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珏怎么也没想到,会从凤白梅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大夏此番遣散镇魂军,是确认列罗再无卷土重来的能力。
镇守西南的白羽卫不足五万,北疆因处极寒之地,又是学原,地势条件也不占优势,故而驻军有七万。
二十万军队驻在落魂关,不说别的,光是军需都是一笔不菲的银子。
而要让朝廷下令镇魂军归队,只会有一个前提条件:与列罗开战!
十三年前落魂关的公案确实令人义愤,而朝廷在与列罗议和后立即卸掉凤白梅帅印也是过河拆桥。
可不论是那两万枉死的镇魂军儿郎,还是凤家,都不能成为与列罗开战的原因。
大夏从来不怕开战,但绝不率先挑起战争。
白珏静静地看了黛衣女子一会儿,觉得自己可能一直看错了,这个人终究是个小女子,眼界格局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大。
“我不会再帮你。”白统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凤白梅,“若你再敢做出任何对文昭公主不利的举动,我会对你不客气。”
凤白梅同样没料到,自己一句话会引来这位冷面统领这么大的反应。
她饶有兴趣地迎着白珏的视线,瑞凤眼里逐渐盛出一湾讥讽的笑,“正常人看到马登道写给权晟的信,要嘛立刻销毁避免惹祸上身,要嘛用它去和权家谈条件,亦或者交给宪司……白统领是何时拿到那封信的?又打算利用那封信做什么?”
白珏按剑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抿紧了唇不再言语。
“让我来猜一猜。”#@$
凤白梅抬手靠在桌上,五指支着头,语音与神情都十分慵懒闲适。
“三年前蓉城水患,权晟侵吞了押送往蓉城的赠灾银子,导致蓉城饿死近五百人。而后他又犯下了奸杀刘娥的命案,并为了掩盖此案,杀死了其父母!”
晚风送暖,将她低缓沉重的嗓音散在屋子四周,与咯下说书老人苍老的声音混合着,却又彼此清晰分明。
“像权晟这种草菅人命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高人一等。皇上把这样的人塞进了白羽卫当中,无异于是将一团麻烦推给了你们白家。这样的人留在白羽卫,就像是一颗黑火雷一样,不知何时就会被拉了引线,将你们整个白家乃至整个白羽卫炸成一滩烂泥。”
她越说,白珏的脸色就越阴沉,她便笑的愈发灿烂。%(
“你没有把那封信交出去,是因为你知道,权家背靠廉亲王,整个大夏包括皇上也没法制裁他们。而你将那封信留着,是因为你相信,总有一天,皇上会乾纲独断,权家会受到相应的惩罚,甚至你想去西南戍边,也是想要建立功勋,拔掉权晟这颗埋在白羽卫中的钉子……”
她的手指缓缓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迎合着不紧不慢的语调,像一个掌控一切王者,“你肯将那封信交给我,既不是为了你的工作,也不是为了文昭公主,而是因为你清楚,凤家和廉亲王府势不两立,而我要同廉亲王府站在对立面,就只能先剪除他的羽翼。”
她收了声,屋子里便只剩下说书先生的声音。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同样久居高位,习惯了察言观色洞察人心。
可当彼此的神情落在眼中时,却又都琢磨不透。
良久的沉默后,白珏坐了回去,仍旧冷淡地给出三个字,“所以呢?”
“所以,咱们有共同的目的。”凤白梅笑道,“白统领全力协助我,我若是赢了,权晟从白羽卫消失,廉亲王在朝中的势力也将大打折扣。我若是输了,他们针对的也只是我凤家,与白家没有任何干系。”
“你错了三点。”白珏吃了口茶,“权晟到了白羽卫后,白羽卫的军需供给比从前快了不少,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一直留在西南。”
他搁下杯子,少见地勾起了一个嘴角,“第二点,这封信我也是近来才得到的,恰好碰上了顾斐的事,才拿它同你做了交易。”
凤白梅恍然地挑了挑眉,随后问:“第三点呢?”
“文昭公主一直是皇上的软肋。”白珏说完这话,便不再多言。
凤白梅这些年不在洛阳,对宫里的情形也不是很了解,但就她同李文昭接触的时日来看,这位小公主但真令人不省心。
皇帝自打登基后便开始收心敛性韬光养晦,但他能谨小慎微不被廉亲王抓到把柄,李文昭呢?
先帝在世时将文昭公主宠上了天,导致这位小公主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先帝在时廉亲王表现得恭顺谦卑,自然不会拿她做文章,可如今帝权旁落,廉亲王要想抓住正则皇帝的小辫子,首选当然是他这个成天惹是生非的胞妹。
一个转念,凤白梅却问:“我还是刚才的问题,马登道的信,白统领从何而来?”
沉默了片刻,白珏才道:“马肃给我的。”
这个答案倒是令凤白梅十分意外,那封信是马登道写给权晟,教他将赠灾银转移、然后嫁祸给峨嵋弟子。
马肃应该很清楚,一旦这封信的内容现世,他父亲的声誉将会严重受损。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马肃死之前曾经上过峨嵋,将一个铁盒子交给了青霞掌门,说是可以保峨嵋?而后他将那封信给了白珏?
“信何时给你的?通过什么方法给你的?”凤白梅神色肃然,语气也不自主地凝重起来。
见她神情严肃,白珏也不自主地认真起来,“七月初一,通过漕帮运送的一批鲜果送到府上。”
凤白梅紧接着问:“你怎么确定是马肃给你的?”
白珏迟疑了片刻,方道:“昔时马肃来洛阳时,我曾因一枚玉佩同他有过交集,此事并无他人知晓,但那枚玉佩却随信装在包裹里。”
“这就奇怪了。”
凤白梅呢喃着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慢悠悠地踱步,沉吟着道:“按照杨素安的调查,马家父子被毛溯发现行踪后,为报仇而杀。但被杀之前,马肃先上峨嵋山,而后又将那封足以令他父亲身败名裂的信通过漕帮送到你手上……”
“铁盒子是为保峨嵋,信指证自己父亲……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马肃对于父亲所作所为并不知情,而当他得知了父亲的罪过后,便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赎罪?”
她负着手在屋子里转悠着,却许久没听到回应,回头一看,白统领冷着脸看她,没有丝毫要接话的意思。
凤白梅叹了口气。她突然有些想念寒铁衣了。
她走到窗口,看着长街熙攘的人群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脑海里忽的转过‘漕帮’两个字。
为马登道往洛阳送信的是水上飘的匪贼,为马肃送信给白珏的却是漕帮……
马肃死于六月二十日,那封信却是七月初一才到白珏手上。从蓉城到洛阳的水路,最慢也就六七日的,何况运送的是鲜果,应该更快才对!
根据杨素安的调查,马家父子被毛溯杀害后,另外有人将他们的尸体抛到了山脚,且还有人从父子两个居住的地方带走了些东西……
这个人会是谁?
抛尸的人、送信的人……
凤白梅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而后狠狠一拳砸在窗台上,骂了一句:“都他娘的老奸巨猾!”
白珏的双眉几不可察地挑了挑。
凤白梅犹自不觉,呢喃道:“数百人因为他们失去性命,如今一个无声无息地死了,一个还在边关逍遥……”
白珏续了一杯茶,好整以暇地道:“想不到握了四年镇魂帅印的凤将军,也能说出这么天真的话来。”
凤白梅毫不在意地道:“我不能宰了权晟那人渣,还不能让我发发牢骚吗?”
白珏奇怪地看着她。
以他和女将军之间印象不大好的几面来说,两个人的关系,应该还不到能听她发牢骚的程度。
凤白梅调整好情绪,转身靠在窗台上,又拉扯出那一副浅淡疏离的笑容来看着白珏,“怎么样白统领?是否考虑一下我刚才的提议?”
她思维来回跳跃,白珏倒也跟得上,“你凤家有整个寒家支持,还需要外援吗?”
“寒尚书虽然是国丈,可说破了天也只是个礼部尚书,在朝中没什么权力,更何况这位尚书大人现在还特别不待见我。至于寒铁衣嘛,他的天机阁本就代表的是皇上,且他本人在朝中声名狼藉,一旦他开口,本来占七分理的事,满朝文武也能寻出他八分的错。”
凤白梅说到这里,又露了忧愁的神态,“我与寒家绑在一起,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白珏还未想好说什么,忽听得楼下说书先生提高了声音说:“都说这修罗将军武艺超群,靠着一把凤麟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她更过人的还是头脑,谋人算心本领无人能及。”
白珏忽的一怔,回想刚才两人间的对话,这位向来直来直去的女将军似乎绕的弯子太多了。他心中,顿时生起不好的预感。
“你又在谋划什么?”话一出口,白统领再次按紧了腰间的佩剑,却觉手指酸软,根本使不上力。
窗边的人得意地一笑,“只是些软骨散,一两个时辰也就散了。”
“堂堂镇魂主帅,竟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凤白梅毫不在意地道:“我已经歇了帅印,只是个小女子罢了。”
白珏无言,只全神贯注地汇聚身体里的力量,不再理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