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小四合院出来,寒铁衣转去了甄家。
门上人不认识他,拦下一问,知道是寒府二公子,便说:“甄姑娘出门了,甄夫人在。”
寒铁衣也不知见了吕二娘该说什么,便让门人不必通传,往天机阁去。
刚进院,便听墨冰在二楼说:“抓到戴红木面具的人了。”
寒铁衣愣在大太阳底下,“这么快?”
墨冰下楼来,站在檐下,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今晨,凤府西席邱猷为离城,阁中弟子奉命监视,发现他和朱智岭接触,随后发现朱智岭便是那红木面具人。”
寒铁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邱猷为他不曾接触过,但知道他是凤臻的启蒙之师,在凤家待了九年有余!
朱智岭更曾是先帝爷的近卫,后被调到闻老爷子身边,既是老爷子的得力助手,也是皇帝放在他身边的眼线。
而红木面具人,不仅曾设计刺杀凤白梅,更可能是鸳鸯岛私矿的始作俑者……
墨冰自知此消息有多惊人,静等了一会儿,提醒道:“邱猷为现已控制,但在抓捕朱智岭时,闻老爷子出面把他带走了。老爷子让你去一趟闻家村。”
八月中秋,闻家小院里硕果累累。
闻煜坐在古桃树下的摇椅上,捧着茶盅出神。
闻夫人摘了满满一篮子的菜放到他跟前,拿了个小凳子来坐着择菜。#@$
“事又不是你干的,你在这杞人忧天个什么劲儿?”
闻煜叹了口气,俯身拾了根玉米,一粒一粒地往下掰玉米粒。
“当年的事我虽没有参与,但也是个知情人,终究是对不起凤家。如今先帝和沐老侯爷皆已故去,剩下廉亲王把持朝政,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凤白梅把这桩事翻出来的。”
闻夫人笑了。那双眼白过多的眼,充满了鄙薄。
“当年凤家一门三将,惹人忌惮无可厚非,如今就剩下一个小丫头,也让你们这些老东西怕成这样!”%(
闻煜面露苦色,“理直方能气壮,一开始便做错了,亡羊补牢犹不晚,可他却一意孤行,将凤家孤女推上战场……”
门外,传来寒铁衣的声音,“老师可否告诉学生,什么错了?”
他说着话进院来,一身青衫被微风拂动着,额前发丝飞舞,却因肃然眼神失去了往日的风流模样。
见他来,闻煜不动声色地吃了一口茶,等人走到近前,招呼他坐下说话。
“这世间事,并非黑白分明,人非圣贤,功过总是难免交替的。尤其是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所虑的是万万人的生计,必要时候牺牲小我亦是无可厚非之事。”
寒铁衣听老师铺垫如此多,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
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指的是帝王!正则皇帝登基不到四年,自然不可能是说他。再联系朱智岭曾是先帝身边的人……他又想起甄兼仁的话来,莫非他说的是真的?
他看着老师的眼,字句咬的清晰,“十三年前落魂关公案,先帝爷并非只是听信谗言、判断错误那么简单!”
闻煜没应声,只沉重地呼出一口气,阖上双眸。
寒铁衣心头一凉,搭在膝上的双手不自主地蜷了起来,“落魂关破,是先帝、廉亲王、沐老侯爷一手辟策划,即便凤帅夫妇及长子没有战死,一旦关破,他们在军中的声望也会大打折扣,甚至可以以此治罪!”
闻煜仍是没应声,算是默认。
一股悲愤自寒铁衣心底涌起,“既如此,当初何以许给凤家那样大的权利?何以又让凤白梅上了战场,何以还留下那纸手书?”
声声诘问,换来闻老爷子悲凉的目光。
寒铁衣愈发悲愤,起身近前一步,咬牙再次发声,“那些人,可都是大夏的子民!他们受伤也会流血会疼,牺牲了会有人为他们哭断肝肠!他们拿血肉之躯筑成最坚固的盾,护的是他李氏的江山!他怎么敢……怎么忍心!”
相较于他的激动,闻煜要冷静的许多,“自古功高震主,皆无好下场,要怪,便怪凤铭不知急流勇退。”
“他退了,落魂关谁来守?是黄老将军,还是宣威将军?他们打了胜仗之后呢?是不是也要急流勇退?还是埋骨黄沙名垂青史?”
他说着说着,冷笑起来,“胜仗不敢打,败仗不能打,还守什么国护什么疆?直接向列罗俯首……”
意识到他的话过了,闻煜厉声喝道:“你可以在这个小院子里发脾气,然后大闹一场,再去给凤白梅收尸。”
闻夫人起身,一把将寒铁衣按回小凳子上,拍着他肩膀宽慰道:“人生短短几十载,看开点。”
寒铁衣被她按的起不了身,也知道自己这火冲着老师发很没道理,可他实在忍不住这口气!
落魂关的公案不是他造成的,他也没有亲朋好友牺牲在战场上,刀子没划在他身上,他可以看开。
可他看开了,他的小白怎么办?
双亲与兄长都死在落魂关,两万镇魂儿郎皆是她的同袍……如果她知道,当年之事,先帝爷才是主谋,她会怎么做?她能怎么做?
闻煜起身倒了杯茶递给他,“冷静下来了?”
寒铁衣捧过茶盅,抬眼看着老人,声音沙哑,“老师,您再教教我,教教我该怎么做?”
闻煜回身坐下,问他:“你先告诉我,为何要娶凤白梅?”
这次,寒二公子没再犹豫,“我得护着她。”
闻煜道:“要护凤白梅,就不能让她知晓真相。”
“可……”
分明知道老人是对的,可寒铁衣心里却仍存妄想,妄想着能有两全之法。
他想护着凤白梅,可也不想再欺骗她。
“律法上,无心之失与存心之过的量刑不一样,是因为无心之失不可逆转,而存心之过却只在加害人的一念之间,人们也更容易原谅前者。”
“一旦凤白梅知道真相,她心里的那杆秤就会失去平衡,若威胁到国民安定,第一个对她出手的,将是站在巅峰上的那人。”
“先帝当年既然敢把镇魂军交到凤白梅手上,就不会没有留后手,朱智岭和朱标接的都是先帝的指令,凤白梅有任何不臣的行为,都会被剪除。”
闻煜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很重,“只是,先帝爷大概不会想到自己一直养虎为患,这朝政会落到廉亲王的手上。”
寒铁衣静静听着,浑身已经凉透。
他终于知道什么是帝王心,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该提醒的话,闻煜已经提醒过了,“你现在,还要见朱智岭吗?”
寒铁衣只迟疑片刻,便斩钉截铁地道:“见。”
不论真相是什么,不论能否让凤白梅知晓,他都要弄清楚,好早做准备!
闻煜便让闻夫人将人带出来。
朱智岭年已过半百,但自小习武,身强体健。他中等体格,被红绸带缠了个结识,只露出个脑袋来,走路只能跳着走,十分滑稽。
闻夫人将他领过来后,便端着择好的菜去厨房忙活了。
寒铁衣和朱智岭见过几面,印象里这位前天字楼第一好手笑起来时皱纹全往眼角挤,不笑的时候皱纹便耷拉在嘴角,看起来很不好相处。
寒铁衣强行压住心底的悲愤,沉声发问:“邱猷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朱智岭倒也痛快,“他一直是天机阁暗字楼的弟子,奉命监视凤家一举一动。”
寒铁衣早料到会是如此,“既然你有了邱猷为这条暗线,为何还要威胁周柳氏给你消息?”
朱智岭这次却没回答,只皱了皱眉。
寒铁衣再追问,“鸳鸯岛的事也是你的主意?”
朱智岭眸光一沉,“寒阁主,你别忘了,老夫也是天机阁的人。天机阁的宗旨是忠君,尤其暗字楼的弟子,只对君王一人负责,我的主子,只有先帝一人。”
寒铁衣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鸳鸯岛私究竟是不是你在背后操控?”
朱智岭将头往旁边一扬,显是不屑回答他的问题。
寒铁衣执掌天机阁近四年的时间,很清楚进入天机阁的人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而暗字楼的人更是得对皇帝绝对的忠心。
他看向闻煜,“老师,你觉得呢?”
闻煜看着昔日下属,满是担忧地道:“老朱,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受控制,只怕先帝也料不到这个局面。你想要守住对先帝的忠诚,就得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这样我们才能设法避免最坏的结果。”
朱智岭沉吟了片刻,道:“我接到的遗诏是,一旦凤白梅知晓先帝留下那纸手书之外的真相,杀无赦。其他的事,我没有做过!”
寒铁衣惊了,“那张红木面具哪里来的?”
朱智岭又是沉默。
寒铁衣道:“鸳鸯岛私矿之所以闹这么大,便是背后有一个戴着红木面具的朱姓男……”
他反应过来了,“朱标……你儿子在哪里?”
朱智岭低头避开寒铁衣的视线,脸上神色复杂。
寒铁衣顿时明白,这一切,都是朱标在背后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