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矜与容辞一道回山,路上并无过多言语。
容辞虽不说,但元矜看得出他目色沉笃,心事重重,想来也是担心那女孩儿不听管教孤身跑远罢。
教养孩子果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么多年,容辞亦变化许多。
元矜站在他身侧,好几次欲开口与他商议家人和修契之事,话到嘴边终究压了下来,她想,还是待他处理好徒弟的事情再做商榷,否则这般心不在焉,恐怕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
二人御云行至容连峰底,此时雷雨将歇,天色堪堪放晴,容辞捏了个诀,脚下白云消散,两道身影缓缓落地。
“阿衿,你先回去歇息吧,我再找找那孩子。”容辞终于转身对着她道。
元矜微微点头,想了想,从储物玉镯中取出一个水晶球:“子修,此物为东海玄晶,每天限用三次,能大致查探他人下落,你先拿去吧,今日还剩两次机会。”
她方才为找他已经用过一次了。
容辞覆上她手背:“阿衿,此事你不必费心,宁儿身上有同心结,无论身在何处我都能寻着。”
元矜一顿,同心结是很难得的法宝,设下后即便天涯海角双方皆能感知得到,当初大婚时她与容辞原也想系上同心结,只因其原材稀缺,且不可易主,与宝物无缘,着实遗憾得紧。
不过这东西也的确稀罕,往往有价无市,非至亲至爱之人是断然舍不得用上的。
看来他们师徒感情果然极好,或许也正因如此,容辞才放心先送她回容连峰吧,倒是她多虑了。
元矜复又收回水晶球,轻轻点头:“那便好。”
容辞似乎想到什么,继而开口道:“同心结为数十年前原农山所赠,此后宁儿遭逢过一次大难,差点殒命,便索性给她用上了。”
他简略地解释了一通,薄唇微微抿起。
原农山是最负盛名的炼器宗门,当时惨遭异魔围攻,他身为宗盟之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事后不久,原农山便送来了许多法宝,其中就包括外界千金难求的同心结。
恰逢此时宁儿遇险,因他未及时赶到而性命垂危,故而以防后患,他便将同心结为宁儿设上了。
容辞眸色微沉,说来也怪,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脑中总出现一些模糊的记忆,几乎皆是阿衿回来后关于宁儿的画面,他看到宁儿失落,自卑,伤心,敏感,愤怒,时常故意与他作对……最后竟迎着烈阳飞奔,纵身跃入万魔之窟!
他目色愈发沉凝,虽不知这诡异的记忆从何而来,然感触却十分真实,仿佛这些事当真实实在在发生过……
“小师妹,你再坚持坚持,咱们马上到了,尊上定有法子救你!”
正当两人沉默间,身后忽而传来一声急促的安慰,不待元矜反应,一阵寒风掠过,容辞便已移形而至两人跟前。
“见过尊上。”少年半揽着摇摇欲坠的女孩儿,不忘恪守礼节。
冰冷的气息于四周蔓延围绕,莫宁半昏半醒间,嘴角扯出一抹极微的弧度,头歪向一旁姚泽的肩上,睫羽轻阖:“见过师尊……师兄,咱们回去吧。”
姚泽向来温润的面庞上满是急切:“小师妹,你身中奇毒,切莫逞强了!”说完也不顾阻拦,转向容辞道:“尊上,小师妹不知中了何毒,弟子半路瞧见时便成了这奄奄一息的模样。”
容辞淡淡扫过他们一眼,目光在少年圈着女孩儿细腰的臂膀上停顿片刻,随即两指合拢,凭空捏出一封信函,薄唇轻启:
“你速去一趟碧翰阁,将此信交与陵芜真君。”
姚泽忙伸手接过,靠在他身边的人便不动声色被容辞拉了过去。
少年怀中一空,顿时竟颇有些失落,不过须臾就将这些情绪甩至脑后,拱手道:“弟子这就前往碧翰阁。”
说完即刻御剑而飞,很快消失在了天际。
容辞垂眸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小徒弟,修眉微蹙,如同幼时那般将人打横抱起,女孩儿小小一只,整个蜷缩在他怀里。
他喂女孩儿服用一粒丹药,转身正欲道出“阿衿”二字,却见后方早已空无一人。
想来阿衿是提前回去了。
他稍稍宽下心来,凌云直往山间而去。
元矜瞧见容辞抱起女孩儿后,便施法回到了峰顶。
亲眼看他那般亲密熟练的动作,总归有些不适,于是下意识先走一步,不过眼下转念一想,那女孩儿大概中毒不浅,事急从权,也就顾不得这许多规矩了。
元矜轻轻摇头,将他们先前一幕幕互动与自己些微的疑虑压下,迈步走回屋内,将绣伞重新搁置好。
今天她与容辞相处这半日,大致明白女孩儿于他而言已是不可或缺的亲人,的确,数十年的养育之恩做不得假,所谓舐犊情深大抵便是如此,只不过没想到容辞竟比她更先懂得。
听说那孩子出自修仙小族莫氏,因着庶女的身份,自幼备受欺凌也是可怜,后来幸得容辞相救,收养为徒,才过得好一些。
他们既有这等缘分,感情深一点自然无可厚非。
元矜叹息一声,说起来女孩儿既是容辞的徒弟,间或也算她的徒弟,日后能照顾便尽量照顾吧,至于感情这东西,慢慢培养亦并无不可,纵然自己终究无法如对待灵儿一般宠爱她,做到一个长辈的关怀还是应当的。
不过当务之急还要数阴阳双生契受损之事,如今契约不清不全,姻缘簿上他们的名字恐怕已经淡化甚至抹去了,故而修契刻不容缓。
只是女孩儿突然毒性缠身,容辞眼下定然无心于此,想到女孩儿苍白脆弱的小脸,元矜亦微微蹙眉,人命关天,修契大典往后拖一拖倒也无妨,至于魔毒……
她自己也曾中过魔毒,普通毒物并不难解,听说碧翰阁的陵芜真君乃医修奇才,有他在,那孩子应是无碍。
“嫂嫂!”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爽朗的清喊,元矜回过头,稍顿片刻后打开屋门,只见一袭火红衣裙的女子正笑看着她,双眸熠熠,面容很是明艳。
“嫂嫂,”女子见她开门后一言不发,一下拉住她手腕,万分着急道:“你不认识我啦?我是颜颜呀!”
元矜不由温笑,轻轻拍抚她的手背:“我记得,你是颜颜,容师弟的未婚妻。”
苏颜颜乃苏氏嫡长女,自小受宠,热情大方,爱憎分明,许多年前他们曾见过一次,正是两家订婚之时,苏颜颜当初直嚷嚷不接受包办联姻,拉着她控诉了许久,不想如今两人竟是好事将近了。
“就知道嫂嫂没有忘了我!”苏颜颜亲热地挽上她胳膊:“嫂嫂,前些日子我下山游玩,没能第一时间探望你,你可不能怪我。”
她回峰后才听说嫂嫂已经苏醒出关了,容拾春那缺心眼儿的居然不知道提前透个信给她,害得她错过探望嫂嫂的良机。
元矜领着她进门,招呼她坐下后又倒了杯温茶:“怎么会呢,还未祝贺你与容师弟有情人终成眷属,待到你们成婚之日我与子修必定奉上大礼。”
苏颜颜倒是一点儿也不见外,笑眯眯道:“师兄和嫂嫂的礼物定然不同凡响,那我就拭目以待啦。”
“对了嫂嫂,你回来不与师兄住一起么?”苏颜颜边喝水边大大咧咧问道,眼神里颇有些好奇。
元矜微愣,事实上,这个问题她亦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如今所在的水吟居是从前与容辞同住的,出关后她才知容辞睹物思人,早已换回那座原属于宗盟仙首的瑶光殿,距此处倒也不远,就在同一山峰,经扩充后,两地以玉桥相连,水吟居姑且可算作宫殿后的一处庭院。
容辞初时担心她不适应,便索性将她安排在了熟悉的地方,更有助于静修调养。他素来待她悉心,她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故而长久以来,他们分居两处,夫妻之间倒显得疏远了。
不过容辞此后再未提起过换居之事,她亦不好特意开口,左右小院承载着回忆,她住着很安心,待忙过这一阵,两人修补完契约后,他大抵便能想起此事了吧。
元矜斟酌了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莫姑娘似乎中了魔毒,子修十分担心,其他事日后再说罢。”
“莫姑娘?”苏颜颜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说宁宁吧,嗐,嫂嫂便如我们一般唤她宁宁就好啦,等等……”
苏颜颜一顿:“嫂嫂方才说宁宁中了魔毒?”
元矜温静地点点头:“子修已经派人去请陵芜真君,现下应在赶来的路上了。”
苏颜颜这才放心下来,口中不忘训斥:“宁宁这孩子,最近就爱瞎胡闹,这回好了吧,我看就该长个教训,师兄也太惯着她了……”
元矜贴心地为她添了杯茶水,看得出来,颜颜虽满嘴责备,话语中却难掩关怀,想来也是极为关心那女孩儿的。
“嫂嫂,”苏颜颜一口闷下一杯,忽而提议道:“咱们去山下坊市逛逛吧,听说陵芜最喜好佟香楼的兽肉琼浆,他既肯为宁宁诊治,花些酒肉钱是应该的,他也能尽心些。”
苏颜颜边说边在心里打了个算盘,瞬间不愉快了,佟香楼的酒肉号称坊间第一贵,粗略算下来,一顿得花她两个月的月钱呢……都怪她大哥,不就是吵个架离家出走一下么,居然当真断她钱粮,搞得她堂堂苏家大小姐花钱畏手畏脚,简直郁闷至极。
“也好,正巧趁这个机会,便为……”元矜顿了顿,暂且还是无法将“宁宁”二字唤出口,罢了,此事倒也不急,待日后她与那孩子相互熟识相处融洽再这般亲切也不迟。
“正巧趁这个机会,我便为莫姑娘挑选一件礼物吧。”
苏颜颜听后万分赞成,径直忽略了称呼一事,大声道:“好啊,我来帮嫂嫂挑,宁宁那孩子喜欢什么我最清楚了。”
元矜眉眼漾着一抹温和浅笑:“那便有劳了。”
苏颜颜一时竟看呆了过去,心中感慨脱口而出:“嫂嫂可真美啊,云天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当初她第一眼见元矜的时候便被勾得离不开眼,即便仙尊的容貌同样惊艳绝尘,但两人却是截然不同的美感,师兄天赋在于冰源之力,主修冰系功法,一手寒光诀出神入化,端的是冷冽高洁,禁欲出尘,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元矜则不然,她觉醒的是水源之力,上善若水,大气而不失温和,浅蓝微光流转,整个人亦如泽水般明澈动人,可是呢,这种美感又不仅限于此,她身上似乎透着一股别样的宁静悠远,仿佛岁月中亘古不变的长河,无论沧海桑田哪怕时光尽头亦是这般无畏淡然。
“云天第一美人可是你封的?”元矜难得同她开起玩笑来。
苏颜颜又黏过来挽住她胳膊:“仙尊道侣元矜仙子,美名人尽皆知,哪儿就是我封的了?”
元矜笑了笑,也没推开她,施了个法,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山下坊市附近。
苏颜颜刚想牵起元矜的手,却不知从何处突然蹿出一只通体赤红的小狐崽,直直奔向元矜,两人下意识侧身一躲,小狐崽便扑到了地上,使劲抖了抖毛,前腿似乎受了伤,看上去好不可怜。
“好漂亮的狐狸!”苏颜颜惊艳道。
小狐崽“嗷呜嗷呜”两声,一瘸一拐至元矜脚下,仰起脑袋泪眼汪汪看着她,张大嘴巴哭唧唧喊出两字:
“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