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昭不甘示弱,当即将寒若云拉到帝后跟前,抬起那张婴儿肥的脸,脸上的五指印比权容歆脸上的还要清晰。
“皇兄你看!”文昭公主一双大眼睛里扑闪出泪花来,亦是声泪俱下地控诉:“我和云儿在道旁玩,不小心撞了这位姐姐,她便打了云儿。幸好凤姐姐来阻止她,若不然,今儿皇妹和云儿就要被那丫头活活打死了!”
看到寒若云的脸,帝后俱是一惊,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脸上还带着婴儿肥,那鲜红的五指印岂不叫人心生怜惜?
皇后将小妹往自己身边一牵,眸光平和地扫了权容歆一眼,抬手在皇帝肩头轻轻一抚,示意他稍安毋躁。随后她从容朗声说道:“冬儿,带三小姐去冰敷。晨曦,你带权小姐去换装。其余人等都进宫去吧,今儿是文昭公主的华诞,莫要让这样小事扰了兴致。”
她不问前因,也不责问人,大有息事宁人的势头。
寒若云与权容歆被带下去后,李文昭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樱儿,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便委委屈屈地拉着李泽的袖口晃了起来:“适才权容歆要叫那丫头杀了我这个贱种,云儿的脸也是她打的。”
李泽拍了拍她的手,随后向皇后轻轻一点头,表示这件事她来全权做主。
皇后便看向跪在旁边的樱儿:“这宫里的人,即便是内庭的罪人,也是皇上的奴才,犯了事自有宫规圣裁。你主子一时气恼不知轻重,身为奴才非但不劝阻反助纣为虐,今儿便是杖杀了你也不冤枉。”
那樱儿早已没了刚才的神气,伏在地上将头叩的“嘭嘭”作响:“皇后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娘娘绕过奴婢这一次吧!”
寒朝云心知那权容歆有廉亲王府撑腰,迟早要入宫的,不好把事情闹得太僵,但今儿这许多官家女子在看着,若是不罚,她们只当宫规是儿戏,天家威严亦可蔑视。
她凝眉想了片刻,道:“念及今儿是公主华诞,不宜见血腥,便罚你于太阳底下跪满三个时辰。若是活着是你的造化,若死了是罪有应得。”
那樱儿听了,只觉浑身凉透,整个人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六月大暑的天,便是在屋子里都嫌热,大毒日头底下跪上三个时辰,不死也得脱层皮。
众人本以为这是一桩惊破天的大案,没曾想只罚了一个宫女了事,各自心中都有了定性:看来权家小姐入宫为妃的事多半是真的了。
皇后又命人将一众官家小姐领了进去,刚要同皇帝入宫,却有小太监来禀说,天机阁主在上书苑候着,说有要紧事启奏,还说此事与凤小姐有关,务必将凤小姐也带上。
皇帝当即明白,这个寒二,是不放心他的未婚妻子呢!便同凤白梅说:“既如此,你便同朕一道去上书苑,看看寒阁主究竟有何要事启奏!”
凤白梅唯有应是。
皇后当即唤来御辇,又令人拿了伞给凤白梅,吩咐潘德说:“不必着急,挑阴凉的道走。”
凤白梅接伞谢了恩,让海棠先回府去,叮嘱她不要去嫂嫂耳边乱说,便撑着孟宗竹的油纸伞跟在御辇旁。
李泽用手支着额头靠在扶手上假寐,行了一段路后,忍不住睁开眼打量凤白梅。油黄的纸伞将人上半身皆掩住,只看见翻飞的蓝边白梅和那一双迈的沉稳缓慢的云靴。
他想起那年凤家老宅初见,白嫩嫩的小女孩坐在桃花树下,纤纤十指轻拢慢挑,那一家四口在悠扬的琴声中,笑的畅意开怀。然而脑海中思绪一转,想起凤家长子手中那杆长枪,想起京畿营那一顿胖揍,感觉身上的骨头隐隐作痛。
“当年在京畿营,你若随朕回来,今日便也能乘辇而行了。”上下两片嘴唇一碰,君王漫不经心的语调中,藏着一丝不甘心。
他对那朵白梅花的念想,早在那一顿揍中烟消云散,但他到底是九五之尊,即便当时还身为太子,也是一人之下的存在,这一生挨过的两顿胖揍,都拜凤家兄妹所赐。
油黄纸伞微倾,伞下的人抬眼环视一圈,长巷两侧女墙数丈,望楼耸立,让人只能窥见蓝天白云的一角。
凤白梅笑了笑:“幸好当年没应,这铁牢森森,哪里比得上旷野天低自在?”
李泽咬了咬牙,耐着性子道:“锦衣玉食,总好过刀口舔血。”
凤白梅默默行了几步,忽的将伞往旁一放,躬身长揖一礼,郑重地道:“当年是小女少不知事,若皇上要怪罪,小女甘愿领罚!”
“你这是做什么?”李泽确实对京畿营那一顿揍耿耿于怀,但也没想过要为此责罚她,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甘。难道做他的太子妃,就当真让她如此不屑一顾吗?
他烦躁地令御辇停下,挥手打发走了众人,只留下潘德一人在旁,蹙眉瞧着弓腰作揖的人,忽的道:“当年朕让你回宫,是当真想要庇护于你,庇护凤家。”
“小女懂得。”凤白梅并非不知好歹的人,当年凤家失长,只剩下寡嫂幼侄,这个时候任何人来求娶凤家女,都是对凤家莫大的支持,更何况是一国太子以太子妃之位相邀?
她直起身抬起头,迎上君王略显凉薄的目光:“凤家出事,犹如风雨中一只幼崽,即便没有人祸,天灾亦能随时将其毁灭。这样的存在,自然能勾起人的怜悯之心。正如我掌镇魂帅印后,凤家如日中天,皇上可还生起过庇护凤家的念头?”
她这一问,倒是真把李泽问住了。他竟不由的顺着她的话展开思绪,若当年凤家没出事,他还会想要与凤白梅携手一生吗?少年不知愁滋味,虽知自己一出生便担着家国社稷,可上有君父勤谨,下有臣工和谐,那时的他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忍不住仔细地描摹着那张脸,变得消瘦了,蜡黄了,眼中的神采不再顾盼生辉,分明是一湾平静的湖泊,但他却分明瞧见了那平静下汹涌着的波涛。
她知道十三年前落魂关公案的真相,看过先帝那一纸手书,面对他这个间接害死双亲兄长的儿子时,仍旧这般不卑不亢,没表现出半分仇怨来。
他不知道,是当年那朵傲然枝头的白梅花掉落尘泥中才变成今时今日的模样,还是它本就是这个模样,只是未经风雨时纤尘不染,而风雨来扰时便露出了本来样貌。
但他明白,眼前这个人,再也不是凤家老宅的桃树下抚琴的小女孩,再也不是凤家长子口中那朵天上有地上无的白梅花。
梅花香自苦寒来,而她历经苦寒后,蜕变成了高山上的一朵奇葩,令人只可瞻望,连攀折的念头都不敢想。
思绪至此,他忽然一笑:“寒二若知道你如今是这副样子,只怕当初也不敢向朕求娶你了。”
凤白梅愣愣地看着他:“凤、寒联姻,不是皇上做主的吗?”
看到她微怔的神情,李泽终于觉得自己占了一回上风,负手沿着长巷踱步而行:“朝中敢明着支持朕的人不算多,寒尚书算是一个,他对你掌帅印一事也是极力支持,但对寒二娶你一事却坚决反对。凤、寒联姻弊大于利,朕犯不着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凤白梅犹自怔着,还是潘德提醒她才拾起纸伞跟上去,兀自垂首一语不发。她一直以为,寒铁衣娶她是因皇命不可违,再想不到竟是他主动提的这桩婚事。
为什么呢?
她同寒家二公子没有任何交集,凤家与寒家也无私交,为何寒铁衣要在她挂帅卸甲之时求娶她?莫非真如他自己所言,想要一个武将撑撑门面?
皇帝侧眼看她蹙眉沉吟的样子,觉得大快人心,心道:寒二啊寒二,朕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能不能赢得凤白梅的心,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到上书苑时,寒二公子正在大朵快颐,听到圣驾到了,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到门口行礼,嘴里还塞着一块水晶藕荷糕。
皇帝瞧他着一袭简约的蓝衣,头发只用锦缎绑了马尾,额前垂下的一缕被风拂动,衬着那双桃花眼愈发勾人。一抬眼又扫见桌上那一片狼藉,有些没好气地问:“气过了?”
寒铁衣弓腰作揖,嘴里却回:“还没有。”
李泽抬手在他头上轻轻刮了一下,旋即行到案后坐下:“既然没气过,跑来做什么?”
寒铁衣嘴里嚼着糕点,痞籁地冲着立在门边的凤白梅一笑:“臣怕有人欺负小白。”
在见色忘义这件事上,李泽对寒二公子已经充分了解了,因此见怪不怪,觑着他道:“放心,凤将军身手了得,才从权家小姐的手下救了公主,朕还要酌情嘉奖她呢。”
寒铁衣道:“臣不是怕其他人欺负她。”他收起礼数,看向案后的皇帝,扯着嘴角笑:“皇上对九年前的事一直耿耿于怀……”
李泽被他气得没了脾气:“在你心里,朕是那般小肚鸡肠的人吗?”
“皇上不是,臣是。”寒铁衣道:“且我家小白的脾气不是很好,容易得罪人。”
皇帝扫了一眼面色不改的凤白梅,冷笑道:“放心,凤将军脾气比你好太多了,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你自己!朕若真是那小肚鸡肠的人,凭你在上书房的作为……”他一指雕花红木桌上大大小小的碗碟:“朕就能让你挨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