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林守溪没有任何犹豫,他直接祭出金焰,将这对母女压跪在地,暂时制住,随后破开浓云,钻入了那只眼眸稀薄的肉质里。
眼眸烟消云散。
「又是障眼法?」
林守溪望着这只一触即溃的神秘邪眼,失望之余微感烦躁。
正当林守溪准备落回山巅时,他向下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都凝滞住了。
祖师殿的环形建筑围绕着一座黑漆漆的巨渊,巨渊之上,悬浮着一颗巨大的肉球,肉球由许许多长截然不同的脸和肢体组成,密密麻麻一片,而肉球之外,缠绕着数不清的环形法文,法文或金紫或赤碧,它们相互交错,相互嵌套,看似复杂无序,实则规矩严明。
这颗肉球不是别物,真是祖师遗蜕。
而这祖师遗蜕,则是大半个神山的修道根基之所在。过去,林守溪曾以为祖师遗蜕保存完好,如今来看,它根本就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更要命的是,林守溪可以在这球状肉球上分明地感到它的邪性,这颗肉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它的体内孕育着!
「童青鱼,你到底干了什么?」林守溪厉声质问。
「显而易见,哀咏之神会在祖师的遗蜕之内苏醒。」童青鱼说。
「你疯了?」
「我很清醒。」
童青鱼说:「想将这样的邪神从未来心甘情愿地骗过来,这是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选择。」
「祖师遗蜕加上哀咏之神?你想创造什么怪物?」林守溪厉声问:「祖师山的首座与掌教都死了么?居然会眼睁睁看你这么做事?」
「他们没有死,相反,他们支持我的决定。」童青鱼说。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
童青鱼看向林守溪,说:「百年之前,祖师醒过一次,他在苏醒后选择了降临,但祖师降临去的,是一个彼岸的世界,那一次降临,首座与掌教都感应到了,虽然事实令人难以接受,但首座与掌教都已知晓,祖师其实没有办
法真正降临此界。他在成仙的那刻起,就彻底与凡尘断绝了。」
童青鱼无奈叹气,她平静地看着林守溪,说:「彼岸不是我们的世界,此地邪神未灭煞魔未除,我们辛辛苦苦奉养出祖师,为何要他去护佑那毫不相干的彼岸?过去有传说,说什么灭世之灾时,祖师会现身救世,我痴信数百年,如今看来,都是稳定人心的谎言罢了,祖师永不会来,祖师早已抛弃了我们…」
「他先抛弃的我们!!」
童青鱼语气更重,喘息之后,她稍稍平复了些,继续道:
「哀咏之神抵挡不了祖师法壳的诱惑,它哪怕明知这是陷阱,也会冒险一试的…你看,我没说错吧?」
林守溪看着肉球表面不断生出的细小肉粒,看它们如蚁群般窸裹窣窣地窜动,心中更生恶寒。
若是没有祖师,当初死城一战,他与慕师靖哪怕不被皇帝杀死,也会因为世界崩落而亡,他与祖师素未谋面,祖师却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岂能眼睁睁地看着祖师遗蜕被如此亵渎?
「祖师之遗蜕不仅是遗蜕,它里面藏着的,还有整个修真界的大道根基!这份根基若被毁,这千年来的修道法门都将付之一炬!」林守溪厉声道。
「这不是更好么?」童青鱼慵懒道。
「你说什么?」
「仙人在世有何意义?哪怕修至人神,也不过是被邪神一指碾死而死,飞升就更没有意义了,域外尽是比邪神更恐怖的煞魔,人类修士纵使能飞破这重天,也只是进入一片更黑更冷的囚牢,毫无意义!什么与天斗、与地斗,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话,修真归根到底,都只是…与人斗!」
童青鱼凭着双腕被切断,直接撕开了林守溪捆缚她手腕的金焰,她举起鲜血淋漓的手臂,指向山下,说:「你知道养一个修真者要多少资源么?一万个凡人才能供一个修士晋入仙人境啊仙人境的修士要如何回馈众生呢?斩妖除魔吗?
呵,斩妖除魔也只是说的好听,若非法令强求,又有多少仙人愿意加入我们斩邪司?绝大部分修士,都只是山上的仙人,山下的匪盗,他们恃强凌弱,杀人无算,掠宝无数,如今还算是有大敌临头,那些东西知道收敛,等到有一日,邪神真的抹除干净,龙尸也不再威胁生死,这帮所谓的仙人又会成为什么东西呢?」
童青鱼极美的双瞳中闪烁起狰狞之色,这抹狰狞好似利刃藏鞘万年,终于于今日显露锋芒。
「其实我都知道的…三大神山根本没有杀死过任何一头邪神,只有神能杀死神,邪神的陨亡,背后是古代众神的内耗。它们的死,与人无关。」
「所谓的三大神山,不过是借着仙人之名,压在众生头顶,三只敲骨吸髓的蛆虫而已!」
「这帮仙人迟早会成为新的邪神!」
「我在杀死哀咏之神时,再多杀死一头未来的邪神,不好吗?」
童青鱼笑了起来,她指着脚下的祖师山,扫视一圈后指向了自己,似哭似笑:「我们都是众生之敌啊!」
第445章青裙云间来
童青鱼的喊声在三山回响。
犹在睡梦的修士纷纷惊醒,他们走出门外,抬首便看见主峰上有个巨大的黑色球体在不断升起。
在此之前,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见过祖师的法蜕,他们大都以为那是祖师仙风道骨的遗体,亦或是一具光华璀璨的、近乎于人与神之间的金身。
此时此刻,人们见到这肉球升悬于峰尖上,将巨大的峰尖衬托得渺小,人们只以为是妖魔出世,根本无法想象,这位是他们的祖师爷。
白祝等人比林守溪晚到祖师山,她们到时,也看到了孤悬天际的人头。
人头聚集着上万张脸,有哭有笑。
童青鱼的眼里已没有其他人,她看着升起的祖师头颅,问林守溪:
「这算不算是…如日中天?」
林守溪没有回答。
他明白了童青鱼的想法。
童青鱼联合祖师山的首座与掌教,解开了缠绕在祖师遗蜕上的禁制,以此为饵,诱骗哀咏之神夺舍。
祖师遗蜕代表着整个人类修真界的法术原点,这些法术皆是刀匕,哀咏之神降临,无异于将自己投身于刀山之中,哪怕最终脱身而出,也会承受千刀万剐。
这是阳谋。
哀咏之神虽明知风险,却依旧选择了降临。
它不愿放弃这个重临世间的机会。
林守溪被李真人以未来法拖住了脚步,来晚了,没能阻止童青鱼的冒险之举。
「童青鱼,你真的觉得,祖师遗蜕能杀得了哀咏之神?」林守溪沉声问。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圣壤殿已毁,神墙连骸骨化的苍碧之王也挡不住,更别提这灭世级的灾祸了,世上唯有祖师遗蜕可作为与邪神抗衡的法器,除了用它,我们还能用什么?我有病,虽人神圆满,但阳寿有限,我怕我死之后,后人再没这样的魄力。」
童青鱼早已深思熟虑过,她仰起头,所有的犹疑与挣扎都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燃烧殆尽,她的眸中唯有傲然:「祖师心怀苍生,不会怪罪我的,我亦死不足惜……况且,就算祖师遗蜕没能杀掉哀咏之神,不还有你吗?林守溪,你现在很强,强的令我羡慕,你是好人,我相信你会替我们收拾好残局的。」
说道这里,童青鱼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又说:「也多亏了你的失踪,你若不失踪,道门楼主也不会走,她可喜欢来祖师山胡搅蛮缠了,百年前还将太阿剑派的宗主打的道心险些失守,我们都恨的牙痒痒呢,多亏了你,帮我们寻了这么大一片清静,我们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三山的封印一道接着一道地解开啊。」
这些话,在她心中压了太久,此刻一鼓作气说出来,童青鱼感到了无比的畅快。
她捧着小腹,跪倒在地,笑的花枝乱颤。
童鸾看着这样的娘亲,感到陌生。
过去,她的娘亲永远是个威严的大家长形象,她很少笑,哪怕是笑,也是冷笑或者讥嘲,只让人心惊胆寒。但今日,她不停地笑,仿佛这几百年的忧愁心事,都在这一天倾泻了出来。
童青鱼很美,她笑的时候更美,红衣妖娆的她在祖师法身下笑个不停,竟像一副绝代风华的绘卷。
童鸾感到害怕。
她来不及诉说自己的惊恐,便觉胸口一疼,如遭锥击,她跪在地上,发现自己的力量正在流失。
「这……这是…」童鸾不知所措。
「这还需要为娘给你解释吗?哀咏之神已经和祖师遗蜕打起来了,它若想挣破祖师遗蜕,就必须战胜祖师遗蜕之内的千万种法术,既然是战争,总会有死伤,你修炼的法术被哀咏之神毁灭了…后面,还会有更多的法术被毁灭。」
童青鱼轻描淡写地说着。
所有的代价她早已考虑过,心境早已古井无波。
越来越多的修士失去了法术。
这一幕似曾相识。
在真国,大灵乾树毁灭之时也是类似的场景!
「别笑了。」
林守溪悬空而立,身后规整的红日图腾将他的脸色衬的尤为阴沉。
「这要的大喜日子,为什么不笑?」童青鱼问:「哀咏之神将在今天死去,林守溪,你不高兴吗?
童青鱼修炼的法术也被毁灭,她五指紧紧抓胸口,明明剧痛,脸上的笑却是更甚。
与此同时。
祖师山首座的功法也被毁灭,他口吐鲜血,境界大堕。紧接着,神守山代掌教与两宫宫主的法术也被毁灭,犹在山中静坐的他们甚至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只是如遭重创,衣裳浸透红血。
云空山的几位修道大能同样如遭重击,倒地不起,他们齐齐望向祖师山的方向,神色极为凝重。
不仅如此。
闭关的修真大能也未能幸免,哪怕他们躲在地下数千尺的密窟里,藏在可抵御陨星撞击的神壳中。
一时间。
三山之中,十一位人神境修士一同堕境。
直到此刻,童青鱼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为什么,为什么它只破坏人神境修士的法术根基?童青鱼忍不住问。
「童青鱼,你还没想通吗?」
林守溪长长地叹了口气,神色阴沉到了极点,他说「所谓的法术原点,其原点根本不在于法术,而是在于'声',施展法术必须咒语,咒语…也就是声',声'才是法术的媒介啊,只要拥有声之灵根,甚至可以跨境将对方的法术限死!哀咏之神哀咏之神之所以被称为哀咏之神,它的能力不就是…」
林守溪来不及说完,祖师山上,已响起了歌声。
哀咏之神的歌声。
祖师遗蜕上的万千张嘴巴同时翕动起来,吟起了歌声,这声音难以形容,它像是诡异生命之间求欢的歌舞,也像是祭奠亡神时需长吟的丧歌。
它一经响起,山间所有的古钟都自我敲击出声响,不仅如此,所有的乐器都像是活了过来,它们一同发出慑人心魄的声响,声音在天地间扩散。
无论这样的声音像什么,在今日,它都是邪神的诞曲。
歌声里,童青鱼笑容褪尽,脸色苍白。
哀咏之神也掌握着声的能力,那作为以声为载体的法术,又怎么能伤害到它呢?非但不能,甚至极有可能成为它的养料。
她竟将祖师作为佳肴,亲自送到了邪神的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