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过了戌时天还大亮,上书苑内却早早上了灯。
皇帝着一袭玄色的宽袍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手里是天机阁呈上的详细密折。他眉眼如刀,双唇紧抿,神色十分严厉。
大太监潘德推门进来,在门口轻声说:“皇上,寒阁主来了。”
“什么时候他要等着通禀了?”李泽头也不抬地道。
潘德迟疑了一下,道:“寒阁主着官服来的。”
李泽眉峰一凝,眸中寒光如电一闪,旋即冷冷一笑道:“他这是兴师问罪来了。”他转到案前坐下,将公文合上扔在案上,仰首揉捏着眉心:“让他进来吧。”
天机阁主不在朝中论品,但就单是那一身九章纹的蟒袍,便足以彰显其地位。寒铁衣拿到那件衣服后,只穿了两次,第一次是初任天机阁主时入宫谢恩,第二次则是在江南用来震慑裘仁。
其实他并不爱这一身衣服,繁复累赘不说,冬日里还好,到了夏天,里三层外三层,活像是焖烤鸭。打他被选为太子伴读起,入宫都是怎么舒服怎么穿,在李泽面前也从不肯规规矩矩地行礼。
当他带着漫天晚霞步入书房后,还在门口,便恭谨地牵起衣摆,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臣天机阁寒铁衣,请圣上安。”
李泽将头靠在椅背上,潘德正为他揉捏太阳穴。他不必看,也知道那人什么德行,便仍旧阖着眼,罢了罢手说:“朕若不让你起来,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跪下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寒铁衣肃然道。
李泽被他气乐了:“那你去死吧。”
寒铁衣肃然道:“死之前,臣请圣上为臣解惑!”
李泽皱眉:“又是为了凤白梅?”他挥了挥手示意潘德退下,身子微微向前一倾,面上一片凌冽:“寒二,你这是要为了她,枉顾朕与你多年的情谊吗?”
“君臣有别,‘情谊’二字,臣不敢奢求!”寒铁衣仍旧跪伏在地,一字一句地道:“只求圣上能体察臣一片赤胆忠心,实言相告。此行江南,皇上究竟隐瞒了臣多少事?”
李泽看着跪伏地上的人,只看到那一身皂衣一顶乌纱,以及垂放在身侧的,紧紧拽起来的拳头。如果不是因为君臣有别,只怕那拳头早就砸在他脸上了吧!
这个人,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三年前裘仁得知柳如海的事,便向朕呈递了密折,是朕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和柳如海继续接触。”哪怕只是平铺直述,李泽的声音仍是那般不怒自威:“那时你才接管天机阁,事情繁多,朕的根基亦是不稳,便没有告诉你。”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亲耳听到,寒铁衣心中仍是泛起阵阵悲凉。他沉沉地合了一下眼,抬首看向案后的君王。纵然散发宽衣,可男子刚毅面庞上的冷酷情绪,仍旧令人望而生畏。
他看着那张看了二十几年的脸,突然觉得好陌生。
从一年前他在颐和园搜出先帝手书,到与列罗议和,利用凤白梅扳倒廉亲王的计划达成,他一直觉得自己与他一样,纵然不是这盘大棋的操棋手,也该是个旁观者。却原来,他也是这人手中的一颗棋子。
“所以,其实这个计划三年前便启动了。”内心翻腾着惊涛骇浪,寒铁衣的神情却还能保持平静,语气里丝毫听不出异样来:“您让裘仁撺掇柳如海,以珠城为根基,引凤白梅前往,就是为了试探她,会不会当真振臂一呼!”
李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八千精锐,两万民兵,数万百姓……凤白梅一念之差,他们便将成为判臣贼子!”寒铁衣深沉地呼出一口气:“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所以朕安排你去她身边。”李泽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你要娶她,朕也答应了。你要保她,朕也……”
“杀一人和杀十人。”寒铁衣直起身来,打断皇帝话:“皇上告诉臣,区别在哪里?”
“没有区别。”李泽毫不迟疑地道:“在朕看来,杀一人能救天下此人变该杀,杀十人能救天下这十人也该杀。”
寒铁衣笑了,不同往常那满面春风,那双桃花眼好似蒙上了一层乌云,遮蔽了里头的春光,也遮住了他的一腔赤诚。
“皇上,您和廉亲王的区别在哪里?”他问:“十三年前他惧怕凤家势力坐大,通敌叛国,导致两万镇魂儿郎葬身落魂关,江南三年战火离乱……而如今,您怕凤白梅为十三年前的公案讨要说法,怕她施行兵谏,就拿珠城数万条人命作赌……”
“凤白梅若不存反心,珠城百姓便不会被连累。”皇帝厉声喝道:“你拿朕同李坏相提并论?你以为朕愿意苦心孤诣机关算尽?你以为朕不想做个声色皇帝将这江山让给旁人来做主?李坏把持超纲,任人唯亲,朕的新政利万民而得不到推行……等有遭一日你坐到朕这个位置上,你就知道今日你的兴师问罪有多可笑!”
他怒极反笑,起身疾步冲到寒铁衣面前,伸手指着他,半晌,终究是一甩袍袖,满面失望地道:“寒二,你与朕自幼一起长大,比朕那些至亲手足还要亲近三分。朕以为,就算天下人都不能理解朕,你是最懂得!”
寒铁衣一腔的话堵在心口,说不出来。
也许是他当真没有到达这个高度,无法了解那份至高权力带来的责任。
“怎么,没话说了?”君王低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讥讽道:“你怪朕利用了你,可你又对朕有几分真心?珠城的事,你当真交代完了?何曾惧的事朕没见你提一个字,顾斐以女儿身混到总兵的职位,你还不知情?黄柯曾因凤白梅一封信便领一万镇魂军前往珠城……还需要朕一件一件地给你点出来吗?”
寒铁衣心头狠狠地一跳,抬眼看着皇帝。旋即却又明白过来,天机阁本就是这人给自己的,他怎么会不在阁中留人呢?
皇帝看着他,愈发冷笑连连:“你来朕面前甩脸子之前,也扪心自问,尽到一个臣子的本分了吗?你瞒了朕那么多事,朕能将真相告诉你吗?”
“臣没打算瞒着皇上。”寒铁衣自袖中取出一个红封密折:“顾斐女儿身的事与此案关系不大。何曾惧虽与柳如海合作,但其目的同皇上是一致的。至于那一万镇魂军,是臣和凤白梅联名往落魂关去的信。”他起身,将红封折子竖了起来,看着君王一双冷目,一字一句地道:“柳如海知道太多天机阁的辛密,臣担心天机阁中还有其他细作,故而打算亲自向皇上禀报这两件事。”
李泽蹙眉看着他。
寒铁衣继续道:“凤白梅在柳如海身边时,总穿一身红衣,后来臣知道,那是武烟亲手缝制的。她穿着那身衣裳,是在时刻提醒自己,莫忘了护持凤家的初衷。臣入宫前,也特意回府换了这身衣衫,是为了提醒自己,勿忘人臣之本分!”
“臣这一生,唯一的私心,便是向皇上求娶凤白梅。”他进前几步,将密折搁在案头,尔后退至门边,弓腰深深揖礼,声若蚊足:“是皇上您久居高位,忘了人其实是有心的。”
他说完这话,便退了出去。
明月当空,霜华如练,可宫里到处霓虹,华灯如昼,良辰美景亦被掩的丝毫不见。
寒铁衣抬起头朝着星空缓缓地突吐出一口气,缓步离宫。
随着那一纸明文昭告天下,十三年前的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揭了过去,人们议过一阵子后,便又被新鲜的趣闻吸引,将此事抛诸脑后。
所谓的新鲜事,自然是指凤、寒两家的婚事。
其实,说起来这也算不得新鲜,毕竟这桩事从两个月前就该办了,偏生出了凤家老宅刺杀的事,把个好好的黄道吉日给顶了。这一顶,礼部尚书卧病两月,凤家夫人往寒府不知道跑了几趟,硬是没择出一个良辰好日来。
之前众人的心思都被江南牵引着,如今江南的事情了了,两位当事人也回到了洛阳,加上皇帝这个大媒人亲自催婚,寒老尚书病的再怎么重,也得挣扎着在黄历上寻出个成亲的好日子。
不愧是礼部尚书,认真起来,倒是真寻出了个好日子。
七月三十。
凤白梅听到这个日期,只是淡淡地一笑,说:“寒大人是被逼着没办法了。”
武烟笑道:“世人偏见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寒尚书是重礼些,你嫁过去后只需要循着礼法,他自然没道理为难你的。寒家二夫人也是高门出身,平素没少帮你说话。”
凤白梅点着头,想了想,问:“冰洋和杨素安的事何时办?”
武烟叹了口气:“昨儿父亲来信说,冰洋回府后因为杨素安的事和他大吵了一架,又赌气离家出走了,正派人沿途找去呢。”
凤白梅笑道:“依我说,何必白费力气去找?杨素安不是以能侦善断著称吗?且让他自己寻去,能把冰洋寻回来是他的真本事,若是寻不回来,这亲也不必结了。”
“你呀……”武烟轻轻一叹,没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