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药熬好了没?赶紧给大人端过去。”
德四不放心这些下人办事,亲自过来看他家大人的汤药。这南方天气时好时坏,他家大人在船上这几日,不小心着了风寒,咳得厉害。
适才他在门外又听见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好了,就好了。”
“既然好了,那就赶紧的,走吧。”
德四带着两个下人来到二层第三间屋子门口,轻轻扣门,“大人,汤药好了,现在给您送进来?”
里头又传来一阵咳嗽,待咳完,那人才应道:“进来吧。”
楚宵坐在案桌前看卷宗,头也没抬,吩咐道:“先搁着,我一会儿再喝。”
德四欲言又止,想劝说这汤药得趁热喝,然而他家大人这几年来又曾听过谁的劝呢,皆是按着自己的脾性来,连喝药也是。
这会儿见他埋在一堆卷宗里头,德四摇头叹气。
两年前,当今圣上登基后,他家大人一跃成为了朝中新贵,天子宠臣。然而,从此也没日没夜的处理庶务,仿佛除了庶务,再无其他事能够令他感兴趣。世人皆羡慕他家大人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可谁又晓得,他家大人踽踽独行这些年的孤独冷清呢,有时见他独自饮酒抚琴,那落寞的身影都令他心疼。
德四清楚,他家大人心底藏着心事呢。
如今好了,皇帝要给他家大人和九公主赐婚,日后他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九公主陪伴着,想必,大人的日子会好过些。
说曹操曹操到。
门外传来九公主的声音,“宵哥哥可在里头?”
楚宵皱眉,问道:“何事?”
“宵哥哥,听说你适才又咳嗽了?我这有止咳花露,你......”
她话没说完,楚宵打断她:“不必,德四已经送了汤药过来。”
他端起药碗,一口喝尽,看向还杵在屋内的两人,眼神示意他们快些离开,他还要处理庶务。
德四还好,见他家大人喝了药,赶紧拿空碗走人。而九公主就不乐意了,她好不容易找了个理由来见他,就被他一个眼神打发走,她才不要。
九公主今年十七,正是女子如花一般的年纪,她娇俏灵动,活泼可爱,平日里大家都喜欢她。
而唯独这个楚宵,从见她第一面时就冷冷清清,虽然他对谁都冷冷清清,可九公主不高兴,于是常常留意他,留意着留意着,就惦记上了,虽然他比她大了八岁,可就是喜欢他,想嫁给他。从十四岁到现在,已经喜欢了他三年,也缠了他三年,好不容易求得皇帝哥哥同意,说等楚宵这次水患治理结束回去,就给她们赐婚。
既然都快要赐婚了,她一刻也不想与他分开,便悄悄跟着他出来,原本以为跟在他身边就能时时刻刻见到他,两人好培养些感情。可哪知他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处理庶务,偶有出门也是夜里在船头饮酒抚琴,还不许人打扰。
九公主郁闷,这回听见婢女说他又咳嗽了,便赶紧想了个法子来见他,可才进来呢,他就要赶人。
于是,他说道:“宵哥哥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对身子也不好,要不,我陪宵哥哥出去走走吧?”
楚宵没回话,见她还想继续赖着,便没理,兀自又埋头看卷宗。
然而,九公主不是你晾着她,她就能自觉的人。见楚宵看得专注,她从旁端了一盏茶过来,柔声道:“宵哥哥适才喝了药,喝杯茶去去苦味儿吧?”
楚宵这才抬头看她,问道:“公主可还记得你答应楚某人的事?”
记得,怎会不记得,她这次悄悄跟出来,半路被他发现,要将她送回去,她死皮赖脸的求了许久,答应绝不打扰他,才得以留下。
可她们就要赐婚了啊,他怎的还这样冷冷清清?
九公主撒娇道:“记得,但,我想宵哥哥陪我一小会儿不行么?你成日在屋子里待着,没人与我说话,我无聊死了。”
“公主若是无聊,趁现在还未到黔州,可打道回长安。”
听他又要送自己回去,九公主赶紧妥协,也不敢再说什么了,于是道:“不无聊、不无聊了,我自己出去走走。”
送走了九公主,楚宵靠向身后,疲惫的阖上眼睛。他这次出来之前,皇上曾与他谈过赐婚九公主的事,然而,这些年,他一个人习惯了,无意娶妻。况且,娶个不爱的人回来,只会增添自己的烦恼。
待此事结束,他便禀明圣上罢,九公主与他不合适,他非良人。
五日后,楚宵一行人到达黔州,当地孟知府热情相迎。
“楚大人一路辛苦了,还请先到府上稍作歇息,晚上下官备了薄酒接风洗尘。”
因南方暴雨连绵,多地洪涝严重,尤其是黔州,水患更甚,孟知府连上了三道折子陈述灾情,朝中几番商谈,皇帝派了他下来主事。在外办事,最是讲究人心,若是当地官员不肯配合,消极怠工,这水患便是无法治好。
因此,这个孟知府,楚宵在来之前查过他的底细,此人在任上兢兢业业,倒是颇得百姓们爱戴,他做事灵活变通,为人又圆滑老道,着实是当官的好手,难怪才不到三十便已经是一州父母官。
此时,见他两眼乌青,神色疲惫,想必这段日子也是为这水患之事忙得焦头烂额。
“孟大人这些日子也辛苦了,我此次来,乃是受皇上所托,咱们皆是为民办事,无需客套,接风洗尘就不必了,随意些。”
“是、是,住处下官已安排妥当,楚大人请...”
孟知府府邸是典型的南方宅院,庭院深深,精致小巧,花园里多修建小桥流水,回廊弯弯绕绕,小路曲曲折折。
楚宵被孟府下人领着,一边走一边欣赏这南方宅院的雅致。然而,才转过月洞门,前方突然撞过来一物,惹得一旁的下人们惊呼。
楚宵低头一看,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娃。
那男娃见撞着人了,还颇有礼貌,小小的人儿退开几步,一板一眼的拱手道歉。
“对不起,我并非故意,请您莫怪。”
他奶声奶气,却还要学大人模样装老成持重,楚宵好笑,问道:“何事这样急?”
“我要去看......”
他话没说完,就被后头跟着的奶娘着急打断,“小公子啊,老爷说不能来这里的,咱们快回去吧?”
随后,也不顾那小男娃的意愿,就将人抱走了。
楚宵没挪步,看着远去的小男娃若有所思。
一旁的德四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小男娃......竟与他家主子长得一模一样。
半晌,楚宵问道:“适才那男娃是何人?”
“大人,那是府上的小公子。”
“可据我所知,你们孟大人只有两个女儿,哪里来的公子?”
“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我们府上大姑娘的公子,并非老爷的。”
楚宵看向德四,“你是不是也惊奇?这世上竟还有这样巧的事。”
德四点头,“确实太巧了,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是.....”大人您的儿子呐。
楚宵脸一沉,睨了他一眼,“是什么?不该说的话不要随意说。”
“是。”
正院。
孟知府此时正坐在圈椅上叹气,“这到底是何等虐缘呐?”
适才有人来禀报,楚大人在梧桐苑撞见了翼儿,虽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他却看了翼儿许久才离开。
孟大人不知楚宵心中是否已起疑,这事令他忧愁不已。
起先,得知上头派来的钦差是楚宵时,他就预感不妙。千叮咛万嘱咐下人们这些日子将小公子看紧些,莫要往外跑,尤其是梧桐苑不能去,那里是他收拾出来给楚宵下榻的院子,若是让他看见了翼儿,搞不好要惹出许多事。
至于孟知府为何会有此担忧,此事还得从六年前的长安说起。
孟知府六年前在长安寻到自己的妹妹,事后才得知她与楚宵的事。原本以为,他们离开长安后,妹妹与楚宵便再无瓜葛,等安定下来,他会给妹妹好好找个后生嫁了,从此让她安定生活。可没想到,离开长安两个月后,妹妹查出了身孕,那时他劝她莫要生,以免影响日后再嫁,可她却执意要生下来。
日子安安稳稳的过了几年,翼儿渐渐长大,他聪慧可爱,着实招人喜欢。本以为会继续这样过下去,哪曾想,那个楚宵竟然来到了黔州,还住进了自家府中。
那个楚宵是何等性情,孟大人摸不准,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若是楚宵遇见自己的亲生骨肉,一定会毫不犹豫带走。翼儿是妹妹的命根子,没了儿子,她这辈子还如何活?或许楚宵也会将她一起带走,甚至还可能给个妾室名分,可孟大人如何忍心让自己的妹妹去给人做妾?他从小没能保护好她,让她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吃了那样多苦,定是不能眼睁睁的看她去给人做妾,受主母磋磨。
因此,无论如何,楚宵不能见到人,更不能知晓情况。
孟大人的妻子韩氏是个老实的妇人,见丈夫皱眉叹气,她劝道:“你也莫要如此忧心,说不定事情没那么坏,咱们先把翼儿送去刘小将军那里如何?反正他娘亲也在那,让他过去住一段时日,等楚大人走了再接回府。”
“阿妹哪有空闲照顾翼儿?再过不久她就要与刘小将军成亲,这会儿肯定忙得团团转。”
“也不用她亲自照顾,咱们多派几个人过去帮衬,应该也应付得来。”
孟大人想不到其他法子,也只好这样了,“就依你说的罢,明日就将翼儿送过去。对了,楚大人来黔州之事,你莫要告诉她,她就要成亲了,免得节外生枝。”
“我晓得的。”
梧桐苑。
大雨过后,月色皎洁,照得院中花草树木纤毫可见。
许是换了新的地方,许是前些日子的风寒还未痊愈,楚宵这两日夜里总是失眠,难以入睡。
他走到廊下,匿在阴影处,看月光打在墙角的月季上,树影婆娑,随着夜风轻轻摇摆。
曾经许多个夜,他也是这样过来的,一个人赏月,一个人听风,一个人饮酒,一个人抚琴。
是从何时开始喜欢这样享受孤独的?
或许,是从她离开后。
或许,自己本身就是孤独之人,才至于......才至于她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还记得那个大雪之夜,她薄酒相备,轻声道离别,他看向她眼眸,想从中寻找出不舍之意。可他失望了,她并不留念他,找到亲人之后,就只想离开。
楚宵觉得自己可笑,怎会对那个女人抱有期望?那种从青楼出来的女子,惯会逢场作戏不是么?一年的肌肤之亲,不过是消遣玩乐而已,只有他当真罢了。
可悲的是,明明知道她不配,却还是想着她。
他想,他肯定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