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诸默然,退后一步俯首告罪。
帝旭并不是帝修四子中最俊秀的一个,那一种眉目间的飞扬冷峭却不寻常。八年之乱间,世人均以开国帝褚荆转生来比拟这名年轻的旭王。乱世中独挽狂澜,叱咤万军,登基大典当日在六翼将的簇拥下,英武宛如天神降世。十四年来,岁月不曾损毁他的面容,那脸孔,那身姿,始终与《军神卷》中所绘盛年形影一毫不差,然而还是眼见得一天一天地老了飞逝的时光洗去了所有的清峻与锐气就是这样,难以言说地老颓了。
濯缨,你说呢?朕要怎样的收场才好?醉死?堕马死?还是死在缇兰的床上?
帝旭眼看着面前的两人面色骤变,笑意更浓。就在此时,始终恒定的纯白灯光变化了金城宫的灯是风吹不摇的,但是这白光中,如今隐约有了影子。
影子是从帝旭身后那座灯的白光中出现的。是人形。有如窗上魅影,眼看着由淡而浓,自虚而实,紧接着光芒一划,白牛皮蒙子自内而外被破开,一道人影疾刺而出。
濯缨锵然拔出长剑,一跃而起,仗剑横隔于帝旭面前。方诸单手拦住帝旭的腰身,向后连退,转瞬二人已退出二丈开外,方才落地,身边一座灯内竟又嗤地一剑横出。方诸这次看得分明,那人原是匿身于牛皮内的精钢灯盏之后,紧贴墙壁,灯光发于外,因而竟得以隐身。那一剑看来十分凶险,方诸却将帝旭向侧推送出去,自己低身而进,运起真力隔着白牛皮向那人执剑手肘拍下。那人一声痛叫,向后倒入火焰,灯内狭仄,一时躲闪不开,竟也十分气概,忍痛撤剑刷刷几划,将牛皮割出豁口,自灯内脱了身,原来与方才现身的刺客一样,均身着白衣,金发碧眼胡人容貌。
第一名刺客亦不见双手有何兵刃,不管濯缨密不透风的剑势,如扑火蛾子长身直上,浑不畏死。濯缨见他门户大开,乘势将剑身一偏向上疾送,剑尖直抵刺客咽喉,眼看便要穿颅而出,然而长剑铮然鸣动,竟是金石相击之声!
剑尖已然微微陷入那胡人咽喉肌肤,却被就此阻住不能再入分毫,濯缨心头一凛,翻腕变招向颔下最柔软处刺去,这一回,剑尖像是刺到了什么极为坚硬的东西,竟然侧滑出去,伊瓦内!濯缨脱口而出。伊瓦内是鹄库清修教中密技,意即血中金,原是炼金术之一支,专门研究自牲畜血中提炼黄金之法,数百年均未成功,却只能自血中炼出精铁来,于是渐渐衰败。后来不知如何,伊瓦内渐渐演化为一门以身化铁的武艺,修习者亦称为伊瓦内,传说容貌无异常人,却可令肌肤如铁。濯缨年幼时见过一名修习二三十年的清修僧,亦只能令双掌化铁,击掌有刀剑声。今日这个伊瓦内,不止咽喉,连颔下最柔软的皮肤均已成铁,犹如周身被甲,兵刃难伤。
那伊瓦内听闻伊瓦内三字,露出骇异神色,定睛看了濯缨容貌,亦失声道:夺洛尔萨!
我是夺罕。濯缨轻声一哂,挺剑向胡人碧眼中刺去。胡人偏头闪避,剑锋在脸颊上撞出成串火花,他却不以为意似地抬手抹抹脸,无关痛痒的模样。这一抬手,濯缨瞥见他右手中指上一枚粗大铁指环深嵌入肉,不由得脸色一肃,无暇回顾身后战况,只得扬声喊道:义父!
背后却没有回应。
无风的廊道内,渐渐起了气流之声。起先略为疏薄,像是一片两片枯叶乘风悠然飘落,触地微响,继而宛如肃杀金风呼啸穿林,万千木叶萧萧而下。濯缨听得那声音自缓而急,忽然清风贯耳,衣角袍袖竟都真的被掀动起来,面前伊瓦内的金发亦随风飘拂,碧蓝的眼眸含着隐约笑影。濯缨双眉一紧,心知方诸与帝旭遇上强敌,眼下只有奋力缠住这一名伊瓦内,令他们不能联手,既然此人伊瓦内已修至大成境界,刀剑倒碍事了。心念一定,纯乌的瞳子中便燃起凌厉金芒,将手中长剑向后一抛,道:陛下。
身后有轻巧提纵之声,是帝旭接剑入手,真气激荡之下,长剑龙吟不已。
濯缨棱角分明的美丽唇边,扬起了轻慢的笑。平平伸出右手,手背向上,不攻亦不守,就那样伸着。
草原上的男儿都知道这个手势的意思,自孩童时起,到成人,到壮年,甚至鬓发斑白的老人,也常常这样伸出手来。
来摔角吧。
对方一怔,却也笑起来,将右手覆在濯缨的手背上。冰冷僵直的手掌,触到濯缨温热的手背,泛出铁腥气味来。濯缨一式反手握住那手掌,左肘发力猛顶。那伊瓦内没料到他如此快手,合身不住前倾,濯缨身形低侧,以肩承住伊瓦内腰侧,低喝一声挺身直立,已将偌大一条汉子拦腰扛到肩上,又乘势向廊道尽头摔去。鹄库摔角本无定规招数可言,单凭双方的敏捷与气力决胜负。濯缨在鹄库时虽然年幼,却常年与军中壮汉互搏,练就了一身机巧灵变,长成后更添了过人膂力,已是摔角的不世好手。伊瓦内之术却讲究潜心清修,戒争斗,此人既是其中翘楚,应是不擅技击。濯缨心思清透,稍加思索,遂有了这以已之长搏人之短的主意。
伊瓦内重重撞到墙上,声音铿锵,仿佛身着重甲,复跌落下来,撞着了身边侍立的宫人宫人!濯缨暗自心惊。那两名宫人身后的门内便是金城宫的上书房,只要躲入门内,便可由侧门唤来禁卫,为何半刻时间过去,她们依然纹丝未动?那只能是因为她们早就死了。被伊瓦内撞着的宫人缓缓地倚着背后的白玉石墙滑了下来,脑后拖下一条粘腻稠红的痕迹,而另一名宫人却还直立着,低垂眉眼,只是头上的金珠,因了伊瓦内方才那一摔震动,仍兀自颤动不已。
陛下,您先走吧。方诸说道。平时温煦的嗓音变得果决,在密闭的廊道内回响如钟。
不。答他的是一个含笑的冷清的人声。那是帝旭。像是岁月陡然倒流了二十年,那声音中,透出无可言说的威压与逆时而动的狷狂。
飒飒风动,密林翻涌如狂涛,似有徙鸟急急投林,百兽奔走哀鸣。
翼垂图南,都说是绝迹世间,原来传人却在漠北。帝旭似是感叹,又似是欣喜。鉴明,活着倒还有些意思。
卫护在前的男子亦淡淡一笑,与帝旭联袂而进。
廊内已卷起狂风,压得人双目难开。灯火跳动,百影摇曳,只听闻身后剑击铮铮。
濯缨听见二人言语,心内稍宽,不待面前伊瓦内直起身来,便纵身扑上将他死死压住。那伊瓦内却扬起脸来,冷冷一笑。濯缨知道他的意思纵然将我打倒,却杀不得我。濯缨亦冷笑,左手将那伊瓦内的脸一扳,右肘便运了气力向那脸上颚骨咬合的关节猛碾下去。只听得轧轧如碎铁皮的细响,伊瓦内关节受压,不由自主张开了嘴,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赫赫做声。
不服?我说过要与你赤手相搏么?你虽生了一身好皮肉,脑袋却如此愚笨。濯缨微笑着,腿上加力,镇住了伊瓦内欲要踢腾的腿脚。
那伊瓦内惶急扭头,却已不及。一道流丽的金翠光芒急划而来,自他大张的嘴内穿入上颚,直透脑髓,瞳孔立时散开。血与涎水混杂着淌下嘴角,满口里是精工镶嵌的柘榴石与橄榄石璎珞。
濯缨探手进去拔出那染了血与脑髓的金步摇。伊瓦内口中流出的鲜血里,渐渐羼杂了白色的丝缕。
此时帝旭方诸联手,与另一名胡人正战至酣处,三人于飘风中卷做一团,起落交错,间有剑光划过。方才帝旭说那胡人使的剑法名叫翼垂图南,濯缨亦曾听方诸提过,是前朝一名武将所创,取鲲鹏御风而行、浩大迅疾之意。褚朝开国帝褚荆当年起于蓬藁,百战立国,那名前朝武将坚不求降,苦战万军之中,一式水击三千里杀伤二十余人,终不能脱困,力竭战死。
帝旭猛然跌出战圈,三尺青锋寸寸断裂,面上近右眼处亦遭了剑伤,正倒在那伊瓦内尸身一侧。那胡人竟直追而来,全然不顾自身后背暴露于方诸掌风之下。帝旭顺手拎起伊瓦内的尸首挡于身前,胡人更弃剑用掌,眼看就要打在尸首后心上,濯缨却跃身撞开帝旭,单手拨转尸首肩膀,一掌拍在背心期门穴上,只见那尸首手足格格而动,自胸口肩头各大穴中射出十数枚菱形铁刺,那胡人怒喝一声,戟双指为剑,使翼垂图南中的野马尘埃一式,一瞬间弹飞十数铁刺,却不提防方诸自后背追袭而来的一掌。那一掌亦不是怎样快,却极稳静,势大力沉地印在那胡人后颈上,激起一声劈裂响动,胡人立时脊梁颓缩,嗒然落地。
方诸不理会胡人死活,直奔帝旭身侧,将他扶起。濯缨亦自地上起身,向那胡人走去。胡人脊梁震碎,煎熬异常,却不能立死,双眼瞪得睚眦欲裂。濯缨蹲下身子,俯视着他浑浊的蓝眼。那胡人看着濯缨,眼里转过最后一线碧蓝的神光,挣扎着,低声断续吐息,依稀组成了一个句子:卓音罕察努塔巴音
那是许多鹄库男子一生的最后一句言语。
再深的仇怨,赢家亦不会不允许这样的请求。
卓音罕察努塔巴音杀我,予我战士之荣耀。烈战而死,成败皆坦然,是最终之荣耀。那亦是当年幼小的夺罕对方鉴明所说的第一句话。
濯缨翕动双唇,却没有出声。
巫吉塔那泉下再会。
胡人读出了他无声的言语,于是安心地合上了眼,等待致命的一击降临。濯缨背着身子,不动声色地将金步摇刺入他的中庭穴。那胡人面色一舒,眉间展开,登时消除了痛苦的神色。
脚步杂沓,禁卫终于觉察有异。濯缨起身,去搀扶帝旭。帝旭面上伤痕颇深,却无大碍,只是血糊了眼睛,右眼视物模糊。见濯缨过来,便微笑道:濯缨,你虽年轻,却是个好手。想要什么赏赐?
濯缨亦微笑,双眼似是深不见底,灯光下流转动人。臣恐太过僭越。
无妨。只要国中有,你皆可自取。帝旭倚靠在濯缨肩上,伸手擦拭右眼血痕。
那么,臣无礼了。
濯缨说着,指间金光翻转,如一道凶险的虹直插帝旭心口,快如飞矢。
帝旭避无可避,连面上笑影亦不及收起,眼看便要横死于一支步摇之下。原来如此两名刺客,其一身负卓绝剑术,其二炼血为铁,藏于周身经脉交接之处,纵使剑杀不成,尚可尸杀。即便两人皆墨,帝旭与方诸已有耗弱损伤,更不会提防濯缨暴起伤人,仍有一记绝命之杀这是局中之局,杀中之杀。
鲜血喷溅,继而在青绿的丝袍上急速扩散成一片污黑。步摇深深刺入骨肉,缀饰的璎珞犹在珊珊作响,珠声清丽。
鉴明!帝旭惊呼,数十禁卫此时执刀赶到,亦惊呆当地。
帝旭跌坐在地,面带伤痕,凤庭总管方诸肩头血如泉涌,却仍保持着以自身翼蔽帝旭的姿态。羽林万骑方濯缨却飞身踢起地上的一柄剑,舞起电光缭乱,直向禁卫群中杀去。
方诸面容青白,一手紧压伤口,厉声呵斥道:濯缨!真气催动,血便从他指缝间小小喷涌出来。
濯缨已杀至廊道出口,运起方诸当年亲身传授的轻功身法芦叶满汀洲且战且走,刀剑交击中,只听他冷然扬声回答:世上本没有濯缨这个人。我是夺罕。下一瞬便跃出人群,腾身上了金城宫的重檐庑殿顶,失去了踪迹。
陛下,养子谋逆,臣方诸清朗眉目微微拧结,低声道。
帝旭却摆了摆头,喃喃道:鉴明,你对我如何,我心里明白得很。只是他讥诮地说,我本以为这金城宫是无影之宫,什么也藏匿不住。谁知到头来,就是这些长明之灯,几乎要了我的命。
方诸已满额冷汗,唇边刀痕轻轻抽搐。陛下请珍重龙体。
不会死的朕就在这里等着,这个天地乾坤,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降罪于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杀得了我!朕就等着天谴降临。他轻哼一声,在那之前,朕不会死的。
帝旭的眼光狂热而桀骜瞪向头顶。那里并没有茫瀚深邃的天宇,有的只是无动于衷的白玉石穹顶,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