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小眉提着上课用的东西立在屠苏苏后头,主仆二人就站在院门口,朝着另一侧望。
准确的说,只有屠苏苏在望。
“他应是会走这条道的吧。”
“应该是。”小眉在她身后十分谨慎地答:“去学馆似乎就这么一条路,他住的比小姐还偏些,自然必须走这里。”
屠苏苏踮着脚无意识地晃了晃身子,奇怪对方怎么还没来。按小谢的年龄算,既是和她同岁,又是谢家人,自然会去朝华学馆上课才对。
很快她就被小眉戳了戳后腰,屠苏苏一震,举目望过去,果然瞧见了那把轮椅。
身后有个仆从在推他。
将散未散的晨雾间,束发少年沉静坐在轮椅里,膝上还是盖着那条绒毯,他垂着浓长的眼睫,面色苍白,看不太清神色。
只那股冰冷漂亮的劲儿倒是始终如一。
“小谢!”屠苏苏忍不住激动地摇手喊出声来,这一叫甚至惊起了路边林中的几只鸟雀。
她自己激动,自然没看见身后小眉没拦住她动作的扼腕神情。
这个傻小姐,她现在这么一喊,就凭昨日对方那番冷冰冰避而远之的情态,该往这条道走的如今也得躲开了。
果然不出小眉所料,几乎是抬眼看见屠苏苏候在这的瞬间,谢琦已经抬手让仆从换个方向推。
“咦?”屠苏苏还兀自愣了愣,“他都看见我了,不过来一起去学馆吗?”
小眉扶额,无奈道:“小姐,只怕今日你的计划要落空了。”
“那可不行。”屠苏苏眉头一横,当先夺过小眉手上的东西,抬脚便向着那边追去,“你且回院里吧,今日我自己去!”
“诶?”小眉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上一空,红色的身影已经蹿远了。
自己去?小眉轻轻拧了拧眉头,以小姐这傻白甜的性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吃亏啊……
不过,若是真吃点小亏也好,也许小姐就知难而退,再不想什么开阳宗什么南边的未婚夫了。
要她说,蜀中好儿郎满地,何必非跑到这个人均势利眼的谢家来,他们不过是进府时没报最响亮的名头,便已经被慢待至此,可见这朝华学馆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只是希望小姐到时别伤心才好。
谢琦自然是看到屠苏苏了。
她一身金纱叶绣纹的红衣,在迷蒙晨雾里格外显眼。
他下意识心头一坠,反应过来却是很快让仆从换了推轮椅的方向。
然而少女却不罢休。
“小谢!小谢!”
对方叫他的声音明亮又娇纵,像是被糖水浸过的叶子吹出来的短音。
他垂了眉目,愣是被这一叠声的叫唤喊的有些面色发红,又听见身后侍从清秋低声禀告:“少爷,屠小姐追上来了。”
然而谢琦顿了顿,终是沉下声吩咐:“我没叫你停下来。”
清秋自然不敢忤逆脾气阴晴不定的少爷,也顾不得屠苏苏还在喊,只继续推着他向前。
但推着木构混精铁的轮椅,速度肯定是比不上功夫在身的屠苏苏。没走十来步,身后草叶被一阵风刮过似的晃了晃,少女已经追至了他的身侧。
那只皮肤白腻的小手一下搭上了轮椅把,终于把仆从的动作拦停。
“你也不……也不等等我……”
大抵是跑得太快,少女微微气喘,对襟襦裙束着带子的胸口一起一伏,延伸露出来细腻洁白的脖颈。
像涂了层暖色细釉。
谢琦没说话,屠苏苏却又自来熟地开口:“你方才明明瞧见我了,也不等等我。”
她像是也不指望谢琦说出个所以然,很快对立在一旁的仆从道:“你让让,我来推小谢。”
“我昨日便说了,我不认得你。”谢琦终于忍无可忍似的开口,然后屠苏苏却眨巴两下眼睛后很快接上了他的话。
“好啦好啦,我是蜀中来的屠苏苏,现在你认得我啦。”
她一边说一边把不知所措的仆人挤开,自己推起轮椅来。
别说,还真有点沉。
不知是被她这番抢白逼得无话可说,还是被她这过分积极的样子弄无语了,少年一时半会也是沉默。
竹林道间,小个子红衣少女推着轮椅少年缓缓向前,安静得很,唯有车轱辘碾过零星碎叶的声响落入熹微晨光。
屠苏苏自然不是不想说话,只是现在这氛围,她得想想该说什么。
她总觉得小谢似乎是刻意抵触,可若要按着小眉说的慢慢来,或许她得想想先怎么跟他套套近乎?
没料到这一想,她就想了一路,眼见着前头已经能看见牌坊了。
“屠小姐,到这便行了。”
“嗯?”她回头,身后的仆人便继续提醒道:“屠小姐是在丁字班,就是这头一层,咱们少爷在甲字班,在山顶上头。”
屠苏苏:?
他们难道不在一处上课吗!?
她又转头往前看,果然发现立着的朝华学馆牌坊后边,一级又一级顺着山势排了好几层大石阶。
再往上甚至掩进林中消隐望不见,神秘幽深,如同一条云中仙道。
“屠小姐,您上课的东西。”那仆人说着颇为有理地把手上提着的包裹递还给屠苏苏。
她经此提醒才想起自己方才一力想着推轮椅,都忘了手上本应还拿着这些的。
“清秋,走了。”谢琦约摸是看了还有些呆怔的屠苏苏一眼,但到底没和她说话,只吩咐自己的下仆。
“诶……,”屠苏苏又抬手:“那你们怎么上去,这台阶看着可不好走啊。”
“屠小姐请放心,有云中君。”
云中君?屠苏苏顺着仆人清秋的手势看过去,却发现他指着山崖侧边一扇精致的木门。
她多看两眼,便明白过来这是个嵌在山崖里的升降机。
原来升降机在这叫“云中君”啊,听着像个人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每天早上都有个人专门候在台阶前等着送学生呢。
清秋难得看见有人亲近自家脾性变古怪的少爷,又感于细胳膊细腿的屠苏苏还推了少爷一路,给她行了礼后才推着谢琦离开。
屠苏苏抱着包裹,看谢琦冷冰冰的后脑勺。
真怪,真怪,这人怎么就不理她呢?
不过她又站在后头喊了一句:“我中午再去找你呀!”
毕竟她屠苏苏可是很有耐心的。
屠苏苏走过牌坊,顺着三两学生也往左侧走,便瞧见了最底下一间课室,上头悬了个“丁”字,想来这就是方才清秋说过的丁字班了。
真没想到一个小小学馆还分了这么多类,这甲乙丙丁的排序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不过她很快便知道这讲究是什么了,原来就连课室里的位置都是按照经卷成绩排名的。
一个课室里横竖摆了二十张木案几,看着最角落里属于自己的那张小案,屠苏苏有几分无语。
“没想到还会有人来给我垫底。”
屠苏苏听着这话抬头,便看见她前头也坐了个姑娘,圆圆脸,可面上带了点戏谑。
被对方这么一讲,班里已经坐着的人皆是回头望向她。
这下屠苏苏才发现一室的公子小姐们都穿着素色,不管男女皆是弱柳扶风的姿态,如此倒显得一身红衣劲头十足的她站在这格外突兀。
【唔,看来你很特别嘛。】
屠苏苏乍一听见这声音还有些不习惯:【你这次怎么安静了这么久?】
虽说千帆的确不怎么吵闹,但每天睡前都必会唠叨两句同她劝学,然而昨夜这家伙竟然一直安静异常。
【我也不知道,昨天我感受到点异样,再醒过来就是今天了。】
屠苏苏挑挑眉没什么反应,自己坐了下来。
“我叫秦若怡,你叫什么?家在何处?”前座的女生十分自来熟地凑近些。
虽然屠苏苏不太满意对方表情觉得不喜,但又想到爹娘教育自己要待人有礼,便也一一应下:“我叫屠苏苏,蜀中来的。”
“蜀中?姓屠?”秦若怡的表情像是更微妙了,又问:“那你家中是做什么的?”
屠苏苏微微皱眉,这人的问题怎么这么多,她心生不悦,回答便有些含糊:“……做生意吧。”
这下对方却是没了后续,立马转头过去又和更前边的人说话。
【她这是探你家底呢。】
屠苏苏托着脸看木格窗外头起伏的青翠山峦,觉得第一日上课生活已经开始乏味起来。
没想到她自己发着呆,前面的姑娘又回过头来,抻着手给她看自己的衣服料子:“这你认得么?九千丝的云锦。”
屠苏苏有些困惑,不知道对方这话的意义何在,若是真想问她,又为何自问自答?
然而她还没开口,对方已经在继续说话了:“据说南边拢共才一百匹,我娘亲便为我挑了最素净雅致的做了这身新衣裳。”
这么稀罕?
屠苏苏仔细去瞅,却觉得这料子和巩妈给家里狗娃娃做衣服的料子没什么分别。
【你可别说出口。】千帆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心里话,连忙出声叮嘱。
屠苏苏只好闭嘴,硬是听秦若怡在前头又仔细讲了这云锦是如何如何珍贵如何难得,直讲到先生走进课室。
上午没讲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屠苏苏一开始还强迫自己拿出纸笔来认真听,然而那经纶课业实在无聊,她后来思绪渐渐飞远,满脑子想的都变成了中午去找小谢吃饭的事情。
她今晨已经叮嘱好了,中午胖子来送饭的时候会多捎一盆毛血旺。
若是能和小谢一起吃……
“屠苏苏!”
少女被这大嗓门震得一惊,抬头便见主案后头的先生怒气冲冲的样子:“你已经是倒数第一了,还不认真听课!”
屠苏苏抿抿唇,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端正身子,在周边几声嗤笑里重新低头看经卷。
哎,读书,可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她又忍不住想去找小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