想必夏军就是想以此举,令豫城不攻自破!
“唐副将便是为了此事进京的?”
唐云舟点点头,“豫城百姓不能不管,阿重写了信,让我呈给陛下,想让太医署派几个御医前去平复疫情。”
他顿了顿道:“只是……太医署的御医们大多年迈,受不住路途颠簸,就怕这路上耽搁,陛下再三挑选,也只能派给我两个年纪稍轻一些的御医……”
说这话时,唐云舟眉目紧蹙,愁容满面,他说得简略,可姝娘猜想,豫城如今的状况大抵比她想象得还要糟。
唐云舟坐着喝了口茶,忽得将目光落下了给姝娘的那封信笺上,迟疑了半晌问:“夫人……不打开来看看吗?”
给人送信,哪有催人当面拆开来读的。
姝娘狐疑地看了唐云舟半晌,才将视线缓缓落在那信笺上,上头的“姝娘亲启”四字,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少顷,她才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拆开,抽出里头的纸张来。
许是在唐云舟怀中放久了,信封连带着信纸都已发皱,姝娘展开信纸,只草草扫了一眼,便觉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这是什么……”
姝娘颤着声儿看向唐云舟,手一松,信纸从指尖滑落,飘落在地。
信的最上头,赫然是“和离书”三字。
唐云舟双唇紧抿,低叹一声道:“阿重说,等你按了手印,便将此信送到府衙去,府衙自会认了此事。将军府库房里的所有钱银和他名下的几间铺子都归你所有,若……若他没了,你带着孩子们搬去长宁王府也好,或是另外买一个宅院也好,余生定也会过得富足……”
“我不想听这些。”姝娘颇有些激动,甫一出声,眼泪便似决了堤般簌簌而下,“到底是为何,他分明说了让我等他回来的!”
唐云舟默了默,“他说……他说他不想你成为真正的寡妇!”
姝娘微愣了一下。
真正的寡妇,旁人兴许不明白其中之意,可姝娘却很清楚。
她抽了抽鼻子,背手抹了眼泪,一把拾起地上的和离书,递给唐云舟,眸光坚定道:“劳烦唐副将替我送还给他,便说他既娶了我,是生是死,这一世我都是他的妻,就算替他守寡我也愿意!他拦我不得!”
唐云舟看着递到眼底的和离书,却是没有接,他站起身,拱手道:“夫人的话属下会带到,只是这信我既已送达,便没有重新带回去的道理,属下明日一早就要带着两个御医出发回豫城,这就告辞了。”
说罢,他不待姝娘回应,阔步出了花厅。
姝娘紧紧捏着那和离书,几欲捏皱成团,她在原地坐了许久,复又将那和离书展开看了一眼,旋即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咬了咬唇,将守在门外的风荷召来道:“去备一辆马车,我要去长宁王府。”
风荷虽不知姝娘要做什么,可她向来也不多问,应声下去安排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便停在了长宁王府门口。
贺严正在房里翻医书,见姝娘推门进来,疑惑地道:“怎突然来了?”
“豫城的事,师父听说了吗?”姝娘直截了当地问。
贺严愣了一下,点点头,“听说了。”
姝娘缓步走到桌案前,沉默了半晌,忽得抬眸,神色坚定道:“师父,我想去豫城!”
听到这话,贺严面色倏然一变,他蹙眉低喝道:“是不是傻了!瞎闹什么,那地方岂是你一个弱女子可以去的。”
姝娘并非瞎闹,她再了解沈重樾不过,若不是真的觉得生还的希望渺茫,他不至于托唐云舟带了和离书给她。
“师父。”姝娘哽咽道,“我想去帮帮他……”
贺严猛一拍桌案,站起身,厉声道:“不许去,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两个孩子!”
“我没忘……”姝娘抬眸凝视着贺严,“徒儿今日前来,就是想将敏言和敏瑜托付给您。”
“托付给我?”贺严冷哼一声,“怎的,若那小子死了,你要随他一起去死,把两个孩子留给我这个糟老头子吗?”
姝娘摇了摇头:“您放心,徒儿不会做傻事,若他没了,徒儿会将他亲自带回来,可……若我也没了,这两个孩子就只能托付给师父了。”
她勾唇笑了笑,眼泪却倏然滴落下来,“反正师父身体康健,至少还能再活个二三十年,有您在,定能保证他们安然无恙,将来两个孩子指不定还能替我孝敬您呢……”
贺严转过身,眼睛快速眨了眨,低声不屑道:“谁需要他们孝敬。”
“师父……”
姝娘唤了他一声,倏然退后几步,在青石板上跪下来,重重磕了两个响头,“是徒儿不孝,不能好好侍候您,还总给您添麻烦。可是师父,徒儿实在不能坐视不管,他已没了旁的家人,除了我,再没有人会站在他的身边了,我不愿坐等着,等着旁人给我带来他的消息……”
她顿了顿道:“若……若徒儿没有那般好的运气,下辈子,下辈子徒儿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说罢,她起身决绝得离开,然还未踏出门槛,便听身后一阵低喝。
“站住!”
姝娘步子一滞,微微侧过身,只见贺严走向桌案,倏然拿起一本书籍,远远地丢给她,沉声道:“这是我云游时写的书,其中记录了我沿途听过见过的各种各样的疫疾,不知是否有用,但好过你白白去送死!”
“多谢师父……”姝娘捧着书哑声道。
贺严撇过头没去看她,可一垂首双眼却不知不觉红了。
是夜,姝娘收拾起了行囊,风荷和汪嬷嬷都默默地一起帮忙收拾。
“就整理些简单素朴的衣裳就行,一些没必要的重物都不必带去了,路上不方便。”
风荷听着姝娘的吩咐,垂眸收拾着,可收到一半,她蓦然用手捂住嘴,身子微颤着,忍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见她如此,汪嬷嬷也不禁转头暗暗抹起了眼泪。
姝娘放下手中的衣衫,强笑道:“都怎么了,我就是去看看将军,指不定很快就随将军一块儿回来了。”
风荷和汪嬷嬷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可从姝娘这般急急忙忙的模样,大抵猜到了几分,定是边塞发生了什么。
“夫人……”风荷哭得泣不成声,“您就不能不去吗?您要是走了,公子和姑娘怎么办,将军府怎么办?”
“敏言和敏瑜,我已托付给了师父。”姝娘红着眼缓缓道,“你们若有什么事,只管去长宁王府寻长宁王便是,至于将军府,我未来前,邱管家也打理得很好,你们不必忧心,我都跟邱管家交代过了。”
“夫人……”
风荷不知该怎么劝,她只怨自己不是春桃,不能像春桃那般肆意大胆,拽住姝娘不让她走。
在一旁抹了会儿眼泪的汪嬷嬷知晓若此番不让姝娘去,到时沈重樾真出了什么事儿,她定会伤心欲绝,后悔不已,便哽着声儿安慰起姝娘来。
“夫人放心,公子和姑娘有我们呢,等您和将军回来,定能看见他们被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嗯,多谢嬷嬷。”
姝娘收拾完,便让乳娘抱着两个孩子进主屋睡。
沈重樾不在的这段日子,姝娘夜里都和乳娘们一起照顾孩子,不过一次只抱一个孩子进来,今日却是让敏言敏瑜同她一起睡,万乳娘则睡在了外间的小榻上。
姝娘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孩子,倏然体会到了沈重樾出征前的心情。
她只想看着,能多看一眼是一眼,生怕这一眼便是最后一面。
敏言敏瑜今夜分外乖巧,没怎么闹,姝娘却几乎一夜未眠,约摸寅时前后,天还没亮,她便起身下榻梳洗。
谁知正欲出门时,原一直安安静静躺着的敏瑜却蓦地扯着嗓子嗷嗷大哭起来,连带着敏言也被吵醒,屋内一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间几乎响彻了小半个将军府。
姝娘的步子滞在那里,她不忍心,转身回来,抱着敏瑜轻轻拍背哄着,却如何也哄不好,她抽开系带,解了半边衣裳,敏瑜却是别过脸,连乳水都不愿意去吃,只用小手死死拽住姝娘的衣襟不肯松开。
听着孩子们的哭声,姝娘也忍不住跟着落泪,耽误了大抵一刻钟,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她咬了咬牙,将敏瑜一把塞到了乳娘怀中,理了衣裳,疾步跑了出去。
身后的哭声变得愈发撕心裂肺起来,每一声都哭得姝娘心疼不止,她不敢停下步子,怕一停,她又会转身去抱他们。
将军府外,邱管家已为她备好了马车,他没多说什么,只对姝娘道:“夫人放心,无论如何,老奴这一辈子都会好好侍奉公子和姑娘的。”
姝娘感激地点了点头,“邱管家,将军府便拜托你了。”
邱管家冲她低身一拱手。
姝娘往府内看去,仿佛还能听见孩子们的哭声,她忙放下车帘,命车夫快马加鞭去了唐云舟的住处。
唐云舟正欲去城门口和两个御医汇合,甫一看见背着行李下来的姝娘,不由得惊讶道:“夫人,您这是……”
姝娘定定道:“唐副将,我随你们一同去!”
“夫人莫要开这般玩笑!”唐云舟沉声道,“豫城如今混乱不堪,连那两个御医都避之不及,并非夫人想象的那般简单,夫人根本是去送……”
他话未说完,姝娘却明白他的意思,“我心意已决,若唐副将不让我去,恐怕我只能偷偷跟去了,而且唐副将是否忘了,我师从长宁王,多少也算是个大夫。”
见姝娘这般坚持,唐云舟拗她不过,还真怕她自己偷着去豫城,手无寸铁,半途上出什么事儿。
他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夫人上来吧。”
他将姝娘半扶着上了马,自己翻身坐在了前头,猛夹马腹,一路赶往了城门。
唐云舟选的这条路恰好经过了东街,天将亮未亮,大多数铺子都还未开张,街上清冷一片。
他在玉味馆前,倏然一拉缰绳,促使马慢了下来。
他往紧闭的门口深深望了一眼,本欲就这样离开,却听里头一个悠扬婉转的女声骤然从里头传了出来。
“爹,您晚膳想吃些什么,嫣儿去给您做。”
听到这声儿,唐云舟身子一僵,目光霎时定在那厢不动了。
姝娘看出他的心思,提议道:“唐副将,不如进去同华姑娘说两句话吧。”
唐云舟果断地摇了摇头,他笑着收回目光道:“不了,华姑娘是个好姑娘,若我有幸回得来……”
他的话戛然而止,并未说下去,可姝娘却心知肚明。
他顿了顿,转而对姝娘道:“夫人,我们走吧,赶路要紧。”
姝娘低低“嗯”了一声,坐在颠簸的马上又回首望了一眼紧闭的玉味馆大门,心下五味杂陈。
骏马方才疾驰过不久,那厢,玉味馆的门被推开,华庆嫣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深深吸了口气,她不知想到什么,唇间忽得泛起浅淡的笑意。
她近日都在跟着她爹练习厨艺,待唐副将回来,她定要让他好好尝尝她做的菜!
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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