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俞一承把他送到了家门口。
开门前,他手里被塞了一张名片。
“最后一次,”见他神色抗拒,俞一承开口补充,
“先不要急着拒绝。”
谢祺有点不适。
眼前这男人的确表现得知进知退,但细细一想,他一直在逐渐逼近自己。
例如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夜晚把自己送到家门口。
再例如,俞一承执着地劝他尝试他背后公司的培养计划。
当然,那公司的确是个行业的龙头。
“……我记得我有说过我想开自己的工作室?”
自给自足,小有名气,可以供他自在地寻欢作乐就好。
不需要激烈地竞争与追逐……他来到这里,只想继续过回前世的日子。
“设计行业的标杆式人物大都有自己的工作室。”俞一承右手搭在门把手上,以一种放松聊天的姿态,巧妙拦住了他的去路,“我记得你也说过想自由选择项目——”
“到了那一步,不仅仅是你选择项目,他们会变着法子希望得到你的回应。”
谢祺沉默以对。
“我今天说太多了,”这回俞一承赶在他张口前主动承认错误,“抱歉……你就当我职业病犯了。”
“职业病?你之前还说你是外行——”
像是在沉默之中终于找到锚点,谢祺声量略高了些。
怎料俞一承倒是笑开了点。
“是艺术本身的外行,艺术投资的内行。”他轻描淡写,“从第一次见你的画我就想对你说,如果我还在做投资,我一定会想办法拉上你。”
“如果你当时这么说,我只会以为你想和我约会。”
他后退一步,差点磕到门板,
“而且,什么叫如果还在做投资?”
“我以前的职务,”俞一承看上去不想多提,“已经卸任了。不过,不管在这里的是我,还是我的继任,都会关注你的。”
谢祺不自觉笑出了声。
“就凭一幅画?”
“就凭一幅画,”俞一承重复,然后反问,“不够吗?”
他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起谢祺的表情:
“还是说,你觉得上次在画展看到的,比如说,许迟的作品,不够让你看出他的水平?”
“他那算什么?”果然,谢祺的心气立刻就浮上来了,眼睛斜斜地瞟过去,
“笔触,色彩,氛围……俗套。”
说完还嫌不够,他还要再补充一句:“他整个人也就那样了。”
“那你也就不必怀疑我对你的看法。”俞一承低低笑了声,旋即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
“不过现在我的确也想和你约会。”
谢祺竖起耳朵:
“我刚说过我不谈——”
“我们可以商量,各取所需。”
“我不会和你扮情侣在你家人面前装模作样的。”他飞快截断对面男人的话,“帮你找人还有点可能。”
“这个不急。”俞一承正色起来,好像在谈一门重要会议,“等你忙完这一阵……我们讨论一下。”
“我没答应你讨论这个。”
直到半个身子都进房门了,谢祺才嘟囔出声。
本应离开的俞一承立刻应声:
“是,你没答应我,是我在请求你。”
房门啪嗒一声关上了。
夜色中车子疾驰而去。
不知道车里的人有没有发觉,立在楼上窗户边的人的视线。
谢祺的确站在窗边站了很久。
倒不是因为俞一承说想和他约会。
而是那句话。
你应该锋芒毕露。
这句话锲而不舍地在他心底盘旋,赶都赶不走。
太久没听过了。
第一个对他说这种话的人曾经让他跌过一跤。
他自认跌得不算疼,很快他就抛下这一切不快,在酒宴和玫瑰里寻欢作乐,如鱼得水。
可他的确好久没听过这种话了。
他以前的情人其实也并不吝啬对他的夸奖。
夸他漂亮,夸他执笔有灵气,夸他的画好看……就像罗里一样。
但像俞一承这样的……
算了,他并不在乎。
像前世那样自在活着有什么不好?
他心里清楚得很,他在这个行业要开个工作室,供他继续前世那种声色喧哗的生活,绰绰有余。
何必劳心劳力去争一个顶峰。
他只要恢复前世的生活就好。
睡前他又一次告诉自己。
然后凌晨五点,他接到了闻凌的消息。
也不知为什么,闻凌这个时候还清醒着,还有心思给他发消息。
至于他为什么也醒着……他不想承认是某人的话叫他睡不着了。
消息发来时,他正借着窗边的晨光,细细描绘香水相关的画。
原本因为灵感跑掉,他已经把画搁置了一阵子,只偶尔思索一下。
今天却莫名受了刺激,不仅睡不着,还非要摆出画开始用功。
心神渐渐沉到画上,所以在听到铃声时,他只是草草瞥了一眼。
这一眼就叫他顿住了。
“这个举报是怎么回事……你处理一下?”
闻凌给他的是一个论坛截图。
他一翻开手机,也看到了自己的邮件。
是大赛官方邮件,说是有人举报他以往有抄袭劣迹,不应当过初审。
当然,只是个很含蓄的通知,希望他可以配合调查工作。
他先给闻凌简单回了个:“假的。”
随后又回了封邮件,不软不硬地表明他愿意配合的态度。
眼下那边也没有给出更多信息,估计具体的调查工作也要等一会。
谢祺心里倒没什么波动。
先前检查过原主的东西,书里也说过了,原主不会做这种事。
倒是许迟在之后的确有构陷原主的剧情。
那手续还是邵连给帮着办的。
就是现在看邵连的样子……也不像能跟着许迟抹黑他的样子。
剧情已经变了,他正在慢慢回到以前的生活。
“怎么会这样?”闻凌倒是很着急,“你在哪?现在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他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发了个语音:
“对方证据都没出,我急什么——我先去睡一觉。”
说完他也不顾对方的反应,就着熹微的晨光沉入梦乡。
他睡得沉,网络上一切却都在沸腾。
还没等他完全醒过来,手机已经开始喋喋不休。
最先爆开的是他的个人账号。
那个他先前发过罗里小像的画手账号。
一开始只是零星的质疑,后来发现他之前的画全都被删除之后,屏幕那头不知名的人便似乎抓住了他的罪证,肆意叫嚣。
“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跟风者比比皆是。
他不做理会,静静吃了会早餐,等待官方来信。
这信来得很快,把举报者提到的画和他的画并列在一起,大意是希望他能够给出证明。
最显眼的,莫过于,他昨晚还嗤之以鼻的那张。
以及他前不久砸烂扔掉的原身的画。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画什么时候留了张照片。
“怎么样?”闻凌似乎对他格外关注。
“我有留存记录的习惯。”
他一句话就让屏幕那边的人歇了口气。
毕竟许迟那副画的时间线也是在他的账号上一步步记得详尽。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给邵连看的,但反正邵连是很满足吧,那段时间就已经经常对原身不闻不问了。
他没有含糊,直接把自己的记录整理好,发了封邮件,又快速贴到账号上。
“幸好你有这个习惯,不然还真要费一番功夫——你怎么会有这个习惯?”
纸上作画,每个关键点都记录得恰到好处。
“……一朝被蛇咬。”谢祺愣了会,给他回复。
“没听说过你遇过这种事啊?”抄袭对创作者而言不是小事,谢祺的学校又在业内久负盛名,要有这种事,闻凌不可能没听说过。
“……是很久之前的事,小事。”
他轻描淡写。
或许原身留存记录是因为对邵连的格外珍惜。他前世倒也有这个习惯。
养成这个习惯……就是前世他跌了那一跤后。
往后他就没谈过恋爱,只管寻求轻飘的欢愉。
也没有情人会对他说,你应该锋芒毕露。
最近他想起糟心事的次数比较多——那都是八百年前就被他丢进垃圾桶里的东西。
要不是俞一承老和他说这些……
俞一承其实是他的灾星吧?
他发了澄清,喧哗声却久久未散。
一条时间线可以说明清白,却无法还原被搅浑的水。
等到他吃午饭时,网上流言已经发展到他对男朋友爱而不得久矣,尽使些下作手段了。
具体到原身曾经做过什么傻事,都被一一拎出来戏说。
“就算没抄,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可不是吗。
他一边嚼着虾仁,一边漫不经心地想,正常人怎么会一声不吭撞南墙,又怎么会一厢情愿被攻击而不还手。
——记得书里原身主角是这样默默承受攻击的。
而他前世……那件事发生后,他也差点就和原主一样。
后来醒悟过来了,做回了正常人。
正常人。
他像咀嚼口中的虾仁一样,咀嚼这个词。
电话照旧是一个个地打过来。
这阵子他的确交到不少朋友,不像原身在书里那般无人问津。
首先就是邵连。
这人打了和没打没什么区别,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什么好话。
“许迟小时候救过你的命么?”他没理邵连的絮絮叨叨,只冷哼一声。
对方显然是答不上来。
答不上来也是正常的,他漫不经心地想。
叫原身、叫前世的自己回答为什么当时那么鬼迷心窍,他们也答不出来。
但邵连支吾保证会看紧许迟时,他还是笑出了声:
“我活了这么多年,只看到过主人看狗,没听说过狗可以看紧主人,除非那人是个残废。”
“你别生气,我会帮你澄清的——我知道你的画好——”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用不着你来说。”
他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邵连估计的确是没帮着许迟干这事,但是少不得给他兜住这事了。
罗里也急匆匆地给他发消息。
说是他母亲是相关方,他不好公开帮忙,但是可以为他私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例如陪他聊聊天之类的。
这倒是一个很默契很标准的回应。
像他前世那些情人,平日里诸事不忌,一到职场都选择各自分割。
如果是关系好一点的时候,就会过来私下陪着他。
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惯例。
“没事,我没放在心上。”
他也延续前世的作风,婉言谢绝。
最后一个是俞一承。
他的电话来得好晚。
谢祺还没接通就在心底抱怨了一句。
就连罗里都知道早早给他发消息。
昨天还说着要和他讨论……还讨论什么,一点都不上道。
但无论如何,他接通电话时的声音还是相当轻快的。
“俞一承?”他已经不再叫俞先生了。
“我帮你查了一下进度。”俞一承的声音里藏着一点疲倦,被他捕捉到了,
“委员会那边已经确认了你的清白,但眼下网上——你不要看那些东西。”
“我看了,”他偏要说,“能有什么大事?”
“别硬来,”俞一承声音压得低低的,“你不要把心思耗在这上面。”
“等以后你要是签了我们公司……我们会为你摆平这一切。”
“可我没签,不能指望你——们。”他拉长声调,有点不依不饶的。
“我是没办法调用公司团队。”
俞一承的声音犹在耳边,隔着电话,居然含着一股温柔的感觉:
“我想想我能怎么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