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气爽,一日秋雨洗礼,连过堂风都显得十分鲜活。
吏部尚书看着天机阁弟子大变凤家女将军,丝毫没觉惊讶,眼中反而露了笑意。
最危险处便是最安全处,谁能想到,凤白梅会藏身在吵嚷着要抗旨退婚的寒家呢?
凤家将军,镇魂主帅,理当如此!
他一抬手,指了右手首座,“凤将军请坐。”
凤白梅落落大方地入座,背靠椅背,翘起二郎腿,神态轻松好似看戏一样。
权励又提高了声音,“晟儿,替凤将军上茶。”
不多时,权晟捧了茶从后堂上来。
他左眼还乌青肿胀着,眯成一条缝,左边脸颊也高高肿起,这是被凤白梅的拳头揍的;右边嘴角、眼角、耳廓都有擦伤,是被凤白梅按在地上摩擦的。
在看到凤白梅一瞬,督军大人恨得咬牙切齿,但刚一用力,便疼的龇牙咧嘴……然后发现更疼了。
‘嘭’的一声,上好的白瓷盏被重重地搁在茶几上,滚烫的茶水四溅。
权晟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不动,恨恨地道:“凤将军,请用茶。”
凤白梅看着他那张脸,觉得很是赏心悦目,微笑着颔首,“难为小权大人了,这茶里没毒吧?”
权晟盯着她道:“有,我在这里面下了牵机散!”
凤白梅一扬眉,端起茶盏嗅了嗅,而后抿了一口,赞道:“令妹曾赠我一小瓮苦丁茶,可惜我府上的人都不会泡,白费了那些好茶叶。啊……不对,如今该唤容嫔娘娘了。”
权晟阴阴地笑道:“当初你千方百计阻挠我妹妹入宫,现在你见了她,不还得称一声娘娘吗?你和我权家作对,有什么好下场?”
凤白梅搁下茶盏,抚掌而叹,“小权大人用自己妹妹的终身幸福换取前程富贵,还能如此洋洋得意沾沾自喜,脸皮之厚,怕是整个洛阳城独一份儿吧。”
“你知道……”权晟话说一半,便疼的倒吸凉气,‘什么’两个字也就噎了回去。
眼看自己儿子完全不是凤白梅的对手,权励道:“晟儿,下去吧。”
权晟虽有不忿,但碍着父亲的命令,不得不遵从,乖乖退回后堂去。
权励这才问:“不知凤将军有何计划?”
凤白梅不答反问:“金万两怎么样了?”
权励淡淡地答道:“死不了。”
凤白梅稍稍放心,旋即笑看权励,“如果今夜她杀了权晟呢?”
权励不动声色地默了片刻,而后道:“洛阳城再不会见一条地头舌。”
他说的风淡云轻,凤白梅和寒铁衣却觉有万钧之力。
以吏部尚书的能力,要在洛阳城肃清一个不黑不白的民间组织,不过弹指的事。
“如果,是我指使金万两杀了权晟呢?”凤白梅仍是笑吟吟地问。
权励这次没做任何思考,“凤家小公子便得陪葬。”
权晟是权家独苗,凤臻是凤家独苗,一命换一命,倒也挺合情合理。
凤白梅站起身,笑说:“既如此,那就辛苦小权大人,当一回死人了。”
现今的洛阳城中,一直支持凤家的武家与他们划清界限,寒家也闹着退婚,权晟一死,权、凤两家便彻底闹翻,整个洛阳城都会乱成一锅粥。
这锅粥里,将会有人雪中送炭,也会有人趁火打劫,而幕后之人则有可能浮出水面。
将计就计,谈不上高明,却很实用。
权励略一拱手,面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明显的微笑,“二位,不送。”
寒铁衣却不就走,态度坚决地道:“还请权大人将金万两交给本阁。”
权励倒也大方,“温老,把人给他。”
白发老翁转身去后堂,将血淋淋的金万两拖了出来。
寒铁衣和凤白梅的脸色都变了,可到底是金万两入府行刺在先,按照权励的行事风格,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天大的情面了。
二人将金万两带出来,十三看到奄奄一息的人,自责道:“是我害了她,若非我答应帮她调查金千文的死,她也不会以身犯险。”
凤白梅将金万两放到马车上,“她又不是小孩子,能为自己行为负责。”
寒铁衣道:“带她去暗牢吧。”
看着马车远去,寒铁衣轻声叹道:“看她抱着根木头就闯天机阁,就该知道她性格太虎,让人看住她的。”
凤白梅微微蹙眉,沉吟道:“地头舌首不是那么好当的,她虽然虎了一点,但不是没脑子的人。现在,除了鸳鸯岛在权励名下这一点,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权励和私矿有关,金万两为何就如此肯定,金千文的死是权励指使的?”
寒铁衣也想到了这一层,“可就算背后有人挑唆,让金万两相信权励是杀金千文的主使,她也不该如此急躁才对。”
凤白梅道:“也许,又是那位红木面具人的手笔。”
八月二十日,雨后晴天,万里无云。
继凤、武两家闹翻,凤白梅离开洛阳,寒家退婚后,又发生了一桩新闻。
十九日夜,有人到权府行刺,重伤了大公子权晟,被活活打死。
人们纷纷起底这位胆大包天之徒,很快便知道了此人的身份,正是靠嚼舌根生存的地头舌的舌首金老。
当然,他们也扒拉出,此金老非彼金老。
金万两是上任舌首金千文的女儿,因怕自己年轻又是女儿身不能服众,故而常以老人的形象示人。
而上任舌首金千文两年前被人谋杀,凶手正是引爆鸳鸯岛私矿的熊松熊达二人,鸳鸯岛又在吏部尚书权励的名下……这一切会是巧合吗?
而还有更为巧合的是,前些日子,有人看到金老同凤白梅过从甚密!
三年前的刘氏案子闹得轰轰烈烈,最终以原告王晓东被凶手杀害而告终;而更令人们记忆犹新的,是从摘星楼跳下去的顾总兵。
他们不停地想着她的话,廉亲王以假信构陷她为血衣余孽;凤白梅为救她与权励达成的交易……无形之中,仿佛一切都被串联起来,可他们不敢言。
别说是权倾朝野的亲王,就是一个吏部尚书,都不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所能谈论的。
在这片议论声中,洛阳府尹敲开了寒府的门。
寒铁衣带伤四处奔波,实在累急,被寒若云从睡梦中吵醒,迷瞪着眼,拉过外衫披在身上就往前厅来,一进屋便不满地道:“杨大人,我真不知那老妇是谁!”
杨标新道:“徐发之死已经结案了,与那老妇无关。”
寒铁衣正吃着茶醒神,闻言浑身一个激灵,瞌睡立时跑了个无影无踪,“谁杀的?”
“药店的跑堂伙计,也是徐发的侄子徐二。”杨标新道,“我们在他家里发现了大量银子,追问来源他便支支吾吾,就带回衙门审了一审,他胆子小,板子还没下就招了。”
他抿了口茶,继续道:“这个徐二背着掌柜的私自卖了见血凉,因那老妇上门追查暴露了,与掌柜的发生争执,便下了狠手。”
寒铁衣追问道:“他可说了是何人买的见血凉?”
杨标新斜眼瞥着他,“只说了是个老妇。”
他这眼神、语气,无一不再表明:本官怀疑你呢!
寒铁衣耸肩摊手表无辜,“如果药是她买的,人是她杀的,那她也用不着追查凶手。”
杨标新一笑,终于抓到了天机阁主的小辫子,“这么说,寒阁主分明知道十八日到药店那人是谁!”
“嗯哼?”寒铁衣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本阁主有说过吗?哎呀,伤口又发作了,头晕得很,开始胡言乱语了……”
杨标新鄙夷地看着他,“寒阁主不必再装,本官来也不是为了追查那人的。徐二说,来买药的老妇明显患疾,且不像是本地人。寒阁主对赵二虎的事格外上心,可知道与他有牵扯的人中,是否有这样的人?”
明显患疾、不像本地人、与赵二虎有牵连的人……寒铁衣刚好知道一个。
曾经倒拔垂杨柳的吕二娘,与他母亲有金兰之义,甄絮之母,甄兼仁之妻……赵二虎要强抢甄絮为妾,有杀人动机;甄兼仁亏欠他们母女,嫁祸给他也很合情合理……
寒铁衣猛然地一摇头,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给晃出去,连灌了两大口茶,才压下了心头的不安。
见他双眉紧锁,杨标新疑心更起,“寒阁主,事关人命,不可儿戏?”
寒铁衣苦笑。
他现在是真的头疼。如果真是吕姨娘杀了赵二虎,他该大义灭亲,还是装作不知?
“赵二虎是水上飘匪首贺骉的养子,早年间造了不少孽,在长宁也作威作福惯了,得罪的人能拉一个营,本阁不可能都知道。”
这话虽有转移话题的嫌疑,但也是事实。
杨标新也没有追着不放,“那就请寒阁主归还甄兼仁,本官亲自审问。”
寒铁衣当然不会还,他看着杨标新嬉皮笑脸地道:“杨大人可曾听说过,进了我天机阁暗牢的人,还能出来的?”
杨标新无语,“寒阁主这是要和本官耍无赖?”
寒铁衣无所谓地道:“杨大人若觉得本阁在耍无赖,那便是无赖吧,甄兼仁我不会交给你,你可以去皇上那里告我,也可以自己去找。”
杨标新被他气的吹胡子瞪眼,“寒门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二公子这样,不怕给令尊脸上抹黑吗?”
寒铁衣无所谓地一耸肩,“冬叔,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