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河县的第二天,夏耳一直都在“参观”中度过。
体验,参与,听工作人员讲解,拍照留念,一切都很官方。
在新疆地区有很多濒危动物需要救助和保护,他们正是负责这一片区所有的保护动物。
有的是父母干这个,他们从小耳濡目染,所以自然而然选择了这个行业;有的是喜欢野生动物,才到这里来;还有的是纯粹喜欢新疆。各有各的原因,但大家都是温暖善良的人。
一整天下来,夏耳对大家的印象都很好,大家也都很喜欢夏耳,欢迎她等三月份的时候,再来新疆玩儿,再次见面就是“私人行程”,不过他们仍然会给她最热情的招待。
晚上回去,大家都很热情地要加夏耳的微信,夏耳没拒绝,拿出二维码来给大家扫。
陈岁在不远处看着,一个人在那边抽烟。
孙昊早就跟夏耳加了,所以他也杵在一边,看到夏耳时不时会看一眼陈岁,他眼睛一转,猛烈地咳了声,故意质问夏耳:“怎么回事啊,谁都加了,不加我们山夕哥呢?不给我们山夕哥面子是不是?”
夏耳被问得一懵,茫然地啊了一声,微微张嘴看向陈岁,后者靠在窗边淡淡瞧过来,抿唇不语。
隔着满屋的人,夏耳跟他对视,心头轻轻颤动。
要加吗。
要不要加。
可是大家都在加,他没过来加,就是不想加她吧。
两人一时僵在那,杜雨薇看了他俩一眼,说:“应该是早就加过了吧,他俩不是挺熟的了么,中午还看见他们在一起说话呢。”
她这话一说,大家都深以为然,就没再注意他们两个。
按照夏耳以前的性子,如果杜雨薇这样说了,她就算再想,也必然不会好意思去加。
会觉得被人嘲笑,她怎么会这么不矜持之类的。
但现在。
夏耳心头微松,大方走到陈岁面前,举起自己的二维码,问:“要加个微信吗?”
陈岁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女孩一样。
她娇小可爱,举着手机的手指,指甲莹润有光泽,指腹粉嫩,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陈岁轻抿的唇角微微挑了下,说:“都聊了这么多次了,你还没问我要微信,以为你不想加我呢。”
陈岁平时走到哪里,都被女人追,这点是所有人的共识。
他这样说,倒像是,早对夏耳有意思,等着夏耳来跟他要联系方式一样。
夏耳从小语文就拔尖,理解能力当然是非常好的,她听懂了陈岁话里隐含的深意,耳尖都跟着红了下。
明明两个人早就熟了,他怎么还……
夏耳红着一张脸,看回去,小声埋怨:“那我是女孩子,你为什么不主动一点来加我啊?”
她说话声本来就软,这样反问,就带了点儿嗔。
长大了,胆子也大了,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
陈岁收回眼,掏出手机来,指尖在屏幕上飞快点了什么,随后伸到她面前,闲闲抬眼:“那我主动点,能加下我微信吗?”
孙昊在一旁,听得捂紧腮帮子,倒吸口凉气,张口骂道:“他妈的,怪不得我找不着对象,跟小姑娘聊天这一块儿,确实是比人家山夕哥差远了。”
其他同事也是大开眼界。平时陈岁在动保局素的跟和尚似的,要不是他对男的也不感兴趣,就他对女的那股冷淡劲儿,简直让人怀疑他的取向。
这会儿他在夏耳面前说的这些话,要不是他们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这是陈岁说的。
所以原来陈岁并不是对女孩子不感兴趣是吧?
有人去看杜雨薇,她一直看着陈岁的身影,脸色已经有点不好看了。
夏耳耳尖发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她红着脸颊,点亮已经暗下来的屏幕,重新扫上陈岁的微信。
叮一声,屏幕那里跳出一个微信名片,名字那里是一个繁体字,陳.。
透着一股子性冷淡风。
就还怪符合他这个人的。夏耳默默发送验证,在心底碎碎念。
没多久,陈岁那边验证了她的好友,她看到好友列表那多出来一个人,还有系统自动跳出来的那句你们已经是好友了,快来聊天吧。
夏耳熄灭了手机。
晚上吃了饭,这回没开车,反正离住处也不远,就一起往回走。
一开始那群男的都在积极跟夏耳说话,夏耳瞄了陈岁一眼,非常巧合,两个人又在夜晚对视了一下。
她明天就要走了,她跟他匆忙而又毫无防备地见了这次面,还没怎么说过话,却马上又要分别。
想叫住他,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想把两个人的关系公开化,也不想,被他们起哄。
可要是就此错过,她又非常不甘心。
已经不甘心了一次,她没法再容忍,再有第二次不甘心。
她握紧小拳头,暗下决心,随后转头,充满歉意地打断旁边说话的男人:“等一下,你们先回去吧,我、我鞋垫有点歪了,要整理一下。”
她脸颊红红的,看起来尴尬又窘迫,其他人听了啼笑皆非的,就说她:“你也不用这么直白吧?撒个谎也没事儿啊!”
“快弄吧!一会儿都移出来了。”
她拿出这么真实的借口,其他人不疑有他,继续往前走,留夏耳在后面蹲下整鞋垫。
夏耳假装蹲下,手指往雪地靴的缝里掖,其实掖了个寂寞。
等跟人拉开一段距离,夏耳起身,没想到蹲得太突然,猛一下一起来,眼前蓦然发黑,身子摇晃差点要摔。
一双有力的手臂立即握紧她的手。
她轻轻依靠在他身上,身子不晃了,很快稳住身形。
仰起头,看到陈岁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微微俯身伸出手臂,就那么被她倚着。
她的肩膀靠在他的腿上,她仰脸,他垂首,在寒冬的夜里静默对视。
好像也有一年冬天,他们曾在寒夜里这样对视过。
那时,她祝他永远开心。
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有没有履行她的祝愿。
陈岁手上用力,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她站稳后,他收回手,一如既往地揶揄她:“你还真打算把鞋垫掏出来啊?”
夏耳嗔怪地瞪她一眼,没什么攻击力,小女孩撒娇一样。
她说:“你能不能别提这个啊。”
陈岁忍不住笑,夏耳脸颊红红,闷头往前走。
陈岁就在一旁跟着。
两人肩并肩,在夜晚向回走。
陈岁问她:“机票买了吗?几点的航班?”
夏耳说:“还没买,待会儿回去再买吧。”
“行,买好告诉我,我送你去机场。”
“嗯。”
人生地不熟,她也不想自己一个人赶车坐什么大巴,听说阿勒泰机场往这边发的大巴一天才一趟,她不喜欢赶时间。
说完这个话题,两人又沉默了下来。
分别这么多年,也许他们都有话想说,但是都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开口。
成年人了,很多话说出来太矫情。
就只适合压在心底,没事儿翻出来想想,而且活了二十来年,也早已明白,不是每件事都一定要求得一个答案。
没结果,也很美。
夏耳想了想,以一个轻松的口吻开口:“其实我还挺意外的,没想到你会干这一行。”
“嗯,我也没想到。”
她随口闲聊:“那怎么会想到干这个?”
陈岁回想了一下,说:“大四的时候,无聊翻照片,看到高中去博物馆帮同学们拍的照片了。”
“嗯。”
他笑了笑:“就那么巧,看到照片背景后面陈列的濒危动物的介绍,写了一句话。”
“什么话?”
“人类正在破坏它们的家园,请大家爱护动物,不要让它们无家可归。”
“我那时觉得,无家可归的,有我一个就够了。”
夏耳似乎明白了什么。
因为自己失去了家,所以不想,也不愿让小动物们,也失去自己的家。
陈岁语气淡淡的,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所谓:“反正在西北这边习惯了,实习开始直接就到这边来了。一开始的时候,都说我干不了这个,也都不让我干。可我觉得,都是人,我没什么干不了的。”
“但当时纯粹是觉得该找份工作才来,直到我们同事,带回来一匹伤了腿的幼马。”
“你治好了它?”
陈岁点头:“那时天天跟同事喂它,小马一开始怕我们,后来喂熟了,会用舌头舔你的手心,很乖。你看着它一天天好起来,逐渐能站立,行走,慢慢活蹦乱跳,那感觉是很奇异的。”
“那时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告诉我,原来像我这样的人,也是能治愈一条生命的。”
他说到这些,眉目不自觉沾了些温柔的颜色,跟从前的冷戾多少有些不同。
却是成熟的,与自己内心的某部分达成和解的自在与松弛。
夏耳认真地说:“你当然可以。”
“所以我就爱上了这份工作。我希望,能拯救更多的小动物,希望能为它们守护住,属于它们的幸福家园。”
十八岁的陈岁,叛逆,冷酷,因为一些客观的原因,失去了它的家,也好像是,被世界抛弃了。
二十三岁的陈岁,仍旧冷淡,内敛,他开始选择守护别人的家,成为别人的世界。
也许有人在被伤害后,是选择蜷缩起来,终其一生,都在想办法治愈自己。
但同样有人,因为自己感受过那种痛苦,所以会想办法,免除别人遭受同样的痛。
就算被世界伤害过。
也仍能重拾勇气,再一次地,热烈地,去爱这个世界。
夏耳的呼吸轻了些,侧头注视着陈岁。
他注视着前方,悠然地,毫无所觉地向前走。
比起十几岁,他显然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
可在她身上,她还是可以看到,独属于十几岁的,少年人的热血赤诚。
他还是那么充满魅力。
是她无论在什么时期遇到,都会爱上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