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阁主在提刑司没候来镇魂军师,倒先把司金令候来了。
年逾五十的老人鬓发花白,几缕发丝从官帽下钻了出来,眼圈乌青,眼球带着血丝,下巴冒出一层白色的胡茬,看起来像结了一层霜。他形容显得憔悴,一身绯色官袍却还整洁,前襟云雁穿山腾雾。
他站在提刑司大堂那五级台阶下方,仰首看着上方高悬的‘朗朗乾坤’四个大字,身后列站十五个身着火红甲衣的火执军。
寒铁衣自月牙门下踱步而出,一身青衫潇洒随性,手里摇着写有‘天机阁’的青绸扇,长声喓喓地道:“什么风把司金令吹到这里来了?”
何怀璧打从心底了看不上寒铁衣,偏头瞄了他一眼,便又把目光转向那块匾,从鼻孔里冷哼出一个音:“本官要见的是钦差大人。”
“实在不巧。”寒铁衣在阶上站定,笑吟吟地看着何怀璧:“望海村出了几桩命案,钦差大人已经赶过去了。”
何怀璧眉眼一动:“提刑司现在何人主事?”
“提刑主司裘仁身死,副司王安卧病在床,本阁主临危受命,暂代司中事务。”寒二公子瞎话不花银子,张口就来:“司金令有任何事,都可以和本阁谈。”
何怀璧这才正眼看寒阁主,眼中满满不屑:“你天机阁在朝廷体制之外,没有插手官府内务的权力。”
“特事特办。”寒铁衣料到他会这么说,借口早已想好:“钦差代天子查案,有他授命,本阁就有权力代管提刑司。”
何怀璧知道这位天机阁主品行不端,和他扯皮完全不占上风,索性不再纠缠,单刀直入地问:“既如此,本官倒要问一问,我儿何远杀柳如海一案,究竟怎么回事?”
“老何大人此番是司金令的身份来的呢,还是以嫌凶的亲眷而来?”寒铁衣不答反问。
何怀璧没有立时回答。于公,他是江南道司金令,与提刑司没有上下级的关系,自然也没有权力插手提刑司的案子。于私,他是何远之父,理应回避。也就是说,不论他以何种身份来此,寒铁衣都有理由搪塞他。
若是裘仁还执掌提刑司,以他们二人的交情,自然能问出一二。就算是杨素安在,也有法子可想,可偏偏遇到的是这个天机阁主。
你和他讲规矩他和你扯皮,你和他扯皮估计也少有几个人能扯过他!
思了半晌,还真让老何大人找到了突破口:“凤白梅与柳如海同在黑市,寒阁主怎么单单抓住了柳如海,却把凤白梅放跑了?”
“那可是镇魂主帅!”寒铁衣苦着脸道:“她的实力如何,令公子与她共事九年应当最清楚她的本事,有机会,还要劳烦老何大人替本阁主问一问令公子,凤白梅有可能逃到哪里去?”
他没抓到人,不仅没有丝毫自责,还倒打一耙,将何曾惧拉出来顶缸,话里话外都有怀疑何曾惧与凤白梅勾结的意思。
何怀璧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冷笑着道:“共事九年抵得上夫妻情深吗?”
“那可说不定。”寒铁衣满不在乎地说:“战场上同生共死,可比那一纸婚约的情谊沉重的多。”
何怀璧终于无语了。
凤白梅以女儿身混迹军营,本就饱受诟病,旁人提起来都要刻意忽略男女有别这件事,可本该最在意的未婚夫,却表现的丝毫也不在意。
司金令真的不知道,该说眼前这个二世祖完全不在意自己名声,还是说他对凤白梅这个未婚妻子毫不在意。
想到这里,何怀璧脸色忽然柔和起来:“听闻令尊一直不满你和凤家的婚事,现如今凤白梅出了这样的事,寒家要退婚也是理所应当。江南府尹的千金年方十八,二公子若是愿意,老朽愿意保这个媒。”
寒铁衣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从凤白梅在江南黑市被伏杀伊始,直到现在,这位司金令都是八风不动稳如泰山。适才他以望海村私矿爆炸试探他,他也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十三年前那桩惊天公案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而从第一次在兵马司见这位老大人那次,他便看出来,何怀璧同绝大多数人一样,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这样的人,竟然主动提出要为他保媒,保得还是自己的堂侄女,若说他没有拉拢的意思,实在难以解释。
何怀璧能忍受他寒铁衣的不断品行与寒家联姻,是为了救何远,还是在为十三年前犯下的罪行找退路?
他的背后是权势滔天的廉亲王,以廉亲王如今的势头,想要保何家不是难事,救何远更是一句话的事情,何以还需要他另寻退路?
除非,他和廉亲王之间,并非牢不可破!
十三年前的事越闹越大,非官府弹压就能遮掩过去,一旦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廉亲王很有可能弃车保帅。
思及此,寒铁衣眨了眨好看的桃花眼,眼中春光灿烂,十分纨绔地道:“如此甚好,本阁还担心,真娶了凤家将军,将来金屋藏娇都不成。相信江南水乡浸润出来的大家闺秀必定知书达理,何家小姐必定能与本阁的三妻四妾和平相处。”
何怀璧提出联姻,已经退了好大一步忍了好大一口气,听了这话,气的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当即拂袖而去。
寒铁衣慢条斯理地摇着青绸扇,目送一群人乌泱泱地离了提刑司的公堂,面上笑容寸寸收敛,眸光渐深。
何曾惧没让寒铁衣等多久,十五日一大早,踩着晨曦进入提刑司。
寒铁衣昨夜歇在提刑司,今晨起的早,正在后院玩弄那把凤翣。
院子是四合院的形制,靠北一溜是刑房、文书房、办公房,东面一排三通的屋子做停尸房,南边则是客房。院子东南一角高耸一颗三人合抱粗大的樟子松,根部盘根错节,树下铺了厚厚一层针叶。几个花坛里栽种着黑心菊,从初夏便开了,黄灿灿的几片。正中一口大水井,旁边设了一张石桌,桌上置了一套上好的紫砂茶具,桌上有个小火炉,铜壶里的水往外冒着热气。
何曾惧仍是敞襟褐衣,左边袖管空荡荡地在晨风中晃动,短发束了在后头,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黑瘦俊脸。
他在通廊下站了好一会儿,看着一身青衣的寒阁主将凤翣左右手抛着玩,直到桌上铜壶里的水滚开了,他才出声提醒:“水开了。”
寒铁衣头也不回地道:“响水不开,开水不响。”
何曾惧行到桌边,却见桌上只有茶具,没有茶。他也不在意,提起铜壶到了一杯白开水,里襟落座,淡然道:“‘困敌之势不以战,损刚益柔’,三十六计之以逸待劳,寒阁主好谋算。”
这时,一个差役匆匆跑了进来,将一个瓮罐递到寒铁衣面前,问:“寒阁主要的可是这个?”
“就是这个。”寒铁衣将凤翣别在腰间,接过瓮罐,赏了那差役二两银子,打发他去了,方走到桌边泡起茶来:“前些年去蜀中时,唐门老爷子给了一罐文君茶,是他自个儿闲着没事做的,喝过两回,倒是清雅的很,何兄也偿一偿。”
何曾惧瞧着他手上的动作,笑了笑:“军旅之人,一口白水足以。”
寒铁衣动作娴熟,很快便将第一泡茶水倒掉,注入新水后盖上盖子,转身坐下,习惯性地取下腰间凤翣轻轻摇动起来。
“闲来无事打探了一下何兄的往事,都说江南水乡人杰地灵,才子佳人层出不穷,何兄更是其中翘楚。”寒铁衣面上微微含笑,长声喓喓地叹着:“以你的资质,科举登榜是轻而易举的事,再以何家在江南道上的声望,谋个地方府尹不在话下。寒某有些好奇,何兄何以放弃这条治国报世的大好捷径不走,偏偏要跑去落魂关那样偏远的地方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何曾惧也是一脸温和的笑:“何某听闻礼部尚书一直希望寒公子从武,何以落到如今文不成武不就的地步?”
“别提了。”寒铁衣捂了捂心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小弟志在纨绔,被迫接下天机阁这份苦差事,无一日不想挂冠归去。”
他说着,倒了一杯茶放到何曾惧面前:“何兄既然来了,你我二人也不必再打哑谜,开诚布公吧。”
“在此之前,有一事请寒公子坦诚相告。”何曾惧看了一眼杯中碧湾湾的茶水,视线停留在寒铁衣那张白净俊朗的脸上,眸中笑意收敛,诚挚地问:“你为何要娶凤白梅?”
寒铁衣一愣,他怎么也没想到,何曾惧会问这个问题。旁人问他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戏谑,很有一番看热闹的意味。可此时坐在他对面的男子,神色格外凝重,好像这是一桩无比庄严神圣的事,必须全神贯注地对待。
他咧了一下嘴角:“这个问题我能不回答吗?”