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以屠杀灵缘斋为信号要求各方势力投效之事,产生的影响迅速蔓延全城。
魔道部分门派本就与苦海亲厚,且宗门师长迟迟不至,令他们失却参与群雄逐鹿的勇气。早早率领弟子前往东城,向代表苦海的拓跋飞沙宣誓效忠。
拓跋飞沙态度可圈可点。没有丝毫平日里的张狂倨傲,对前来投效之人热情迎接,并设下宴飨为之接风洗尘。
宴会上,他与众人觥筹交错,谈天说地,亲密得如同久别重逢的亲友。
几杯烈酒下肚后,把着对方的肩膀,笑道:“喝了这杯酒,咱们便是弟兄。”
“我苦海向来只对敌人无情,但从不会亏欠自己人。”
拓跋飞沙命人拿出一副沙盘,指着上面每一处门派的所在,向众人分说。正道门派为了夺得道器,派出不少骨干入驻长泰。将他们剿灭于此,正道各派必定元气大伤。
只要众人协助苦海夺得道器,苦海会趁机发动第三次正邪大战。将攻下的正道地盘,依据功劳大小,赏赐给所有出力之人。
他笑着对众人道:“当然,这是都是以后的事情。”
“就当前而言,苦海的目标除了道器,再无其他。我们携手剿灭那群正道,缴获的宝器、秘籍等战利品全归你等所有。”
听闻此言,被迫前来投效的宗门,心中顿时舒服许多。
虽然只是口头约定,但没人提出质疑——苦海行事向来大气,且信誉卓著。
有人甚至觉得,与其肖想连影子都未曾见过的道器,莫如这眼前的好处来得实在。
就这样,苦海由刺主唱黑脸,戮主唱白脸,软硬兼施下,得到了不少魔门的投靠。
正道势力见此情形,坐立不安,纷纷暗中与慈航会盟。
慈航以礼相待,来者不拒。对于请求庇护之人,只提出一个要求,将整个门派迁入西城,接受慈航管束。同时承诺,在慈航道场势力范围内,绝对不会让苦海杀一人。
短短一日,长泰城中便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夺器之心不坚的小门派,分别被苦海、慈航吸收、瓜分。
但还剩下三十六家宗门依旧坚守阵地。
他们或是意志坚定,或是实力强大,又或是……愚蠢自大到没有自知之明。
时间过得飞快,在众人从合纵连横、卧薪尝胆等各种你来我往的谋划中清醒,黄昏已至,残阳如丹。
暮霞染尽层林,为群山孤峦描出一抹黛色。昏鸦飞过天际,发出凄凉啼鸣。
裴戎头枕手臂,长腿搁膝,慵懒仰躺在一处阁楼的屋顶上。发辫盘肩,斗笠覆面,白羽尖儿探出笠沿,在清风的抚弄下微微卷曲。
苦海的黑鸦不会在白日出现,他便躲在这里,偷得一日清闲。
耳尖微动,听见细碎脚步。
裴戎揭下斗笠,挑开一只眼皮瞧了瞧来人,翻身坐起。
十一头颅低垂,半跪在裴戎面前,缄默驯服,像是没有一丝活气的石像。
裴戎随手一拍身边瓦片,示意他坐下。
十一抬头,犹豫地看了刺主一眼,复又垂首,不敢与刺主同坐。
裴戎没有强求。
十一出生在苦海,双亲俱是刺奴,子承父业入了刺部,是苦海铁血制度塑造出的成功作品。忠诚、冷厉、驯服,从未品尝过什么是尊严的滋味,因而不会向旁人索要平等的对待。
他的眼里,只有高位者的命令。人生目标,也只是在废掉或死掉前,完成一个又一个的任务。
裴戎看着他,忽然从冷透的心中翻找出些许悯意。
念及十一半月前将满十七岁,他想要拍拍这个大半大孩子。
十一察觉裴戎的动作,疑惑看着刺主向自己伸出的手。
裴戎微微一顿,清醒过来。他不该表露这种反常的温情,十一需要的也不是如此空洞的安慰。
于是,反手一摊,道:“有酒么?”
十一有些吃惊。他从入刺部起,便跟在刺主身边做事,极为了解这位大人的脾性。大人十分谨慎,几乎不吃旁人给的食水或药物,自己这酒……
伸手抚上腰间酒囊,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摘下。
裴戎道:“拿来。”
十一迅速解下酒囊,双手捧着奉与刺主。
裴戎接过,启开囊塞,凑于唇边。扬头大饮,喉结微微滚动。
每次杀人前,他总要喝一些酒的。
这会让冷透的血液稍微变得温热,以让他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那些罪不该死,却又不得不亲手扼杀的人命。
横臂拭去唇边酒渍,将酒囊还给十一。眉目依旧冷漠,话语却难得带上几分温柔:“作为心腹,面对我时拘束如此,让我怀疑,平日待你是否过于苛待了。”
十一急忙道:“大人,我不是……您没有……”
裴戎道:“既然没有。你我单独相处时,纵然随意些,又何妨。在苦海,我信赖的只有寥寥数人,你便是其中之一。”
“刺部任务向来危险,我这刺主也不知能当得了几年。以后总有你独当一面的机会,届时少不得要仰仗你替我收尸。”
说罢,笑着将酒囊抛回十一怀中。
十一抱住酒囊,得到崇敬之人劝勉,激动得双肩发颤。
“大人,我……我……”
想要说些动听的话儿表白自己,但他一贯讷于言语,哪里拍得来马屁?
将部中管事与杀手巴结他的谄媚话儿飞快在脑中过了一遍,却无论如何也学不来这种比杀人还要费劲儿的高超技艺。期期艾艾半晌,硬没能憋出别的字儿来。
无奈面颊涨得通红,呢喃道:“谢……谢大人信任。”
裴戎微微一笑,转移话题解了他的尴尬:“我们发出血字告示后,城中反应如何?”
谈及正事,十一立即摒弃局促,回归刺部副手/雷厉风行的姿态。
“城中四十七家宗门,四家与戮主接洽,正式宣誓投效苦海;三家迁往西城,寻求慈航庇护。五家自认实力不足,退出长泰。还有三十五家稳坐钓鱼台,犹在观望局势。”
说罢,从怀中拿出一本名册翻开,保持中立的三十五家宗门之名,一一展现在裴戎眼前。
裴戎逡巡名册,眸光明暗不定。须臾,执笔蘸朱砂,圈去“长生门”三字。
城西南,长生门驻地。
大师兄方子平手负背后,焦虑踱步,时不时探头出窗,查看天色。
见暮色已至,少门主何天赐迟迟未归,心中不安难以克制。
转头吩咐众师弟,提高警惕,固守据点,防备苦海暗鸦的夜袭。
自己则拿起一件黑色斗篷,往身上一裹,握紧佩剑,匆匆出门。
一路疾行,离开正街,拐入一条花街柳巷,驻步于一家名为“寻春柳”的阁楼之下。
楼中灯火通明,清歌婉转,婀娜倩影在蒙着霞影纱的窗牖前一旋而过,夜风中飘来杯盘啷当,笑语靡靡。
这处供人寻欢作乐的所在,仿若与世隔绝的桃源。长泰城里阴郁重压的气氛,被男女欢笑吹散,令人沉醉于朝舞暮歌中,永远不肯苏醒。
长生门的少门主,自从入长泰城的第一日开始,便抛下同门,日夜留宿在这“世外桃源”中。
何天赐是长生门主何去道的独子。
认为老天最大,小爷第二,连亲爹都要排在自个儿后边。
何去道对于他的溺爱,成了妨碍他认清外界与自身高墙。
自认为宗门与慈航亲厚,自己年幼时还被霄河殿尊抱起夸赞过根骨,便以为长生门与慈航道场乃为一体。
有慈航道场作为靠山,他有何惧?
下山之初,一副踌躇满志相,野心勃勃地鼓舞同门一定要抢回道器,给那些叫他们“乌龟门”的人好看。
然而,经过半月单调乏味的旅途后,雄心壮志去了一半。
入城第一日,便将所有档次不低的赌坊、青楼光顾一遍。只顾着在赌桌与女人的胸脯上,实现他的“雄心”。
方子平推开老鸨,冲上阁楼,踹开门板,便见这样一派靡靡之相——
门边架一座绣着锦绣牡丹的屏风,一名乐伎手持琵琶,转轴拨弦,缠绵清曲悠扬婉转。
灯罩红纱,暧昧烛火自纱透出,照得满室粉光融滑。
何天赐袒胸露乳,头枕一女大腿,手摸一女胸膛。妓/女俯身,将唇间葡萄喂入何天赐口中。
方子平见他在此寻欢作乐,好不快活,自己与同门白白心忧一日,顿时怒气上涌,大步上前,将几名女子推开。
抓住何天赐的手臂,将他拽起:“少门主,同我回去。黄昏已过,苦海黑鸦即将出动。你独自留在外边儿,太过危险!”
强压怒意,连哄带劝,匆匆将城中局势与自己白天的行动说给何天赐听。并将慈航给予自己的重要信物,塞进何天赐的手中,
然而,这个纨绔公子正酒意上头,方子平所言在他耳中如蚊蝇嗡嗡,烦的不行。
东摇西晃地卧入方子平怀里,说着一通牛头不对马嘴的醉语,甚至胡乱拉扯对方,同自己一起玩什么“双龙/入洞”、“水旱同行”。
方子平与他撕扯不过,急红了眼,怒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如此不晓事儿!行事就不能有些担当么?”
何天赐被自家师兄骂得一懵,愣愣道:“你说什么?”
话语出口,如覆水难收,方子平索性破罐子破摔,怒骂道:“何天赐,老子忍你许久了。你仗着投了一个好胎,横行霸道,肆意欺辱同门!”
“这回道器现世,师父吩咐我等休要掺和。也是你枉顾师命,撺掇相熟的弟子私自下山。我生怕你出什么事儿,令师父伤心,方才随你同行,一路护卫在你身边。”
“而你入城以来,做了什么?喝酒赌钱,寻花问柳,将同门师弟们丢在一边,不闻不问。”
“他们既是被你撺掇下山的,你便有将他们平安领回宗门的责任!你瞧瞧……你瞧瞧你,你他娘的哪里有一个少门主的样子!”
方子平骂得酣畅淋漓,常年淤积心底的怒气终于得到发泄。
何天赐先是被骂懵,然后面色青白交错,最后怒得拔剑而起。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道:“方子平,没有我爹,你早就饿死街头。”
“竟敢骂我,什么东西?”
“等我当了门主,第一件事儿就是割了你的舌头,将你逐出宗门!”
一面叱骂,一面挥剑乱斩。
方子平抬手去格他的剑招,争锋相对:“那也得等你当了门主再说。”
妓/女们不紧不慢地让开场地。
她们混迹风月场所,捉奸、寻仇、闹事……什么样的场面不曾见过。靠在一处,磕起瓜子,笑嘻嘻地瞧着这一对师兄弟像是撒泼的妇人,撕扯滚打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