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满座,秦纵的曲目排在后面。落座时阮肆在领口别了朵娇艳的小红花,摘了棒球帽。李沁阳侧头看见花,小声说,“你都多大啦,还摘人家的花?”
“我专门跟门口看花坛的老爷爷打了个招呼。”阮肆说,“给他说我来支持我女朋友,路上赶得急,没买花,别一朵哄人开心。”
“还女朋友呢。”李沁阳理平裙摆,问,“前几天一直跟你一块回家的姑娘去哪儿了?”
“这你都知道啊。”阮肆换了个坐姿,看着李沁阳,“妈妈,你的消息网好酷哦。”
“那是。”李沁阳一被儿子夸就会小得意,“这小区里的妈妈都跟我熟,你天天送人家到九号楼,谁不知道啊。我说你上回怎么没带纵纵,嫌人电灯泡啊?下回可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行啊?”阮肆笑出声,“我还得天天带着秦纵,要不要每天牵着他回家?”
“你要觉得不害羞,手拉手也行。”李沁阳看向前边,评委席一列坐着舒馨,两个人遥遥挥手打招呼。李沁阳放下手,过了会儿才说,“你俩一起多少年,从小学一块到高中,亲的不得了,那是我另一个儿子,我不心疼给谁心疼呢?他爸妈都是有理想的实干家,这么多年我们离得最近,感情上也最亲。马上都要高中毕业了,我就想你俩都开开心心的,别一个净顾着处小对象,把兄弟给忽略了。”
“我不会忽略他……”说这阮肆想起孔家宝说他俩“特基”,笑了笑,又停顿片刻,“秦叔是不是也给秦纵定好考哪儿了?”
“定得高。”阮城接了这话,“不过粽子成绩好,努力一把还是可行。”
“这就难了。那边定了,这边也定了。”李沁阳说,“一个想纵纵考军校,一个又想纵纵考音乐学院,把孩子夹在中间,这多难做?”
“望子成龙,人之常情。”阮城安抚妻子,“说明小粽子优秀。”
这话不能继续说,再亲也不能越过人家亲爸妈。李沁阳在灯光昏暗时,对阮肆做了个鬼脸,悄悄问,“那姑娘去哪了你还没给我说。”
阮肆轻咳一声,有点不自在地说,“那……什么,分手了。”
“分手了?”李沁阳问。
“嗯。”阮肆又想笑,“他爸爸觉得我不太缺女朋友。”
正逢着帷幕退开,第一场已经开始,李沁阳就没回话。过了好久,阮肆才听着他妈妈小小地哼一声,“不缺啊,我们才不缺女朋友呢。”
“这还记着呢。”阮肆哭笑不得,“是是是,你俩儿子搭着过算了。”
“要是有一个是女孩儿就好了。”李沁阳遗憾,“你当初怎么就变成了男孩子啊?”
阮肆:“……”
这锅我想背也背不了啊。
秦纵在洗手间,双手浸在凉水里。他心里仍然没有半点紧张的情绪,这件事仿佛真的和国旗下讲话一样,只是被人托付的任务,而非自我选择的兴趣以及目标。
凉水冲着指尖,他直到双手冰凉才关上了水。出来时舒馨的助理正在等待,带着人换了正装,又看着把发型打理整齐。化妆师是舒馨自己带的,闲聊时感叹道,“我们跟着馨姐一年四季四处跑,能见着小纵的机会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一转眼就这么大了,高中了吧?”
“该高二了。”秦纵回答。
“看不出来,馨姐看着完全不像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助理说,“弹了有十年吧?头一次演出,紧张都是正常事,一会儿上台别怕,保持发挥。就算有什么意外状况,我们在后边第一时间就能处理。”
“谢谢。”秦纵客气道。
“怎么能说谢。”助理笑,“我们都是馨姐带出来的,你跟我们不需要客气。一会儿加油,馨姐几个月前就在期待今天,可不要让她失望啊。”
秦纵起身,袖口扣得紧,衬衫也勒得紧,浑身都像是被囚禁在看不见的牢笼。他对四下礼貌而克制地笑了笑,被引着往前边去。距离掌声越近,眉眼间越平静。这种平静是秦跃教的,也是军大院教的,甚至可以说是过去每一个强制性的“期待”教的。完成一件别人委托的“任务”,对于秦纵而言并非难事,他做了很多年,他早已对这种应付的模式习以为常。然而名叫“反抗”的骚动却从未被抹杀,它们在胸口蠢蠢欲动,按耐多时。
跨出阴影时,秦纵望向台下,像是有所感应似的,阮肆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能迎上来。他们的目光在中途相遇,阮肆抬指点了点领口,秦纵才看见阮肆领口别着的骚包红玫瑰。他想笑,抬手扶正领带,望着阮肆。
你要看着我,目不转睛,眼里只有我。
《致爱丽丝》是钢琴五级曲目,因其明快活泼、浅显易弹等特点为钢琴初学者必备的曲目之一。对于秦纵而言——对于舒馨认为的秦纵而言,这首曲子并无难处。
灵活、修长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当c段的沉稳要转换进明朗的三连音时,应该转回a调的温柔气氛却一去不复返。错误的音越渐增多,可笑的滑音像是笨拙的救场。台下起了细小又压抑的骚动,仅仅须臾就恢复礼貌,然而台上的少年却已经令人大失所望。
舒馨眉头紧紧皱起,盯着秦纵。
秦纵没有停下,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放飞之中,将献给爱丽丝的温柔、优美尽数变成艰涩的压抑。
这是一场极其糟糕的演出,舒馨甚至要听不下去了,她指尖急促而烦躁地点在厚桌布上,无声地显示她即将要爆发的情绪。
太差劲了。
太差劲了!
下场时助理的脸色一言难尽,秦纵神色如常地说谢谢,进化妆间时还体贴地合上了门。
琴谱被陡然砸在面前,舒馨胸口起伏,说,“你是故意的秦纵。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胆大?你多大了?你就这么处理你的不开心?你知不知今天底下坐了多少位你未来的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作践你自己、糟蹋我的期待!用这种极其幼稚、低级的方式发泄,你真的太差劲了!”
秦纵捡了琴谱,没吭声。
“你到底想干什么!”舒馨说。
“干我想干的。”秦纵抬眸。
“你想干的?你说,你说出来,你想干什么?你能干什么?”舒馨气极反笑,“没有我们替你选,你自己知道什么,你想?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你想就你行。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把天真带到这里来,从你开始弹琴,就该把它当成毕生!”
“谢谢。”秦纵把琴谱搁桌上,开始脱外套,“谢谢您替我选,谢谢我爸爸,谢谢爷爷,也谢谢这个有爱的世界。”他扯掉领带,拽掉袖扣,直接把衬衫袖挽到小臂,然后解开了最上边的领扣,“我以为期待是指对一个人现有的成绩加持希望,而并非是把自我的意愿施加在另一个人身上。”
他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平静得甚至不像是在跟母亲处理矛盾。他把外套扔椅背上,就这么说了句,“我不想再弹钢琴,我也不会考军校。”
舒馨别开耳边打理优雅的头发,还想再谈,怒气蓬勃得找不到切入,秦纵已经转身拉开门。
“嘲讽体和咆哮体都不适合您。”他说,“我会和爸再说一次,我只干我想干的。”
“秦纵!”舒馨高跟鞋绕过桌子,“你真的——”
门“嘭”地关上,秦纵绕出走廊,看见长廊的尽头站着阮肆。阮肆正戴着他的棒球帽对着墙看自己的影子。大厅里的音乐声仍在继续,那个插兜吹着幼稚口哨的男生却仿佛代替了走廊尽头所有的阳光。
“跟你妈打过招呼了吗?”阮肆回头问,“我们现在就走?”
“估计我妈现在并不想和我打招呼。”秦纵抓了抓头发,发丝又掉下来,他说,“走吧,立刻走,马上上车。”
“那就走啊。”阮肆笑,“跟哥走。”
拿了背包,里边都是两个人的换洗衣物,农场有留着他们的备用洗漱用具,所以东西不多。萨克斯背上,提包的时候秦纵问,“你往里边又塞什么东西了?”
“这你都感觉得出来?”阮肆大吃一惊,继而凑近他低调道,“我的笔记本,还有两本小黄书。”
秦纵:“……”
“你们这些大哥哥怎么这样。”秦纵说,“着急什么啊。”
“急人所急。”阮肆拍他胸口,“我觉得你比较急吧?这我……专门替你借的。”
“……我特别像是不会解决的小孩吗?”秦纵看他,“要不要我给你表演一次让你放心?”
“这么黄暴的事情就算了。”阮肆往站台阴影里仰了仰身,躲着大太阳,“有点节操弟弟。”
“你弟弟有节操?”秦纵反问。
阮肆:“……”
“不高兴啊?”阮肆睨他,吹了个口哨,“刚弹得特酷,我花都准备好了,可惜人不让我上去献。”
“现在献也来得及。”秦纵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阮肆摘了领口的红玫瑰,夹他衬衫口袋,顺手撸了把他的毛,“收好,一会儿到家了给奶奶看看。这可是咱们头一回演出的奖励,厉害着呢。”
闲扯的功夫公交车正到站,两个人上了车坐下。公交车人不太多,这一程越往后人就越少,直到最后只剩他们两个坐在靠窗的位置。夏日午后的阳光透亮,飞舞的车窗帘充盈在风里,陈旧的公交车都变得有些小清新。
阮肆头靠着车窗,被晃得昏昏欲睡。
“我不高兴。”旁边的人说。
“嗯。”阮肆没睁眼,困倦地哄道,“一会儿给你买雪糕。”
“不要雪糕。”秦纵说,“亲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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