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慈趴在窗前,望着院中银絮乱飘,又回头看了看沙漏,无奈地撅了撅嘴,吹灭了烛火。
正睡得朦胧之时,隐约听到房门被推开,她心中欢喜,却将呼吸声放得平缓悠长,似是熟睡过去。
黑暗中,他轻轻走到床前,他在床边坐下,他轻抚上了她的额头。
他的手指冰冷如雪,让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只得坐起,嗔道:“明知道人家装睡,故意这样。”她又将卫昭冰冷的手握住,捂在胸口,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胃中一阵翻腾,伏在床边干呕起来。
卫昭忙拍上她的背心,急道:“怎么了?”
江慈喘气道:“兴许是着凉了。”
卫昭不欲让她看见自己的夜行衣,摸黑端来茶杯。江慈喝茶漱净口,仍旧躺下。卫昭悄然除下夜行衣,钻入被中将她抱住。二人静静地依偎,屋外雪花飘舞,屋内,冰冷的身躯渐转温热。
“无瑕。”
“嗯。”
“你,是不是要去做很危险的事情?”她终于将盘桓在心头数日的话语问出。
他一惊,良久方道:“你放心,我是在做一些事情,可并不危险。”
“真的?”
“真的。”
“不骗我?”
“不骗你。”
“骗我是小狗。”
他将她抱紧了些,低声道:“你怎么不长记性,我们不做小狗,要做两只猫。”
她笑了起来,得意道:“我现在觉得,两只猫也不好玩,得生一群小猫,满屋子乱跑,那才好玩。”
会有这一天吗?他怔然,忽然涌上一阵极度的恐惧:从来以命搏险、从来渴求死亡,今日却有了牵挂,若是——她该怎么办?月落又该怎么办?
她觉察到了他的异样,痴缠上他的身躯。他暗叹一声,任这微弱的火苗,在这大雪之夜,将自己带入无边无际的温暖之中。
这场大雪,连绵下了三日。
十一月初十起,裴琰与董方等大学士在内阁,整日筹备着冬闱与冬至日皇陵大祭。
十一月初十,裴子放起程离京,前往梁州调停督复河工。
这日夜间,大雪终于慢慢止住,但京城已是积雪及膝,冷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大学士殷士林正在灯下撰编今年冬闱的试题,当写到“死丧之威,兄弟孔怀”时,慢慢放下了手中之笔。
他推开窗户,望向西北黑沉的天空。这一生,可还能登上星月谷的后山,与情同手足之人并肩静看无边秋色?
他回转桌前,视线落在案头一方玉印上——殷士林,不由摇头苦笑。真正的殷士林,二十年前进京赶考之时,便被他杀死在野猪林中,现在的这个殷士林,谁能知道他本不过是个沉默寡言、只爱读书的月落少年木适呢?
窗外,从檐上悄然落下一个身影,穿窗而入,殷士林忙将窗户关上,转身行礼道:“教主。”
卫昭除下面具,看了看桌上,道:“今年冬闱的试题?”
“是。”
卫昭道:“今年冬闱是赶不上了,以后,还得劳烦五师叔,想法子多录咱们月落的子弟。”
殷士林一愣,讶道:“教主的意思是——”
卫昭在椅中坐下,道:“五师叔请坐。”
殷士林撩襟坐下,身形笔直,自有一番读书人的端方与严肃。卫昭心中欣慰,将与裴琰之间诸事一一讲述。
这一年多来,风起云涌,惊心动魄,卫昭却讲得云淡风清,殷士林默默听着,待卫昭讲罢,他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大汗。
他想向面前之人下跪,匍伏于他的身前,行月落最重的大礼,可卫昭却抢先一步,在他面前缓缓跪下。
殷士林终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水,伸出手轻抚着卫昭的头顶。卫昭感受着这份亲人的疼抚,忽起孺慕之心,低声道:“师叔,这些年来,我夜夜都做噩梦,不知自己能否活到明天。”
殷士林一声长叹,卫昭喉头哽咽,道:“师叔,此次若是事成,自然最好,无瑕还能继续为我族人尽心尽力。可若是事败,或是不得不以命相搏,无瑕便可能再也不能回来。”
殷士林自是知道皇帝的厉害,无言以对。
“师叔,四师叔有治国之才,将月落交给他,我很放心。可华朝这边就只有拜托您了。”
殷士林将卫昭拉起:“无瑕,你起来说话。”
卫昭肃容道:“师叔,如果此番事败,将来仍是太子登基,您作为清流一派,请力谏太子,不要再强迫我族强献姬童。若是事成,而我又不在了,您得看住裴琰。”
殷士林对裴琰知之甚深,点头道:“自当如此。”
“我们现在能做的,便是尽力为月落争取几十年的时间,这几十年,绝不能让裴琰登上那个宝座,但也不能让他失去现有的权力。”
“嗯,他若为帝王,只怕会翻脸不认人,不肯兑现诺言;他若没有权力,自然也无法为我月落谋利。”
“是,静王虽然势孤,但也不是省油的灯。师叔您要做的便是在他和裴琰之间周旋,尽量保持让他们互为制肘,让裴琰落在我们手中的东西能起到作用。废除我族奴役,允我月落立藩,这些,都要让裴琰一一办到!”
卫昭的声音沉肃而威严,殷士林不由单膝跪下,沉声道:“木适谨遵教主吩咐,死而后已!”
卫昭将他扶起,道:“师叔,还有一事托付于您。”
“教主请说。”
卫昭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殷士林:“这些年来,我利用皇上赏赐的财产和受贿所得,在全国各地办了多家商行,现在是由同盛堂的盛掌柜在主理。我若不在,这些人和商行便交给师叔了。师叔是读书人,可也应当明白,若无雄厚的钱财做后盾,咱们将一事无成。”
“是,木适明白。”
“还有,这些年我抓到了很多官员的把柄,也在一些官员家中安插了眼线,都记在册子中,师叔您见机行事吧。”
殷士林将册子展开,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再闭目一刻,将册子投入了炭盆之中。
卫昭曾听师父说过这位五师叔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也不惊讶,微笑道:“师叔行事谨慎,无瑕实是欣慰。”
殷士林却似有些犹豫,卫昭道:“师叔有话请说。”
“教主,裴琰的那些罪证和他亲书的诏令呢?”
卫昭为这件事想了数日,心中有了决断,便道:“师叔,您在华朝,与虎狼周旋,那些东西放在您这里,有风险。”
殷士林也知自己宦海沉浮,平时为了在清流一派中维持声名,得罪了不少人,保不准哪一天就有事败或是被削职抄家的危险,放在自己这处确实是有极大风险。而自己显然也无法亲回月落,把东西交到四师兄手上。但他仍忍不住问道:“教主打算将东西交给何人?眼下送回月落也来不及了。”
卫昭起身,道:“我想把这些东西托付给一个人,如果我回不来,就请他带去月落,交给四师叔。”
“哦?何人?”
“他是一个君子,一个当今世上,最了解裴琰、也最有能力保护这些东西的人!”
京城大雪,位于京城以北二百余里处的朝阳庄更是覆于积雪之下。
黑夜,雪地散发着一种幽幽的冷芒,亥时末,一队运送军粮的推车进了河西军军营。
高成得禀,便亲至粮仓查看,他持刀横割,“唰”声轻响,白米自缝隙处哗哗而下,高成用手接了一捧细看,冷冷一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营房。
刚进屋,他面色一变,但马上又若无其事地将门关上,吹熄烛火,带着一点怒意大声道:“都散了,不要杵在外面。”值守的亲兵知他最近心情不好,恐成被殃及之池鱼,忙都远远躲开。
高成跪下,低声道:“王爷怎么亲自来了?天寒地冻的。”
庄王坐于黑暗中,眼眸幽幽闪闪:“我不亲自来和你交待怎么行事,放心不下。准备得怎么样了?”
高成压低声音道:“我昨晚沿裴琰提供的地形图走了一遍,由马蹄坡至皇陵,确实有一条隐蔽的山道,可以绕过锦石口京畿大营。只是需穿过一处山洞,山洞内有巨石壅堵,只可容一人匍伏通过,估计这处得耽误一点时间。”
“如果太早动兵,怕会引起怀疑。”庄王沉吟道。
高成道:“也不能用火药炸石,我倒有个主意。”
“说。”
“还有十天的时间,可以找些石匠来,将那巨石凿开些,事毕将他们杀了灭口便是。”
“只有这样了。”庄王点点头:“大祭是巳时准时开始,我和裴琰、三郎会将父皇还有太子拖在方城上,让他们不能下方城发号施令。三郎会让光明司卫控制皇陵内其他地方。你一听到钟响,便在这个时候迅速拿下皇陵外姜远的禁卫军,然后换了禁卫军的衣服,开进皇陵,只说静王在京城谋逆,你们奉旨进陵保护皇上。你让一部分人控制文武百官,其余的人上方城除掉父皇和太子,控制住裴琰。”
高成讶然:“静王不去皇陵吗?”
庄王冷冷一笑:“哼,裴琰要利用我,我就反利用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借三郎之口,允他划关而治,让他以为我真的是走投无路才找他。他反过来劝我不要起兵,要咱们借皇陵大祭,向父皇和太子下手,然后栽赃给静王,他再扶我上台。我估计,到时静王肯定会装病不去皇陵。”
高成也想明白,高氏倾覆的仇恨滔天而来,咬牙道:“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借刀杀人,过河拆桥!”
“不错,他想借我们的手除去父皇和太子,然后把罪名推我们身上,说咱们谋逆,他就可扶静王上台。嘿嘿,他打的如意算盘!不过,三郎早就想到了这层,他让我假装上当。只要我们一起事,陶行德就会带人在城内将静王杀掉。静王一死,裴琰又被我们控制住,那时就由不得他了。”
“王爷为何不趁机除了裴琰,说他和静王联合谋逆?”
庄王叹了口气:“宁剑瑜重兵屯于河西,谁敢动他?眼下我还要借他的力量来牵制小庆德王和岳藩。等我坐稳了皇位,把小庆德王和岳藩这边摆平了,再慢慢处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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