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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荒芜(1 / 1)

崔清乐从狱中出来惨白着一张脸,浑身上下克制不住地抖,连脚都是软的,要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行走。

闻人湙不在紫宸殿见她,便随意找了个空置的殿室,命人将她接去等着。

从地牢走过一遭后,她对闻人湙的那点念彻底碎了个干净。

她的兄长崔照被缚在刑架上,浑身上下无一处好肉,一只手掌上只剩下森森白骨,皮肉都被剔了个干净。

崔家待闻人湙有恩,再如何他也该留着几分情面,当众羞辱不够,竟要做到赶尽杀绝的地步不成!

崔清乐心中激愤难平,然而门被推开的声响,登时让她打了个寒颤,本来怨愤都化为恐惧。在闻到那股扑鼻的血腥气后,她抬眼看向来人,登时朝后倒去,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闻人湙抿唇一笑,轻声问:“怎么吓成这样,以往不是还挺亲近我的?”

崔清乐捂着嘴哭泣,不断朝后退去。

他觉得无趣,便脱下外袍丢在一边,眉眼间似乎也在嫌弃这身血衣。被鲜血浸透的长衫他不便再脱,就跪坐在一旁用帕擦起剑来,连面上溅着的血渍都未曾在意。

听到崔清乐的哭声,他不耐烦地说:“你把容莺的话复述一遍,倘无欺瞒,我自会放你归去。”

归根结底,崔清乐也只是个闺秀,哪里遇见过这样的事,被一番威逼恐吓后半点作假的心思也没了,记得什么便说什么,只求闻人湙放过崔照与崔氏。

她将容莺当日的话全盘托出,连带着容莺颜色哀婉,如何抽泣着求她也说了个彻底。

闻人湙的指腹缓缓摩挲过剑刃,语气微沉,问她:“是她亲口说,与那未婚夫婿两情相悦,非他不嫁?”

崔清乐忙:“公主朝我哭诉,说她除了自己的心上人,宁死也不肯嫁与旁人为妻。此话若有假,我不得好死。”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就像入定了似的,正当崔清乐以为无事的时候,闻人湙突然笑了一声,直教人毛骨悚然。

“旁人……”他喃喃念。“好一个旁人……”

他眼神阴冷,墨瞳中是剑身折射出的光,浑身充满肃杀之气。崔清乐只迅速逃离,连脸都不敢再抬一下。

然而为了崔照,她仍是鼓起勇气,在闻人湙起身要走的时候去扯住了他一片衣角,泪盈盈地问:“殿下为何要如此对待我兄长,他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一心为了匡扶皇室正统,落得如此结局岂不叫忠臣寒心。”

闻人湙嗤笑,将衣角从她手中扯出。

“何必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为我还是为自己,你和崔照心中都清楚。”闻人湙俯身,捏着她的下颌冷声:“长安城外五十里外流匪作乱,不过一日便传来消息,说我的容莺逃亡中被流匪掳去……”

崔清乐如今再听他开口说话,只觉得如恶鬼在耳旁低语。

“我领兵前去,他们非但不说实话,反而不知死活,满口污言秽语污蔑容莺,又自称将两人后给煮着吃了。”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接着:“我便将他们肚刨开,看看所言真假,很快便清楚……”

崔照不是良善之辈,怎会毫无顾虑地轻易放走容莺。若是容莺中途归来,亦或者是被捉住,岂不是前功尽弃。再者,闻人湙如果不能杀了容莺泄愤,兴许还要怪罪崔家。于是他便留了个心思,收买城外的流匪,让他们在官上守着容莺。堂堂一个公主被流匪奸污,岂不是让皇室蒙羞,而闻人湙更加视她为耻辱,再不肯对她生出半点情意来,只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可惜中途出了差错,容莺因为生了顾虑,弃马换走了,流匪只寻到马匹,又怕办事不利被崔照记恨,便刻意让人放出谣言,说抓到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娘,已被他们轮番蹂躏至死。

一群满口胡说的流匪罢了,闻人湙本来不费多少功夫便能知他们所言是真是假。然而正所谓关心则乱,在牵扯到容莺的时候,他竟难以克制情绪,仍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去验证。即便最后那些匪徒跪在地上求饶,他也不曾停下手中的剑。

那些出言侮辱的容莺的人死相更为凄惨,肢体破碎到认不出全貌来,但凡多看几眼都忍不住夜里做噩梦。

而后去流匪的老窝,倒当真如他们所说,找到了尚未吃尽的粮米和堆积的财宝,角落处还有随意丢弃的人骨。

乱世之中,常有人吃人。

闻人湙不仅恨容莺逃婚,更恨崔照竟敢存着这样恶毒的心思。

崔清乐起初只让容莺离开,一心当这是两全其美的好法,并未到崔照另有计谋。她同样身为女,如何也不出如此心狠的后招。闻人湙说完后,她只徒然流泪,伏在地上呜咽,连求情的话都不敢再说。

可怜荣宠正盛的崔府一夜之间落下云端,三日后,崔府男丁流放充军。好在闻人湙顾念崔氏曾有功,并未对女眷赶尽杀绝,崔清乐自知有愧,经此一遭后便站出来支撑家族,府中女眷再嫁亦或是回娘家,她都没有拦着。

李皎曾有意让闻人湙重用崔氏,也希望他能迎娶望族之后扩张声望,然而所有事都与他曾期望的背而驰。

如今闻人湙被崔氏女抛弃,恼羞成怒将崔氏抄家流放的事传遍了。

封善与封慈都担心闻人湙受了刺激会萎靡不振,然而恰恰相反的是,他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每日处理朝政询问军情,无一处有过差错。宫中除了安静些,并无太大变化,似乎这点小事连他的胃口都没有影响到。

封慈从崔府中领回婚服,送与殿中等闻人湙的意思。他正在执笔写着什么,仅仅抬眸瞥了一眼那身扎眼的婚服,便没有再理会,用听不出起伏的语气吩咐:“拿下去烧了。”

封慈走出,殿中又恢复往日平静。

今日底下兵将来信,仍未寻到容莺的消息。

闻人湙搁下笔的那一刻,窗户吹入的凉风将书案的宣纸吹散,他俯身去拾,看到了其中一页上仅有的“卿卿如晤”四字,动作忽然僵住,就像被扎中某个穴位似的,霎时间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凉意蔓延四肢百骸,仍难以消灭心中翻涌的恶火。

侍人正端着药汤准备进去,就听殿内传来一阵剧烈的摔砸声,吓得脸色发白不敢上前。

封善以为是出了事,立刻进殿查探,然而入目皆是狼藉一片,书案与砚台纸笔都打翻在地,砖石上映着墨迹与点点红痕,闻人湙正倚在书架上喘息,苍白的手捂着唇咳嗽,指缝间隐隐看到有猩红流出。

“公!”

闻人湙面无表情地擦去唇边血迹,问他:“人大概跑了多远。”

已过了七日,离长安自然是很远了,兴许已经出了京畿。

“如今应当出了京畿,只是具体去了哪儿仍未得知,公主为此次出逃做足了准备……”说到这里,封善都有些不忍心了。前些日闻人湙即将要成亲的时候,那些笑意是如何也装不出来的,他鲜少见到闻人湙这般高兴,奈何容莺自始至终都在虚与委蛇,根本就没有过安分待在闻人湙身边。

殿中只剩良久的沉默,闻人湙平复了呼吸,缓缓扯出一抹笑来。“很好……很好。”

跑得远些也好,兴许人找到的时候,他的火气已经消了大半。

否则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掐死她。

北方正逢匈奴作乱,燕王军多为胡人,被攻陷的城池大都被劫掠一空,城中百姓也惨遭屠杀,女人被掳走当做军妓蹂躏欺凌,大都也被玩弄至死。但凡听闻胡人来犯,百姓便拖家带口南迁避祸,许多人还未等找到安家处便死在了路上。

容莺和聆春换了身男式的圆领袍,腰间系着的蹀躞带挂了匕首和水囊,加上兜帽遮住脸,看着就像两个瘦弱的游侠。好在她们一路上尽量从官走,没有遇到太多作乱的流匪。

一路上风餐露宿,容莺十分吃不消,夜里偶尔还躲着偷偷啜泣,到了白日里却一句也不抱怨。中途遇到商队,她本购置马匹,顾忌着财不外露的理还是没敢去搭话。一直到了驿站附近,她拿出鱼符彰显身份,驿站的兵吏才同意用银两换马匹。

聆春起初还抱怨过一两句,见容莺都闷不吭声的,她便一路劝容莺朝洛交郡的方向去。

路上时不时会有流亡的百姓路过,朝她们讨要米水。容莺开始还是来者不拒,等有流民怪她不将所有储粮赠予后便停下了。有些人甚至企图上前哄抢,顾忌到容莺和聆春带着的刀剑,唯恐她们有武功在身才打消念头。

等容莺到了关内,脚上被磨出的血泡已经破掉,结了难看的血痂。在一个空置的茅屋躲过雨,她又重新打起精神与聆春赶路。

雨后的山围绕着朦胧的白雾,树木苍翠繁茂,空气中混着泥土和草木的气味儿。容莺的心情总算好了些,说:“我们已经走很远了,一路上打听镇北大将军的兵马,定能与三哥相遇,届时便同去扬州城,总会好起来的。”

聆春看到她眼含希冀的模样,心中不禁苦涩起来,问:“公主就不曾后悔吗?若是当日与闻人湙成婚,何必要遭这些罪。”

容莺看向远处的绵延的青山,嗓音清澈,答:“刚上路的那两日的确有过动摇,只是离开他我并不后悔。这一路上饿殍遍地,所见皆是满目疮痍,我若不走,兴许此生都不会知晓这些事。何况比起百姓,我的劳累也不过如此。”

一路上走得越远容莺便越沉默,赶路中时不时就有腐烂的尸体横在路边,也曾亲眼看着形容枯槁的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大哭。

她一直以为父皇将大周治理得很好,天下都该如长安城一般。

然而权贵后院歌舞升平,民间哀鸿遍野,这才是她看到的。

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何天下世族要反,三哥又为何离开长安后只继续上阵杀敌。

聆春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似是安慰她,便说:“可你是公主,生来便和庶民不同。”

容莺沉默着没有回答,问她:“你说,闻人湙是不是也经历过这些。”

他也曾流落民间,历经流离坎坷,那时候他会如何,也会认为他是皇,所以生来便要和庶民不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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