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觉得今冬尤为的冷,任她如何磨搓自己的双手都生不出丁点的暖意来。
她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带路的护院身后,两眼丝毫不敢往周遭瞟,只敢盯着自己洗得发白且磨出了无数线圈的鞋尖瞧。
寒风涌进鼻腔,冷到酸涩,她咬紧下唇用力吸了吸鼻子,在心中一遍遍默念:不要怕,不要怕。
护院将她领至一名中年男人面前,只道一句“家老,此人乃应婚而来”便离开了,家老应了一声,甚么都未有向阿阮询问,只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遭后将一套新衣交到她手上,吩咐道:“去换了来。”
阿阮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新衣接过,只听家老又对站在一旁的婢子紫笑道:“你去帮她。”
“是。”紫笑领命,带着阿阮去了旁屋。
紫笑看着阿阮,数次欲言又止,直至阿阮将新衣换毕,她终是甚么都没有说。
虽是如此,阿阮却是从铜镜里看到自己身上唯有大婚之时才会穿上的广袖绿衫时看见了紫笑眸中的叹息以及……同情。
末了她将阿阮的头发梳了梳,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不施粉黛不饰簪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后将她领回家老面前。
家老瞥了阿阮一眼后甚么都未多言,既不在意她身上的衣裳是否合身,亦不在意她的发髻是否与衣裳般配,点了点头后才像例行公事一般问她道:“名字,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以及——”
“去见世子前有什么话想说的?”
阿阮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袖,听得家老这后一句话时她的心突突直跳,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急急忙忙地自自己带来的包袱里摸出一封信函来,递给家老。
家老皱眉接过,瞥一眼信上内容又瞥向阿阮,“姓阮名阮,孤女?”
阿阮不会说话,比划的手语旁人也不甚知晓,所以她提前将自己的情况书写在纸上,为现下这般情况而准备。
只见她咬了咬下唇,点点头。
大袖之下,她的双手亦紧握着。
她既不安又心慌,不仅仅是出于对这荣亲王府对那暴戾世子的害怕,也因自己的有所隐瞒而紧张。
其实她并不是姓阮,而是姓唐,可无人不知楚中唐氏乃楚国罪臣,她已经听闻不知几多唐氏百姓被大理寺抓去仔细盘查,她害怕自己的姓氏会给自己招来危险,只能隐瞒。
也幸而她是个孤儿,又是个哑巴,根本就无人知晓更无人询问过她的姓氏。
这是她第一次与人道自己姓阮,她着实担心旁人会发现她撒了谎。
家老盯着她,将眉皱得更紧,“哑巴?”
阿阮亦将衣袖揪得更紧,再点了点头。
她并非生来便是哑巴,她有记忆她曾经会说话,可她五岁那年不知怎的,一夜之间她便失去了声音,大夫说她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才导致的失语,而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再次说话,则需知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可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她却如何都想不起来,时至今日,除了自己的姓名外,对于那曾经之事,她依旧分毫都想不起来。
她也并非生来便是孤女,只是如同她如何都记不起自己如何患了失语症一般,她亦记不起她生于何地爹娘又系何人,她只隐约记得她的爹娘对她极是疼爱,以及一场漫天大火。
自那以后,她便是孤身一人,吃百家饭长大,居无定所,后来得一无儿无女的大娘好心收留,才有一处可遮风避雨之地生存。
不过三年前,大娘也离她而去了。
至于这封信——她从前便认字且会写字,这信是她花了三枚铜钱借了街头卖画郎君的笔墨纸来写的。
阿阮看家老对着自己的信函将眉头愈皱愈紧,生怕他将她赶出去,若是如此,她必落入陵小侯爷的手中,届时她怕是连半个月都活不过。
愈想愈紧张,正要同他比划解释什么时,只见家老将信函叠回原样递与她:“包袱放下,随我来吧。”
阿阮微怔。
紫笑已是上前来拿过了她手中的包袱,终是与她道:“我且先替你保管着,待你自世子那儿回来,再来同我拿。”
阿阮冲她点点头,以示感谢。
她将那信函叠好,小心收至衣襟后,心道若是待会儿见着世子,世子问及,她也好作回答。
待得阿阮随家老离开,从方才见着阿阮起便一直躲在一旁偷偷瞧着的两名年轻婢子当即朝紫笑跑来,迫不及待地问:“紫笑姐,那小娘子可是前来应婚的?”
“谢天谢地,有人来了就好,不然下一个轮到去伺候世子的就又要从咱们家婢中选了。”其中一人担忧道。
紫笑并未回答她们的问题,反是轻斥道:“可是活儿都做完了?这般得闲来打听这些,就不怕被家老听到?”
询问的婢子连忙闭嘴,应了一声“是”后便连忙拉着另一人走了。
离开后的两人一边走一边窃窃私语:“你说,世子能留她多久?”
“一个哑巴,你觉得她在世子跟前能活多久?”
“几天?还是……几个时辰?”
“盼着她多活些时日吧,咱们好不容易盼来这么个人,若没有下个人来,她死之后就要从咱们这些家婢里边选人前去禁苑伺候世子了。”
想到禁苑的主子,两名婢子不寒而栗,无人再敢多言,分别干活去了。
紫笑拿着阿阮的包袱,看着禁苑的方向,眸中不乏担忧。
但愿她能自禁苑安然回来。
但愿世子能看在她是新娘子的份上,让她活下来。
她若能回来,她便替她好好梳梳头。
往禁苑的一路,护院渐多,婢子渐稀,所有见着阿阮的下人面上无不露出震惊之色,尔后不约而同地凑至一齐,窃窃私语。
禁苑的门厚重且牢固,正掩得严严实实。
守在门外的护院见着家老领着阿阮前来,正要上前将门打开,门却先自里边打开了。
只见两名护院自院中抬出一名婢子来。
婢子脑袋歪斜,双臂往下垂着,随着护院的走动而左右摇晃,像是断了线的偶人一般。
但见那婢子双目紧闭,嘴角有血水溢出,喉间钉着一枚短箭,了无生气,俨然已经死去。
然而所有人都是一副平静的神色,不惊不诧无动于衷,似已习以为常。
阿阮看着那自禁苑里抬出的死婢,突然之间觉得这天冷得可怕,周遭也安静得可怕,只闻细雨落在油纸伞面上的轻微沙沙声,森寒骤然自她心房蔓延自四肢百骸。
她定在禁苑门外,看着已经跨过门槛的家老,只觉自己双脚注了铅,难以抬起,无法迈开。
走进院内的家老此时回过头来,明明面无表情,却又如同前边那领她进来的护院一般,叹息一声,道:“你在此处停住,也已无回头之路了。”
家老说完,再不看她,扭回头继续往里走。
阿阮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如铅重的双脚,重新跟上家老的脚步。
家老说的对,她已无回头之路,往前她尚有生之可能,退后她便只有死路一条。
禁苑并不算大,阿阮却觉自己跟在家老身后走了许久许久,才在一座足有七开间的大屋子前停下。
家老将她领至正中门前,却不上前更未有敲门,而是看着她,低声道:“便是这儿,进去吧。”
阿阮怔怔茫然地看着家老,什么规矩都未教她,就这般让她进去了?
家老像是知晓她心中疑虑,不待她比划询问,又道:“无人知晓世子跟前的规矩如何,我没什么能够教给你的。”
能否在这禁苑里活下来,全凭自己造化。
家老说完,不再理会阿阮,径自转身离开了。
徒留阿阮一人惶然无措地站在周遭空无一人的雨雪之中。
过了片刻,阿阮才转身面对着紧闭的房门,做了无数个深呼吸后才敢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敲响了门。
良久屋内都没有反应。
阿阮壮了壮胆子,将耳朵凑近以听听屋内动静,却什么都听不到,她只好将身子更凑近些,不想她才微微靠上屋门,那本是紧闭的牢实屋门竟霍地打开了,使得她一个猝不及防,摔进了屋里。
油纸伞自她手中脱开,里朝上掉到地上,在原地骨碌碌地转了几个圈。
阿阮摔在屋里,摔在冷硬的地面上,身下还硌着不知什么物事,摔得她疼,更硌得她疼极。
同时她也怕极自己这般惹恼了屋中人尔后便来取了她性命,当即着急忙慌地爬起身来,却一个未注意,爬起身时抓到了一个就近在她手边的东西。
她自然而然地看向自己手中之物。
一个圆溜溜的小球?
但上边又黑白分明,就像是……像是——
人的眼珠子!
阿阮骇得连忙将其扔掉。
只见被她扔掉这一眼珠子撞到了地上的其他东西,忽然之间,整间屋子似都响起了小球滚动的骨碌碌的声音来。
阿阮心惊胆战地站起身,却发现方才在自己身下硌着自己的不是其他,正是她才扔掉的眼珠子。
而这满屋子骨碌碌滚着的无数小球,也正是此物!
看着这满屋子滚动的眼珠子,阿阮慌得双腿一软,险些又摔到地上。
可她不敢摔,此刻偏又心乱如何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死死盯着那一屋子胡乱滚动的眼珠子。
有一颗滚到了她脚边,撞到她的鞋,停了下来。
她看着自己脚边这一颗珠子,忽觉有不对之处。
正当此时,她听到屋子里处传来一阵铁器与木头被推倒一地的声响,还有什么被狠狠扔到地上的声音。
阿阮说不了话,无法请安,也无法询问发生了何事,寻思着她这般身份也不能仅杵在这儿等着世子来迎她,于是她咬了咬唇后战战兢兢地往里走,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的“眼珠子”。
少顷,她看到了那人人避之不及的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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