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过年(1 / 1)

家老这些日子将阿阮看得特别紧,就担心她会趁着旁人不注意逃出府去,他可不想再发生上回那般的事情。

阿阮也知晓自己惹恼了家老,且她上回出去买了不少饴糖,自然安安分分地再不提出府的事情。

至于那曾绑了她并称她一声“少主”的人,她唯有夜里窝在角落里时偶尔会想起,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年关已临,荣亲王府不仅上下里外都置办得干净喜庆,便是每个下人都领到了一套新衣裳,还提前得到了例钱。

院里高挂的新灯笼,婢子家丁们脸上洋溢的欢喜,各院门前贴着的大红对子,无不彰显着年关的喜气,唯独除了禁苑。

禁苑照旧,莫说门前贴着对子,便是一盏新的风灯都未换上,在这处处都洋溢着除旧迎新气息的府邸里,这座禁苑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丁点没有要过年的意思。

荣亲王是楚国叶家江山唯一的亲王,讲究自比其他朱门大户要多,是以近来紫笑与秋茶皆忙得不可开交,阿阮也不敢去扰她们,只于心中默默地想,或许给禁苑的准备较为繁杂,所以还不见有人前来布置。

然而直至除夕那一日,禁苑仍旧如常,如常的护卫坚守,如常的清冷,便是叶晞的膳食,也都如常。

唯一一点儿不一样,便是家老让阿阮给叶晞带回来了一套新衣,有大氅,有皁靴,还有一顶青玉小冠。

阿阮不知这府上的人究竟是怎么了,明明禁苑里住着的是尊贵的世子,在这喜庆的日子却不被任何人瞧见,便是向来总将规矩挂在嘴边的家老,也都对禁苑里的一切不闻不问。

阿阮每每想问,可每每对上家老严厉的眼,她都只能将满腹猜疑咽回肚子里。

她想到紫笑与秋茶曾叮嘱过她的话。

在这座宅邸里,禁苑的一切,都是禁忌。

不当说的别说,不当问的也千万别问。

至于荣亲王,阿阮只在秦霁那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的那日见过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好似他心中根本就没有叶晞这个儿子似的。

除夕与元日自来都是阖家团聚的喜庆日子,纵然大娘与她非亲非故,可每一年的除夕,她与大娘也都会像家家户户那般,做上一两道寻日里舍不得吃的好菜,坐在一块儿开开心心地吃。

大娘还会与她一块儿守岁,虽然大娘年纪大了总是很快便会犯困睡着了,可还是会陪在她身旁,摸摸她的脑袋,说着最吉祥的话,并盼她新的一年平安顺遂,喜乐康健。

□□亲王不仅再未出现过,便是对叶晞的一句过问都没有。

阿阮为叶晞觉得难过。

她自小便是孤儿,可大娘在世时却一直给她家与亲人的疼爱,世子明明亲人健在,却过得有如孤儿一般。

阿阮不知他是近来如此,还是一直如此。

细雪夹着下雨自灰蒙蒙的苍穹飞飞扬扬而下,落到阿阮的后颈,冻得她一哆嗦。

阿阮提着从厨房拿来的食盒,站在冷冷清清的禁苑里,看着眼前那日日紧闭的阔屋屋门与窗牖。

叶晞就在屋里,除了秦霁来的那一日,阿阮再未有见他从屋里出来过。

这些日子他又在做眼珠子,削木,打磨,绘色,他总是坐在地上一做就是好几个时辰,那些看起来可怖瘆人的假眼珠子又是散落得满地都是。

阿阮不再同初时那般害怕到战栗。

她已经习惯。

就像她已经习惯叶晞的脾性甚至是习惯了他这个人一样。

雨雪渐密,不断落在阿阮额上脸上,这冰冷的感觉让她忽然觉得,叶晞的日子并非近来才是如此,而是一直都如此。

四季轮转,始终孤身一人。

莫名的,阿阮觉得难受,可她还是努力收拾好思绪,推开门走进屋去。

时辰不早,世子午间不肯停下手中的活儿未有用饭,这会儿定该饿坏了。

阿阮走进西屋时,只见叶晞像极她初见他时那般,坐在长案后,手里拿着一颗假眼珠子比划到自己眼前,一脸认真地问她:“小哑巴,好不好看?”

这是至今为止他做的最满意的一个了。

谁知阿阮却是摇摇头。

叶晞本是要生气,可转念一想小哑巴眼睛不大好,明明他做的东西才是最好看的,她偏喜欢那些粗糙又难看的,就譬如她那根破发带。

这般一想,叶晞便敛了怒气,站起身兀自拿过阿阮手里的食盒,走到堂屋,自个儿将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来放到地上,端起碗盘腿坐在地上便吃了起来。

他饿了,吃得有些急,阿阮担心他噎着,忙端起汤水递到他嘴边。

叶晞也不抬手来拿,只凑过头来就着她端着的汤水喝了一口,继续吃饭。

阿阮看他只顾埋头吃饭的模样,不禁又觉得难过。

情不自禁的,她轻轻扯了扯叶晞的衣袖。

叶晞抬头看她。

他微拧着眉,显然有些生气阿阮打扰了他吃饭。

若换了旁人,莫说敢这么扯他的衣袖,便是靠近他都怕自己随时会死于非命。

可阿阮不怕,反是抬手比划着同他道:“世子,今日是除夕。”

叶晞很是不耐烦:“除夕是甚么日子?与我何干?”

阿阮的手轻轻颤了颤,将他的衣袖抓得更紧。

世子他……果真不懂么?

“除夕就是一年的最后一天。”阿阮慢慢比划,“今日除夕,明日元日,是辞旧迎新的日子,辞别旧年,迎来新的一年,这两日里一家人都会聚在一块儿吃团年饭,然后一起熬年,相互送上新年祝福。”

叶晞看着她的手语,面上的不耐烦渐渐褪了去。

除夕?新年?

书上有记载,但这些日子应当做些什么,他的书上并无记录,叶诚也没有告诉过他。

要坐在一块儿吃饭?

叶诚从不与他一起吃饭。

也从没有人和他吃过饭。

一直以来,他都是独自一人。

他只有自己。

叶晞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手中的碗筷,面无表情,若有所思。

阿阮以为他在难过。

这般日子却仍独自一人,又怎会不难过?

阿阮忽然后悔同叶晞说了今日是除夕,她若是不说,世子便不知,便不会难过了。

她正难过又后悔地想着如何安慰叶晞时,却见叶晞从食盒里拿出总会多备着的一双筷子递来给她,再将面前的一碗蒸肉推到她跟前,道:“小哑巴你同我一起吃。”

阿阮怔住。

叶晞见她不动,便拉过她的手将筷子塞到她手里。

阿阮回神,慌张地就要将筷子放下。

她是奴,哪能同主子同案而食的道理,虽然世子这会儿也没有桌案可言……

然而还不待她想罢,便见得叶晞眉心又是一拧,不高兴道:“你不想和我一起吃饭?”

阿阮连忙用力摇头。

叶晞这才舒开眉心,本要继续吃饭,忽然发现阿阮手里并无米饭,他想了想,将自己手里盛着饭的碗一并塞到了阿阮手里。

阿阮哪里敢接,只着急地要比划。

“小哑巴你是嫌这是我吃过的?”叶晞又是满脸不高兴。

阿阮觉得,自己这会儿纵是能说话,怕也解释不清了。

世子眼里似有尊卑,又似乎全然不懂尊卑。

她哪里敢嫌弃他,她这分明就是给吓坏了好不好!

再看叶晞大有一副一生起气来就将身前的饭菜全给掀了的模样,阿阮飞快地捧住他塞过来的碗,拿起筷子低下头当即就扒了个满嘴,然后才敢抬起头来,怕叶晞还不满意,她含着满嘴的饭冲他笑了一笑。

果见叶晞这才没情绪,然而正当阿阮舒了一口气时,叶晞竟忽地朝她凑了过来。

不仅如此,他还将嘴张开,一瞬不瞬地看着阿阮,就像……在等着她喂他一样。

阿阮不仅险些噎住自己,还险些摔了手里的饭碗。

她不是看不明白叶晞的举动,正是因为看明白了,她才惊着了。

于是,她硬着头皮地夹了一筷子米饭,小心翼翼地喂到叶晞嘴里。

阿阮发现他将这筷子米饭吃到嘴里时嘴角是往上翘起的。

显然,他很满意,也很高兴。

叶晞含着米饭,自个儿往嘴里夹了几筷子菜,将腮帮子都撑了起来,这才慢慢嚼着往下咽。

阿阮手中的筷子始终伸不出去。

她还是不敢。

不想叶晞竟是自然而然地夹了一块鱼肉递到她嘴边来。

阿阮这会儿可不敢再不接受,她才微微张嘴,叶晞便粗鲁地将一整筷子的鱼肉全塞到她嘴里,尔后他又凑到阿阮碗边来。

阿阮又惊又吓的忙又给他喂了一口饭。

嘴里的鱼满是腥味,盐味同上回她吃着时一般的寡淡,以致腥味浓烈,令人很是难以下咽。

叶晞如常吃着,他从不觉得他的饭菜有何不妥。

阿阮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

叶晞的食量并不小,所以每一回厨房给他准备的饭量都比寻常人的要多些,盛饭的碗颇大,他觉得今夜的饭比以往后都要好吃,他总觉自己尝出了微微淡淡的甜味。

就像小哑巴给他的饴糖的味道。

这一顿饭便在他与阿阮同食一碗饭中度过,饭菜尽数食完。

阿阮本是战战兢兢,但看叶晞含住她夹起的米饭时唇齿碰着她筷子的模样,她渐渐变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她觉得自己和叶晞这般像极男女成婚时行的同牢礼。

如此一想,阿阮的脸红得能冒烟儿。

“小哑巴,你我这可是像你说的一块儿吃了团年饭?”叶晞神色如常,嘴角沾着饭粒,转头看向阿阮。

但看阿阮通红着脸一副出神的模样,他便又凑了过去,“小哑巴你的脸怎的这般红?”

病了?

他自然而然地抬手摸摸阿阮的脸。

阿阮的脸本就红得厉害,再由叶晞掌心这般一贴一抚,她的脸更是红得如同夏日的晚霞。

既羞又臊。

她用力摇头的同时一并摆手,“奴没事!奴就是吃得噎着了而已!”

叶晞未有怀疑,“哦”了一声,收回手。

似乎阿阮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阿阮再不敢看他,生怕自己又浮想联翩,低下头匆匆收拾碗筷。

叶晞并未离开,就蹲在旁边看她忙碌,忽又问道:“小哑巴,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阿阮有些懵,方才她没羞没臊地想了些没可能的事情,根本没有听清叶晞前边问了什么,这会儿叶晞追着她回答,她有些紧张。

“世子方才……问了奴什么?”她一边观察叶晞的神色一边小心地比划。

叶晞的性子极为固执,甚或可以说是偏执,否则他也不会对自己做的东西稍微一个不满意便大发雷霆将满屋子的东西都掀了,也不会一直一直在做着同样的一只假眼珠子。

阿阮晓得自己若是避而不答或是胡乱回答的话,定会惹怒他,如此还不如壮着胆问他一问,他若是没动怒,自会再说一遍。

叶晞眸中隐隐有怒意,却没有迸发,只是沉着脸将自己方才问过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方才你我一块儿吃饭,可就是你说的团年饭了?”

阿阮正收拾碗的手紧了紧,尔后她将眉眼一弯,笑着肯定地点点头:“嗯!”

他与她是主与奴,不过只是坐在一块儿吃了一顿饭而已,又怎会是团年饭?

可是……世子是想听肯定的答案吧?

只见叶晞看到她点头后眸中的怒意顷刻便消散了,甚至还微微扬了扬嘴角。

“既是如此,明日元日的饭你也和我一块儿吃。”叶晞将手肘抵在膝盖上,掌心托着腮,眼眸澄澈,仿佛有光。

阿阮弯着嘴角,愈发用力点点头。

只要他觉得开心就好。

叶晞看着她弯弯的嘴角,忍不住伸出食指,在她嘴角戳了戳,歪着脑袋道:“小哑巴,你笑起来好看。”

阿阮先是一愣,然后飞快地低下头去,又红了脸。

她本是觉得难以置信,随后则是觉得欢喜又羞人。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她笑起来好看呢!

而且还是凶巴巴的世子夸的她。

嘻嘻嘻!

阿阮瞬间浑身都是干劲,仿佛一眨眼便将碗筷食盒都收拾干净了,动作快得叶晞都觉今夜的小哑巴有些不大对劲。

阿阮将食盒收拾好后并未着急将其拿至厨房,只是放在门外,随后在西屋门外跪坐直身子,等候着叶晞随时吩咐。

照以往,叶晞用过晚饭后便不再理会她,径自埋首于他那好似永远也做不完的活儿中,或是画不完的图纸,或是削不尽的木头,又或是做不完的各种零散部件,没一样是阿阮能够瞧得明白的。

她只知叶晞做这些事儿的时候绝不许身旁有人打扰,更不许旁人触碰他的东西。

所以她都识趣地留在西屋门外。

然而今回叶晞却没有回到西屋继续做他那些没完成的假眼珠子,见着阿阮在西屋门前跪坐好,他自堂屋挪到她面前,又蹲下身来,尽可能地与她的视线平齐,盯着她的眼睛,好奇地问道:“小哑巴,甚么是熬年?前边你说了。”

“熬年……”阿阮抬抬手,看着叶晞干净的眼,她心中的那股子难过又袭了上来,以致她动作顿了顿,少顷才接着比划,“熬年就是一家人吃完团年饭后聚在一起,彻夜不歇息,等着来年的到来,直至天明。”

叶晞皱眉想了想,约莫是觉得无趣,站起身便要走开。

阿阮拉住他的衣袖,大着胆子比划:“奴陪世子熬年呀。”

“没兴致。”叶晞拂开她的手。

谁知却拂不开,阿阮将他的衣袖抓得紧紧的。

叶晞不耐烦地盯着她,两道剑眉又拧至一起。

他觉得,小哑巴的胆子是愈来愈大了。

阿阮眼巴巴地拽着叶晞的衣袖好一会儿,终是见得他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她顿时欢喜地笑了起来,然而她这高兴劲儿还没过,叶晞便朝她踢过来一只藤筐,里边装满他已削好但尚未打磨的圆球,面无表情道:“那你今夜就负责将这些打磨好。”

阿阮的笑容僵在嘴边:“……”

她一点儿都不想一整夜都在打磨这些瘆人的东西!

可这话她只敢往肚子里咽。

叶晞像是察觉不到阿阮的抗拒似的,只埋首描画他手中尚未完成的假眼珠子。

屋外的雨雪愈来愈大,若是细听,能听到雨水打在房顶以及院中的细细沙沙声。

阿阮磨着手上的木球,由一开始的心不在焉渐渐变得平静。

禁苑极为安静,在这热闹的除夕夜里它仿佛与世隔绝了,听不到外边的丝毫喧闹声,亦听不到一声爆竹声。

外边如何,世人如何,仿佛皆与这儿毫无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阿阮瞧见叶晞手边的蜡烛快要燃尽,她便起身拿过来一支新的蜡烛为他继上。

但这般她觉得还是不够明亮,便将一旁的烛台一并给他拿了过来。

叶晞并未抬头,专注得仿佛周遭甚么都不存在,眼中只有他手里的刻刀。

阿阮本要退下照叶晞方才的吩咐继续打磨木球,可看叶晞专心致志的模样,她还是忍不住在旁慢慢比划:“世子夜夜这般不歇息还一直用眼,会将眼睛熬坏的。”

叶晞一心只在自己手中活计上,哪能瞧见她的劝。

阿阮咬咬唇,慢慢退了下去。

夜愈来愈深,倦意不断袭来,阿阮不知不觉间眯了好几回眼,又在一个猛点头时醒过来,就在她不知第几次打盹儿时,她手中的木球离了手滚了出去,滚到了叶晞脚边。

那骨碌碌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夜里尤为清晰。

木球碰到叶晞膝盖时他终是抬起头来。

只见跪坐在一旁的阿阮歪着身子靠在门框上睡着了。

他盯着阿阮瞧了好一会儿,并未将她叫醒,而是起身走到堂屋门边的角落里扯过她寻夜里裹着的被褥来盖到她身上,这才又坐回长案后,继续雕刻他手上的木块。

忽地,他右手似乎失控,本是好端端拿在手里的木块突然便掉到桌上,他拿了两回都未能拿得起来。

他再尝试将右手捏成拳,却只能微微曲起五指,根本抓握不到一起。

他不得不将左手上的刻刀放下,将一直套在右手上的手衣取了下来。

手衣之下,却非活人的手当有的骨血皮肉,而是一只削木为指、精铁为节的假手!

他的衣袖微微后滑,露出他的手腕与小臂,亦是铁与木所制!

只见他捏了捏自己“右手”的指关节并细细检查,发现那精铁做成的关节有些微细小的磨损,难怪会突然就失控了。

想来是他近来一心只做眼珠子忘了给它检修的缘故。

他拿起手边的烛台,起身回了东屋,从床底拉出一只工具箱。

他将烛台放在床沿上,接着走到如侍卫一般列在两侧门边、每一个都如他一般高的偃甲人前,取下了其中一个偃甲人的整只右臂。

尔后他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并脱了。

宁静的烛光衬得他青白的皮肤仿佛有了些微血色,他腰身紧窄肩背单薄,皮肤似比女子更为细腻,但他这寻常人的身子上却有一只不同寻常的右臂。

只见他那右肩之下本该生长着血肉俱全的右臂,如今却是从肩至指尖皆是木甲!

此刻他正神色平静地取下自己的“右臂”,再将从偃甲人身上取下的胳膊装到自己的右肩上。

他动作熟稔,仿佛这是他早就做惯了的事情。

他没有修理从自己身上取下的这只胳膊,也没有将它装至偃甲人身上,而是在床角的床角处踢了两下,床前的地面瞬间往旁移开,露出同床下他储物的那一方空间一般的空处来。

只是这一储物之地与床下的那处却又全然不同。

床下那处是他存放所需之物之用,而床前这一处——

里边或是木甲胳膊,或是木甲双腿,又或是不同材质的手脚,有些关节处的金属部件生了锈,有些断了指尖,又有些是手臂破裂,但又不全是失修破损了的,有些是完好无损的,但看上去似是比他才从偃甲人身上取下的小上一些,乱七八糟地扔在一块儿,粗略看去竟有数十只之多,尽是被遗弃了的。

叶晞面无表情地将从自己肩上取下的那一只右臂扔了进去,他再在床脚处踢了一踢,其门无声阖上。

他转身往西屋走去,阿阮大半个身子都歪在了门框上,睡得颇沉,并不知晓叶晞做了什么。

叶晞将手衣重新套上自己的“右手”,并试着握了握五指,抓力正常。

他重新拿起刻刀与木块。

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荣亲王府外,上京内外,爆竹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地共迎新年。

唯独荣亲王府内安安静静,只有灯笼高悬,烛火不熄,禁点爆竹。

下人们皆被允了两三日假回家同亲人团聚,便是无家可归了的,也允许到外边去凑热闹。

如此一来,荣亲王府内就愈显安静。

荣亲王手拿着一只精致的小食盒,来到了禁苑门外。

此时已过夜半子时。

府上下人或外出凑热闹尚未回府,又或是已经歇下,唯独禁苑前的守卫依旧。

见得荣亲王前来,守卫当即恭敬地上前将门打开。

然而荣亲王却站在门外迟迟未进去。

守卫等了半盏茶时间仍不见荣亲王有动静,忍不住问道:“王爷可……还要进去?”

荣亲王看一眼自己手中的食盒,终是微微摇了摇头,“不了,关门吧。”

守卫领命,将门阖上。

荣亲王转身离开前将食盒扔到守卫手中,淡淡道:“吃了吧。”

守卫受宠若惊,难以置信,直至再看不见荣亲王身影,他才回过神来。

另一名守卫靠过来,极为好奇地问:“快打开瞧瞧,里边盛着什么?”

守卫这才将食盒打开。

里边盛着的是数块梅花状的糕点,香味扑鼻。

两名守卫睁大了眼,“王爷为何突然给咱俩这么精致的糕点?”

“咱们府上的厨子做不出这般精致的糕点吧?是王爷从宫里带回来的?”

“给咱俩?不是吧?”

守卫带着震惊与满腹狐疑飞快地吃完了这盒子糕点,是他们从未尝过的美味。

离开禁苑的荣亲王并未径直回自己院子,而是慢慢行至府中莲池畔。

池面浮着尚未腐烂的枯荷,在一旁摇摇晃晃的风灯灯火中枯色更重,尽是腐败的味道。

荣亲王想着今夜禁中家宴后楚帝同他说的话,抬手用力捏住眉心,紧紧闭起双眼。

只见他神色痛苦,显然是遇到了无能为力之事。

忽地,他失控一般将手中的油纸伞狠狠砸到了池子里,将腐败的枯荷砸进了漆黑的池水里。

这一回,即便他们叶家有着再妙手回春的医术能让那孩子活下去,怕是……那孩子也不愿意再活着了。

又或是,阿兄这回打算将那孩子的命一并——

献出去。

他心口起伏得厉害。

过了许久,他才渐渐缓和下来,脚步沉重且沉重地自莲池畔离开。

荣亲王而今三十又五,至今仍未娶妻,京中不少达官显贵想要以结亲为手段来攀附楚国皇室,奈何荣亲王却无娶妻之意,即便陛下已不知说道过他多少回,他至今依旧截然一人。

他的后院,便是一名姬妾一个通房都没有,可谓是整个上京显贵之家中最为安静的后院。

至于世子叶晞的生母是谁家娘子,无人知晓,府中人只知世子乃三年前荣亲王从外边接回来,一接回来便向世人宣称其乃荣亲王府世子,时至今日,京中仍有不少人在议论此事。

不知多少人在猜那有实无名的“王妃”身份,更不知多少人在猜测那曾不为世人所闻却一朝显贵的世子的身份,众说纷纭,然而荣亲王却对坊间的传闻流言充耳不闻,从不就叶晞的存在解释过半句。

若是叶晞在人前露脸便也罢,偏他从不于人前出现,便是陛下赐宴命各府公子须得入席,也从不见其参加过。

荣亲王世子年岁几何,是何模样,京中至今仍无人知晓,只有传闻其身有残疾暴戾成性,以致其在世人眼中成了一个谜。

倒是有人想方设法从荣亲王府的下人口中打听世子的消息,但从来都无所获,且不说他们人人的嘴巴都足够严实,纵是嘴巴不严实的,不仅根本没法知晓禁苑里的情况,到头来还要受个重责然后发卖出去的下场。

如此一来,便再无人敢多舌。

这些,都是阿阮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慢慢从下人们的窃窃私语中打听到的。

她同府上所有下人一样,最高兴的莫过于这府上没有女主子,这般他们平日里也会比其他府邸的下人要相对自在些。

至于这荣亲王府有世子而无王妃的事,阿阮打听到时都不觉得震惊了,因为这座府邸里,不仅叶晞身上诸多谜点,便是荣亲王也似浑身是谜,她若是事事都吃惊的话,怕是都能把自己给惊死。

若说堂堂王爷身上一丁点儿谜都没有,她倒是不信了。

没有女主子,相对的便省去了不少事情,就譬如这逢年过节给其敬茶行礼的规矩,阿阮就不需要为叶晞准备。

就连给荣亲王敬新年茶这一遭她都不需要替叶晞考虑,毕竟上头没有任何吩咐更没有任何要求,证明这禁苑照旧,逢年过节所需之物以及所行之礼,此处都不必考虑。

阿阮醒起来后先是连忙跪好身子,懊恼极了自己昨夜明明说好了陪世子一块儿熬年可她竟迷迷糊糊睡着了,着实……该死!

她低着头跪着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叶晞的惩罚,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慢慢抬起头来。

她抬起头后才发现叶晞竟是悄声无息般来到了她面前,这会儿正一如既往那般蹲在她面前,朝她伸出手来。

阿阮心中的不安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飞快地从腰带里摸出一块饴糖,放到叶晞手心。

在叶晞收回手时她朝他抿嘴一笑,弯着眉眼与他比划道:“世子,新年好呀。”

叶晞无动于衷。

阿阮已然习惯他待人的态度,并不觉得尴尬,也不觉紧张,“奴去为世子打水来洗漱。”

叶晞仍旧毫无反应。

阿阮则已连忙站起身。

只是她曲着腿在地上坐了一夜,双腿这会儿有些发麻不听使唤,她扶着西屋的门框站了好一会儿,才小跑着出屋去。

叶晞吃着饴糖看着她,神色平静,却若有所思。

阿阮很快点端了热水回来,伺候了叶晞洗漱,却没有像往常那般询问他是否想用早饭了,而是捧过来一身崭新的衣裳。

“这是昨儿个家老让奴给世子带过来的,奴……替世子换上可好?”阿阮有些眼巴巴地看着他。

叶晞从不需要她伺候他穿衣脱衣,所以这会儿她面上的神情很是紧张。

怕极了他会因此动怒。

叶晞看得出她心中所想。

他不懂,不懂她明明怕极了他会生气,偏又要小心翼翼地尝试。

就像她本是明明怕极了他,偏又要一次又一次地扯着他的衣袖,往他的掌心里放一块饴糖。

他也不懂,不懂这新衣穿不穿有何意义。

叶晞本不打算理会她,正要走开,阿阮着着急急地抓上他的衣袖,快速地比划:“世子,今日是元日,是新年的第一日,穿上新衣能有好兆头好运气的!”

“而且世子你身上的衣服袖口都磨破了!”

叶晞不耐烦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

果然两边袖口竟不知何时都磨出了毛圈,想来是他近来总是穿着这件衣服做事的缘故。

他目光又落在阿阮仍抓着他衣袖的双手上,拧眉。

小哑巴的胆子是愈来愈大了,一次又一次地扯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叶晞烦躁地抬眸看向阿阮,正要让她松手,却见阿阮不仅愈发眼巴巴地看着他,还冲他抿嘴笑,甚至轻轻晃了晃他的衣袖。

瞧着阿阮这般紧张又大胆竟还有些撒娇的模样,叶晞只觉自己的心弦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轻轻地拨了一拨,铮铮作响。

破了防。

待他回过来神时,发现自己竟配合地张开双臂让阿阮给他解腰带了。

然而他却忽地抬手,将阿阮从自己身前推开了去。

阿阮往后踉跄了两步,正茫然不知所措,叶晞再次伸出手来,将那本是叠得整齐的衣裳一通翻找,末了抓着贴身穿的汗衫以及裈袴转身走去了东屋,并将门给关上,甚至……上闩。

阿阮听着门闩拉上的声音才回过神,看一眼身旁被翻乱的衣裳,再看东屋阖着的门,她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紧着才发觉自己竟是笑出声,连忙抬手来捂住嘴,眸中却还是盈满了笑意。

世子这是……怕羞了?

他们这些下人伺候主子宽衣穿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有谁家主子会因着这档子事情在下人面前怕羞的理儿?

可若非如此,世子又何故只揣了汗衫与裈袴将自己锁屋里自己穿而不用她伺候?

然而东屋里的叶晞面上却无分毫赧然,反是一脸的淡漠。

他将自己身上的衣裳尽数脱下,扔在地上,再将方才拿进来的新衣裳套到身上。

他看了自己的双腿一眼。

若是有旁人在场,怕是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

只见他那本该如任何正常人一样有血有肉的双腿竟如同他的右臂一般,双双齐根而断!

双腿腿根之下,是一双与门边偃甲人一般无二的木甲腿脚!

与他的右臂一般,皆是假的。

但衣袴与手衣足衣一套,却又一切都是“真”。

叶晞穿好汗衫以后坐在床沿上将裈袴套上,不忘将新的足衣一并换上。

待他重新站起身时,一切如常,整个人看起来并无异样,让人根本看不出更想不到他这衣袴之下究竟是怎样的一副身体。

不能让小哑巴看见他的身子。

叶诚说过,不能让任何人瞧见他的这副身子,但凡瞧见的,都得死。

小哑巴不能死,她很听话,还会给他甜甜的饴糖。

她是在他身旁陪着他最久的人。

小哑巴笑起来很好看,他还想看小哑巴往后都对他笑。

直至他死去。

可姬娘也说过,若是他遇到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的人,是不会在意他究竟是何模样的。

他并不明白。

就像他不明白为何每次姬娘见他的时候总是红着眼眶,有些哭不尽的眼泪。

姬娘很温柔,可就是爱哭。

他不喜欢看她哭。

他该是又要准备见到姬娘了。

不过这一回,他怕是再也看不见她了。

以及,这个小哑巴。

叶晞拉开门,回到了阿阮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上架,提前更新,求订阅,先谢过仙女们,同时也祝仙女们中秋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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