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蚀把米(1 / 1)

镇国公府哪里又经得起这番打击,不敢惊动周太夫人,那镇国公夫人闵氏将江微之安顿好,又急请郎中前来诊治。

那郎中乃是帝京有名的圣手,他见了浑身多处肌肤紫红、又有多处血疱、溃疡的江微之,直惊得连连追问:“这得是多冷的地界,才能将人冻成这般模样?”

待听说被大雪掩埋小半个时辰之后,郎中连连感慨,急命人用温热面巾为他轻拭冻伤处,再命身边小药童抓药,去熬那扶阳固本的四妙汤来。

村子里有那游医立时便给江微之号脉,言说应该是被严重冻伤,须得速速送回帝京医治,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姜鲤闻言,立刻便率人将殿帅送回镇国公府。

又让府中将地龙烧的热热的,棉被里塞上几个暖炉,务必要令他保持温暖。

这一切事宜打点好,这才看着吗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年轻郎君,有些忧虑道:“虽未有性命之忧,怕是日后四肢关节处会有所妨碍……”

在场的百余人,拼了命的去挖,可进度仍然迟缓。

姜鲤眼望着远处的一线村庄,立时有了主意,吩咐兵士快马加鞭去往那村庄叫人。

只是报了镇国公的名号,那村子里因大雪困顿于家的村民们一呼百应,抄起家伙便浩浩荡荡地来了江微之等人马被埋的地方,几百号人同时挖,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将呼吸微弱的江微之给挖了出来。

好在此山积雪不过一寸,只是夹带了山石水流,来势汹汹。

姜鲤麾下长行赵庆随着步帅打马而行,他向着步帅高声问道:“步帅,咱们将公主接回去便是,何必再去救殿帅?”

钦天监报说今日起天象有异,陛下恐大雪封山,便命了姜鲤领人前来接应,夏功玉自告奋勇随着姜步帅而来,此时听了姜鲤吩咐,心中着急公主的伤势,立时便应了下来,领一队精兵护送着公主回宫。

姜鲤全速往那雪崩之地奔去。

被刺了一刀的骏马驮着公主,在雪地上痛楚地狂奔,最终难耐和痛苦,嘶鸣一声,轰然倒地。

公主被重重的甩了出去,姜鲤在马上腾空跃起,终究是晚了一步,公主早跌在了雪地上,闷哼一声,已然昏了过去。

大雪无边无际,滚动的雪夹带着山体上滑落的泥石,将那一个身影瞬间吞噬。

这里是北邙山脉,去岁南方水涝,中原黄河决堤,北地有蝗灾,今年一开年,大雪便下的肆虐,隐隐有雪灾之患。

姜鲤策马而行,闻言面色一凛,一鞭子抽在赵庆的马上,厉声道:“且不说殿帅乃你我之上宪,单说殿帅刚失了父亲,兄长一人重伤一人毁容,镇国公府再不能承受失去幼子之重创!”

雪崩暂时地停了下来,但仍有再度崩塌的凶险。

赵庆知道自己说了错话,埋头赶路,二人一路疾驰到达那雪崩之地。

好在那雪崩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规模也不甚大,滚落下来之后便逐渐停止了,返回去的禁军们纷纷以手做铲,去挖那一处依托山脉之下如山一样的雪堆。

姜鲤听公主呼吸停匀,应当无什么大碍,便将公主抱上马,遥遥地看着还在自上而下塌方的山。

他凝望着那座山,沉声道:“将公主带回宫诊治,余下的同我一起去救人。”

闵氏如今在府中当家,也不敢去同婆母说这件事,只将自家夫君江遇请了回来。

江遇须臾便赶了回来,见到自家幼弟这般样子,心中大恸。

这些日子,他心中装满了无尽的后悔。

父亲同二弟三弟失陷,是四弟领着两千人冒死去救回来的。

那一日扶棺而归,从未在人前落泪的四弟跪倒在母亲的膝下,像孩子一般哭到瘫软,话说的断断续续:“……父亲用身躯挡住了追兵——他知道北蛮人要的是他……孩儿不孝,孩儿没用,没将父亲给您带回来……”

江遇在旁心如刀绞,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想到幼弟不能在母亲面前说的,只能哭与他听的话:“爹爹被蛮人砍断了腰,血流成了河……”四弟睁着红肿的双眼,努力不让眼泪跌落,“我背着二哥,三哥拉着我们……我们都不敢回头看……”

周太夫人抱着四弟,捶打着他的后背,哭到失声。

那一日,镇国公府像是陨落的一颗星,灰暗了起来。

人人活得像行尸走肉,二弟双腿瘫痪,三弟左边面容尽毁。

而母亲,更是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月余。

镇国公府不能再经受任何打击了!

四弟前日回了殿前司,今日便又出了这样的事,江遇望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四弟,不自禁地便泪流了满面。

婢女递过来一张明黄色的便签,却是圣上的笔迹,应是匆匆写就,有些潦草。

“长公主在京中名誉不佳,人人皆知她豢养面首纵情享乐,公主执意要去,朕怕拒绝伤了她的心,只得临时将你派去督促,万莫让女儿被她姑姑带进沟里,学了豢养面首的臭毛病回来。若是当真有逾矩之事,你只管代朕处置,千千万万不要袒护她,须知,袒护才是害她。”

这样洋洋洒洒絮絮叨叨的大白话,江遇经常在父亲同陛下的书信往来中看到,想来,这是陛下临时写了便笺,匆忙送到四弟手上的。

怪道昨日,四弟匆忙离家直奔鲤鱼山,连平日里常使的水壶都忘在了家中。

江遇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头忐忑,生怕四弟有什么不测,这便在他的卧榻之侧,搬来张罗汉床,歇在了四弟的身旁。

月升月落,直守了两天两夜,到得第三日的午间,江遇刚进了屋子,便见一束阳光正落在四弟得床榻上,那榻上之人斜靠在枕上,长而密的睫毛在日光的照耀下,有些莹润的光。

江遇大喜,疾步走上前去,上下打量自家四弟,看他清俊的容颜上除了有些苍白以外,似乎已没了什么大碍。

他一把便抱住了自家四弟,悄悄地在他颈后抹了一把眼泪。

“郎中言说你须得三五日才能醒来,这才第三日,可见你近些时日身子养的好,母亲的百年老山参吃的值。”他拍了拍江微之的背,却引来了他的一阵剧烈咳嗽。

江遇有些抱歉地松开了搂着弟弟的手,看他咳毕,才又担忧道:“我听周意说,你近来咳血的次数有些多,可是肺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要补补才好。”

江微之听到周意两个字就头疼,他虚咳了两声,将心中萦绕着的问题问出来:“大哥,梁国公主……”

镇国公府早就习惯霍枕宁的名字时常出现了,此时并不以为意,耐心地同弟弟解释道:……昨日步军的姜步帅来探病,说起了公主,她受了些惊吓,昏睡了一日便好起来了。”

江微之心中一松,只觉得浑身清爽,神智也清明起来。

“大哥可知公主的那些仆从,可有安全归来。”

江遇点点头,传达了姜鲤的话。

“公主的仆从及其二十余禁军被困在山中,今日才被营救出来,说是没吃没喝,很是很是吃了一番巨苦头。”

江遇有些欲言又止,他从姜鲤口中得知了弟弟被大雪掩埋的原因,有些难过。

“……何必要冒险闯出来,生生地受了一场罪,往后四肢关节怕还会有后遗症。”

江微之嗯了一声,并不放在心上,他几日未进食,此时便有些饿了,大嫂闵氏早已准备了吃食,端了进来,江微之在婢女的服侍下,用青盐漱口刷牙,略略擦了擦面容,便吃了几口清淡的垫了垫五脏庙。

他舒了一口气,语音和缓地向大哥大嫂解释:“……阳坊距帝京不过小两个时辰的路程,不管是公主还是禁军,都只带了一天的口粮,若是被困在了山里进退不能,我们这些武人还可以忍受,她怎么能受这样的罪?”他慢慢地说了些话,胸口却又隐隐地痛可起来,“更何况天寒地冻,她一定会受不住。”

江遇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却被一旁坐着的夫人闵氏截了话头子。

“四叔一口一个公主受不住,公主受不了,莫非是公主亲口同你说的?”闵氏多了句嘴,纯粹是觉得江家的男人个个都是主意大的,自作主张刚愎自用,“说不得公主就不愿意你为她冒这个险,愿意同你待在一处呢——公主不是打小就钟情于你么?”

江微之叹了一口气,胸中的痛楚愈发难以忍受。

公主现在……已经不再钟情于他了。

闵氏却不察,这些时日家中的变故让她疲累不堪,嗓音便有些嘶哑。

“咱们镇国公府的儿郎,个个都是独行军,二叔成日价地为二弟妹安排改嫁的事儿,三叔就琢磨着让三弟妹多生几个孩子,到了你这吧,不声不响地,就带了人去救人……若是你再折进去,母亲和老太太她们该怎么活啊……”

闵氏说着,便哭了起来。

若是平日,江遇便会斥她两句,今日却也感同身受。

“是了,你这回上了封龙岭,大哥想起来就后怕……”他也哽咽了一下,闭嘴不谈。

江微之思绪却有些飘远了。

大嫂说的话,让他有些迷茫。

他似乎真的太过自我,从来没有问过公主所想,便决定了所有。

追溯至内心深处,他似乎知道了,这一切源于他的不自信、不确定。

他一厢情愿地为她好,让她离开,不过是因为,他觉得他若是死在牙狼关,公主不会等他。

所以他无情地斩断了公主的情思,那么他活着回来了,就要承受这样的反噬。

他忽然醍醐灌顶,有些懊恼,有些后悔。

江遇同闵氏说了会儿话,才同弟弟说道:……倒也不必再提公主钟情四弟一事了,今日的兰台选婿一过,公主便当真同咱们镇国公府没什么干系了。”

江微之浑身一震,猛的抬起头来,目光灼热而焦急。

“今日公主选婿?”

闵氏一怔,同夫君对视了一眼——小叔子这是转了性,竟然在意起公主来了。

她斟酌着用词,怕刺激到了他:“是了,今日是初五,未时二刻,二位公主在东内门的麟德殿选婿,四叔若是有意求娶梁国公主,也不是不可以——虽说仍在丧期,但求娶应当是允许的,但此时已届未时,怕是来不及了。”

江微之胸口大恸,剧烈地咳嗽起来,待咳嗽止住,他的手心赫然多了颜色鲜艳的红色。

这回是真的吐了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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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马的兵士纷纷调转马头,奔向那座山脉下正滚动的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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